方惜云同龙翔相视一笑，转而望向林皓羽。
“木公子呢？”
“我？”林皓羽垂下眼睛，淡淡一笑，“我只是去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至于是为了什么，却不记得了。”
微妙的沉默如涟漪般在三人间漾开。
这时，有宦官进来宣布圣上因龙体欠安，取消了今日的觐见一事，改日再议。三人便离开偏殿向皇宫的大门走去。
“既然如此，我和翔子，啊不，龙翔打算去城内逛逛。毕竟皇城我们不常来。木公子是在这凤鸣城长大的吧，想必知道哪家的酒最好喝。”来到宫门前，方惜云一脸“陪我们去喝酒”的表情，拉住林皓羽不放。
看到林皓羽犹豫为难的样子，龙翔尴尬的语无伦次：“我们不是要……要为难木公子，只是，只是三个人一起喝酒谈天会更开心些，我想……难得我们一见如故……这个，如果木公子有时间的话……”
放下成堆的公文奏折，微服出宫喝酒闲逛……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却让林皓羽有些心动。
哪怕只有今天一天也好，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地方。
“直取丹青换美酒，酒尽愁散墨新研。”
方惜云语气虽淡然却很真诚。
“好。我们三人今天就一醉方休！”林皓羽终于开怀一笑，拉着两人踏出了宫门。
凤鸣城是靖国的国都，同时也是靖最大最热闹的城。自十七岁登基以来，林皓羽有近六年没有逛过这座繁华的都城了。
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依稀可见两个少年的身影，一个拽着另一个的手，在人群中快乐的笑着，跑着……
随着两个少年前行，陌生的街道渐渐熟悉起来，仿佛是黑暗中有光亮升起……
“这间绸缎庄还和原来一样，只是匾额旧了许多，那时正赶上这家店开张，炮竹的红纸屑扬了一大片……”
哎，那里好热闹，干什么呢？
好像是新店铺开张……嗯，卖绸缎的地方。
什么？绸缎是用来卖的吗？不是用来做衣服的吗！就算要卖，也要卖绸缎做成的衣服啊！
太子，民间的百姓可不是量下尺寸就有现成的衣服等着穿的，他们要自己买布料然后自己缝衣服穿的。
哦……好麻烦……
“这里原来有一个卖豆浆的小摊，摊主很善良，不但帮我们指路，还白送了我们两碗豆浆喝……”
嗯，问过了，再直走一段路就到了。这碗给你。
这豆浆哪儿来的？
废话！这里就是豆浆铺，你说豆浆哪儿来的？！
你记着带钱来了？
没有啊……你老是钱啊钱的，这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本太子喝自家的一碗豆浆难道还要给钱吗？！
就算你是皇帝，喝百姓的豆浆也要给钱！……除了白给的。
这就是白给的，也不枉我对摊主笑得那么热情……她说不够的话再去取呢！再去的话你去，说不定能多要来一屉包子呢……哈哈……
你……好过分……
两个身影打闹了一阵，又往前走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两个身影停在一座酒楼前，伴着击掌相庆的动作，渐渐消失了——
“……‘玄天阁’……是了是了，这里就是你父母当年相遇的地方了……终于找到了！太好了！无……”
当林皓羽欣喜的转过头来，看到的不是记忆中那张同样神采奕奕的笑脸，而是满眼惊讶的龙翔时，心里突然一空，酸涩感便疯狂的翻涌上来——
“木、木公子，你怎么了？”龙翔担忧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却是忽远忽近的。
“……我没事。大概是有点中暑吧……”林皓羽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觉自己竟紧紧握着龙翔的左手。
温暖的体温从对方的掌心缓缓传来——和六年前的温暖如此相似。这温暖让他忘记了，物是人非。
龙翔看到林皓羽愣神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担忧，于是拉他一起进了玄天阁，找了处凉快的地方坐下来。
“你忽然拽起我就走，好像在追什么似的。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走到这来了。小云跟不上你我，估计落下挺远的……”
“真是对不住……我们折回去找他吧，他不熟悉这里，别走丢了。”林皓羽说着便要起身。
“不不，木公子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找他。”龙翔又倒了杯茶给林皓羽，“多喝些清茶，解暑的。”
林皓羽看着眼前温和的笑着的人，仿佛浓墨绘就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端正而阳刚的相貌，同卫无双雌雄莫辨的秀丽容颜完全不同。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林皓羽目不转睛的注视让龙翔窘迫起来，道声“稍等”就慌忙离去。林皓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低头只管喝茶。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方惜云和龙翔两个人就回来了。前者一副“终于找到你了”的表情，但后者却奇怪的沉着脸。
“怎么了？”林皓羽看着龙翔古怪的神色，不禁问到。
“没事没事！让木公子久等了！这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今天不醉不归！小二，上酒！”方惜云却笑着敷衍过去。
林皓羽忽然明白，这两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方惜云学识渊博，必定通晓相面之术，恐怕第一眼看到我时，他就已经认出我是谁了；龙翔一直都蒙在鼓里，直到刚才才从方惜云那里得知我的身份。既然如此，两人为什么不说破？还要在这里跟我喝酒聊天，仿佛是朋友一般？不过，最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简单到一想即通的事情，自己竟一直没有去想，只是单纯的想做一天的“木召习”……
看着林皓羽忽然黯淡下来的神色，方惜云拍了拍他的肩：“人在不开心时，会想找别人一起喝酒解闷，你当然也不会例外。我带够了酒钱，翔子轻功了得，到时候会悄无声息的送你回去……所以，你就痛快的喝吧，木公子！”
不知是因为诧异还是感动，林皓羽忽然抛去了矜持的伪装，大笑着揽住方惜云的肩膀：“要醉你得陪我一起醉！我可不能让你坐在这光看我出糗！”
方惜云哈哈大笑着说：“一定一定，惜云一定奉陪到底！翔子，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龙翔看着转眼间就换了个人似的皇帝，愣了好一阵，才低笑出声：“放心。”
……
……
当林皓羽醒来时，果然和平时一样，是在自己寝殿的龙塌上。
头还在微微的痛，林皓羽坐起身来，唤道：“熹。”
“陛下。”幔帐外的人影动了一下。
“还赶得上早朝吗？”
“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
“……不睡了，更衣。”
外面再多的喜怒哀乐，都带不进这座辉煌的昭阳宫。
望着镜子中皇袍加身高贵庄重的自己，林皓羽淡然一笑。
第十三章：缠斗
灵宣的止泽城内，驻扎着靖国的主力部队。靖国的进攻一路都势如破竹，直打到灵宣的腹地，离其都城祈，相距不到三百里。
连日来的征战跋涉令士兵非常疲累，鉴于此，主帅卫无双下令全军在止泽城内休憩整备七日，七日后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元昭帝的密函连同一件赏赐送到了卫无双手中。
卫无双静静的看着林皓羽的亲笔信，神色漠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这短短的十余行字，他竟然一动不动的看了两个时辰。
白雪风看着卫无双毫无表情的脸，一时间也猜不出元昭帝的信中究竟说了什么。想了想，便小声问道：“皇帝的赏赐是什么？”
听到白雪风的声音，卫无双这才仿佛是回魂一般，将手中的信烧成了灰烬，之后，拿出一个象牙盒子递给白雪风。
白雪风打开盒子，顿时奇香扑鼻。看着盒中光彩熠熠的东西，他不禁低笑出声：“这个呀……果然是难得之物！曾经还有位公主托我找这个东西呢，可惜一直没找到……皇帝说要你怎么用这个了吗？”
“羽只是说这个‘玉龙骨’能破蛊驱邪。”
“不只。吃了这个能让人百毒不侵，不为蛊咒所惑。据说，还能让人长生不老……不过我不大相信就是了。”
“长生不老……”卫无双看着盒中的玉龙骨，喃喃道：“简直像一种刑罚……谣言不可信。”
“那你要不要试试看？能百毒不侵也挺好的。”
“万一……我真成了老不死的妖怪怎么办？”卫无双一脸严肃，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长生不老又不是刀枪不入！大不了我到时做件好事，一剑结果了你，省得你出去吓人。”白雪风回答的既认真又干脆。
“好，一言为定。”说罢，卫无双将玉龙骨捏碎，洒进茶水里，一饮而尽。
“……喂喂，你、你真的就这么把传说中的玉龙骨吃掉了？！也没事先沐浴净身，焚香祷告……”
“罗嗦……这味道……好像吃了满嘴的胭脂水粉……真恶心……”
“像是很多种花香的混合……很好闻啊……啊，难道说，你讨厌花香？！”
“……讨厌……”
奢靡的花香，混着鲜血的味道，纠缠着欲望与绝望，疯狂的烙印在记忆中最黑暗的地方……
“……无双，你怎么了？！”看着卫无双瞬间苍白的脸，白雪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你回去吧。”
“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担心你，你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出去！”
“不。”
卫无双看着白雪风笔直的望着自己，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犹豫。
就是这种眼神，仿佛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包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这双眼睛看透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也瞒不过这双眼睛！
那是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些龌龊黑暗，也被这双眼睛看透了？？！！！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一般，猛烈的冲击着血管；原本在丹田固守的真气突然间冲破了束缚，疯狂的游走于各处经脉——
脑海中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杀了他！杀了眼前这个人！
杀了他！！！
电光火石间，卫无双一记重拳用上了十成的功力，袭向白雪风的心口！倘若这一击得中，白雪风必死无疑！
没有想到卫无双会对自己下死手的白雪风，惊愕间匆忙运气抵挡，虽然勉强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却被对方的内力激的气血翻涌，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来！
鲜血溅在卫无双的白衣上，慢慢渲染开来，他的双眼，也仿佛被血染红了一般……
望着向自己步步进逼的卫无双，白雪风运起周身的真气，微微一笑。
“想打架？好，我陪你！”
战场上的拼杀多是没有什么招式可言的肉搏战，即便你武功再高强，面对蜂拥而来的敌人，能依靠的也只有体力而已。和敌人单打独斗的机会很少，基本都是以一 对多。而平时大家切磋武艺时，怕伤到对方，都不会使出真功夫。久而久之，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知道对方的武功修为究竟到达何种地步。
杨崎知道卫无双的武功不错，只是从未看到他使出全力时的样子。当他听到属下惊慌不已的禀报，赶到卫无双和白雪风打斗的地方时，被迎面而来的杀气惊得顿住了脚步。
从没见过卫无双身上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气！那个平日里淡然得近乎冷漠的人，此刻竟如浑身浴血的修罗般，化拳脚为杀人利器，疯狂的向白雪风进攻，招招致 命，毫不留情！而白雪风的脸上也没了往日一成不变的笑容，尽管汗流浃背，但他的身形一直沉稳如初，防守严密，化解了卫无双一次又一次凶狠的进攻。两人的内 力相抵时产成的激荡，迫得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两人从房间内打到院子里，缠斗了近两个时辰，炎热的天气使两人的体力消耗得更为厉害。卫无双攻击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但致命的力道却丝毫未减。白雪风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浑身上下被汗水浸得仿佛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围观的众多士兵已经被几位副将驱散了，最后只剩杨崎和几位官阶较高的副将在一旁商议对策。结果谁都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打起来，看卫无双的招式，又不像是在切磋武功。两人行云流水的招式加上深厚的内力，形成了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使得众人根本无法插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个人的体力也仿佛到了极限。终于，卫无双长啸一声，使尽最后的力气拍出双掌。白雪风并没有躲闪，只是垂下双手静静的站在那里，任凭排山倒海的掌风将其包围……
渐渐的，弥漫在四周的杀气消失了，空气中慢慢渗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杨崎呆呆的看着依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白雪风，忽然害怕看到他就这么倒下去，不再起来。另一边的卫无双也站在原地不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白雪风，而他原本血红的双眼也渐渐清澈起来。
“……雪风……”不知过了多久，卫无双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却抖的不成样子。
白雪风慢慢抬起头来，看到卫无双慌乱的眼神，淡淡一笑。
“……气消了？”
忽然，白雪风捂着左胸呕出一大口鲜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缓缓倒了下去……
第十四章：劫数
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婆娑的树影印在窗绫上，迎风而舞，不断变幻着图案。
卫无双静静的坐在床边，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匀净，细密，且有些微弱。
睡的很熟。
“当时……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你。”
低缓轻柔的声音，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又仿佛是美梦中的呓语。
“和那个时候一样，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
卫无双看着自己的双手，斑驳的阴影落在上面，仿佛是干涸的血迹。
“你为什么不还手？你明明可以杀掉我……我倒是希望你那时能杀了我。”
缓缓的伸出手，用指尖轻柔的滑过白雪风那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梁，柔软的嘴唇……
“你是谁？”
指尖流连在突起的喉结上……
“为什么我们会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