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听小言悄声说着这些,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里间,小李转身出来,脸憋得通红样子极窘迫。景灏天脸上却没有怒色也并没有刻意刁难,起身来给自己倒茶时在小李身后说了什么,小李回头鞠躬称谢,步履坚定而自信。景灏天喝着茶看了看表,在里间叫云初。
云初进去,他正在收拾自己的拎包。而后他抓起墙角衣架上的西装外套和大衣穿着跟云初说话:“下午老爷子那边有点事,晚上我要陪他去应酬饭局。本想中午带你吃饭的也来不及了,一会儿我让四双晚上回来开车送你,中午你就外面街上吃一点吧。”言语间似乎对他特别关照些。
这人表面看起来桀骜不通人情,实则倒是细心体贴。云初听他说着,回头看看其他雇员,到了饭点大家都在讨论去吃什么好,心里还真是有些拧的。想来景灏天对他特别优待,怕不过是为那晚的前因才特别上心些,淡淡接口道:“不用的,你只管忙你的。我来你这里也是做工,又不是享福,要什么接送让人看笑话。中午我就跟他们一起吃,你不用顾虑我。”
景灏天穿好衣服拎起包要走,听他说话有些难以觉察的较劲,没能想明白心里却有丝缕莫名的触动。他欺上一步手指插入云初前额的短发为他顺了一把,手掌顺势从侧脸滑落,轻轻捏住他下巴,低头便极其自然地在他唇上浅浅印了一吻:“乖。明天见。”而后又是惯常痞笑,拎着包大步走出门去。
云初哪里料到公众场合他也敢这样,被他不防亲了一下,顿时血液全涌在脸上一阵阵发热。尴尬地回头去看其他雇员,幸好没人在意。有些懊恼地握了握拳,怔怔看着景灏天的座椅,仿佛他正坐在上头仰面朝他露出那种让人很想一脚踩上去的痞笑。
景灏天此人,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
云初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热浪上涌,约莫是一张脸通红不能见人。小言来叫他吃饭,他仍背对着门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只好叫他们先去,说自己还有点事晚点再吃。小言就让他出门把门反锁关上就好,一群人便说笑着走了。直到人都走光了,云初还觉得自己心脏那里狂跳不止,反手狠狠在脸上擦了一把,才一个人上街去找东西吃。
县城来得少,云初也不认得路。走了两条街经过一条小巷,巷子里冒出浓浓白烟和包子的香味,一眼看去小摊贩扎堆,客人也不少。云初肚子也饿了,身上也没多余的钱带着,便到里头一个小摊前叫了一碗馄饨。付了钱刚转身,听到有个妩媚的女声叫他:“徐云初!”
回头一看,碧仙馆的雪漫裹着一件雪蓝色裘毛披肩,正坐在馄饨摊外的桌旁朝他笑。她涂着蓝黑蔻丹的手指招了招,示意他一起坐。云初颇有些意外,倒也没什么尴尬,走去她旁边坐了。
“喂云初,上次我说要请你吃饭的,你怎么不来找我?”
“就那个小事,不用真的请吃饭吧。再说——”
“再说什么?再说我们那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对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诶?云初,你变有钱了吗,穿这么体面的衣服?”
“不是,我这个是——出来做事,老板帮做的。”
“是吗?那你老板人不错啊,也很大方呢。他是做什么的?”
云初想起头一次遇见雪漫,正是景灏天把她撵下车,雪漫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过隔了一个月,阴差阳错,景灏天却成了他的东家。中间缘由乱得说也说不清,雪漫问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着说是做买卖的,雪漫便也没有多问。
雪漫性子直爽,两人不过第二次见,却聊得来。吃完了中餐,雪漫要回碧仙馆,她出来买了些用品,叫云初帮她送回去。云初离上班还有半个钟头,反正雪漫也不讨人厌,就答应了。
两人走到碧仙馆那条街,街上冷落清净。烟花柳巷最繁华的时间是晚上,这时候才中午,自然没什么人。花楼也都掩门不做生意。然而,远远却有个身影从碧仙馆虚掩的门缝里蹿出来,似乎裤头还拎在手里,一边胡乱在腰间绑着,一边老鼠一样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云初自然看到了他。虽然没有照面,但那熟悉的背影,不是王水根却是谁?心里只是微微抽跳了一下,转念想着家里境况,王水根憋得辛苦出来图个正常需要,也属合情合理。便只眉尖一靠,又不着痕迹地舒展开了。
傍晚五点落班时天色已很暗,洋行的同事们在门口告别,各自散去。四双没有开车过来接他,估计景灏天那头也脱不开身,云初不知怎么感觉松了一口气。暮色沉沉将雨,寒风吹来撩起长袍下摆,一股阴冷顺着脚踝爬进身体。在风中走了一阵,裸露在风中的半截脖子已经冰凉,下颌到唇角冻得有些麻木。
走到村口的时候身后传来脚踏车的铃铛声,云初刚要让路车子已经一个刹停顿在身前。抬头一看,陶然带着皮绒手套把住龙头,单脚支地挡掉去路,笑吟吟地看着他:“云初。”
连日来发生的事倒让云初无暇想起这个人,此时乍然见面他微微一愣,想起上次陶然临走前说忙完了家里的事会再来找他,虽然跟他说了不必,但云初预料到他还是会来的。
“真不好意思,家里的事情才忙完,耽搁了好几天。云初,我很想你。”陶然脱去手套,还如当年那样极自然地伸手拢住了云初冰冷的手指,放在掌心缓缓揉着帮他捂暖。乍然的暖让云初心里头猛地一震,就像记忆里的某个片段突然与现实重合,心底会突然生出一种辛辣的味道直逼眼眶。他轻轻挣了挣手臂,试图摆脱那种令他头昏的触感。
“陶然,你别这样。”他们只是少年时相识一场,并没互许过彼此什么,亦绝非谁是谁不可或缺的必需。在认清了双方的悬殊以后,又何必再凭添彼此的烦恼?“我要回去了,你也快些回吧,要下雨了。”挣开手绕过脚踏车,云初有些着慌地拢住双手,低着头往前走。
若仅是论家境,景灏天比陶然要矜贵得多,但不知为什么,对着景灏天就能理直气壮丝毫不买账,可对着陶然却总是想逃,逃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的狼狈收拾妥帖。或许因为年少时候对他动过心,所以再见面时,难免觉得卑微。
陶然心思自然比云初要灵活得多,如何看不出来云初越是想要躲他,越是证明了他心里还有挂念。即便仅仅是微毫,也足够昭示他对年少那一段未完成的感情无法完全放下。云初或许已放开了陶然这个人,但这个人带给他生命中的第一段感情,他却没能力就此撂开。
手上用力拉了一把,不由分说把云初安置在脚踏车的三角杠上,拿下自己的黑白格子围巾兜在他脖子里,陶然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一声“坐稳了”,脚下一蹬踩着车就走。云初身子晃了一下本能抓住他的手臂,惹来陶然一声低笑:“我带你去酒楼吃晚饭。”
第十六章
嘉徵酒楼自道光三年始经营至今,已逾百年,是嘉善县城里最有渊源的酒家了。酒楼的创始人原是清宫廷御厨房的掌厨,出宫后回到老家来开创了嘉徵酒楼,专门为达官显贵布置官宴家宴。后来掌柜去世,酒楼才肯降下格调招待不同阶层的主顾。
半旧的脚踏车“噶”一声怪叫刹停在酒楼门外,陶然单脚掂地,伸手在云初腰上搂了一把:“到了。”说着跨下来把车停好。云初往旁边让了两步,抬头看了看酒楼的牌匾,脸上淡淡也没什么表情:“我还是不吃了,我爹腿脚不方便,怕照顾不好我妈。”
“怕什么。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再帮你看看你妈不就好了。”陶然停好车,伸手拉过云初手腕往大门里走。门口已有小二迎上来招呼:“哎呀客官晚上好,两位对不?来来,靠窗有小座,再合适不过,里面请!里面请!”陶然手上紧了一把,跟上小二脚步:“非常合适!谢谢了!”
陶然拉着云初让他坐下,转身跟小二报了几个菜,小二喊声“好咧”,麻溜地去了。陶然笑着看了看四周,弯腰伸手去帮云初把围巾取下来,俯身时在云初耳边轻声笑言:“这里安静,我们正好一边吃饭一边说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着,云初的手始终搁在膝盖上,直着身子一言不发。他微微侧着头透过窗子的方格玻璃看着外头吊挂的串串红灯笼,在河面上漾出一条条细长绯影。多年前曾想过若还有一日能看到陶然,定要告诉他很多很多话,很多在之前想说却没敢说的话;然而多年以后,在那些曾经想说的话都埋葬在时光长河里以后,真的再次面对他时,竟无一语可对。只希望陶然同他一样能够放开对方,即便是难过的,也已经放开。
“云初。”然而陶然两眼贪恋地凝注着他,看到云初这样淡漠这样疏远,心里突然又再涌起不甘的暗潮。自小就知道云初的性子是谨慎寡淡的,若不是他时时主动,他即便心里有他却也无论如何不肯表露不肯接受。
也怪他太过心急,不提防就被母亲看到了他们亲热,原本就对云初一家月月拖欠房钱不甚满意的母亲大发雷霆,扬言他若不对徐云初断了念想,她便要收回房子,把他们一家赶出去。当时他想母亲不过一时气愤,在家乖乖待了两天便想偷偷溜去看云初,哪知母亲派了姊妹淘田嫂监视,路上就把他截了回去。母亲气恼之余立即安排他动身去日本求学,若是他不从,便收回他所有花费与他断绝母子关系。闹成这样才终于把他收得服帖,愤愤地收拾了行装坐船出国。
若非如此,眼前这个人,自不会跟他这般生疏。“云初,我知道你心里生我的气,当初一声不响就走了。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但请你相信,我那时离开是有苦衷的。云初,我只是想你好。”小二来桌边布上了菜,都是精致的江南小菜。云初向来口味极淡,陶然自是了解的,才细心地点了几道嘉徵酒楼的招牌爽口菜。他提筷给云初夹了一小碟,仍是那样温和地笑:“饿了吧,快吃吧。”
云初也不做作,拿起筷子低声说着谢谢。筷子碰到菜色,却又忽然顿住了。他抬起眼睛望向陶然,隐忍甚深地绞了绞眉尖:“陶然,今后若没有必要,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其实我都知道这些年你妈心里一直有刺,等过完年我会找其他地方搬走。这些年,谢谢你们家租房子给我们住,也一直都没有加租,你妈其实,对我们挺好的。真的。”曾经为他伤过心也已是曾经,他与他从无可能,亦再无可能,又何必时时提起过往,让彼此都无法过去。
他说着这些口吻平淡,然陶然知他虽性子如水却比任何人都来得倔拧,心里不禁一慌。他一把捉住云初的手,脸上已无法再那样泰然,现出一丝慌色:“为什么云初?为什么要这样躲我?难道我已经让你这么厌恶,就因为之前的离开,现在连跟你见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你这样子,难道对我就公平吗!”
手指紧紧握住云初的,紧到云初感觉到疼痛。陶然心有不甘地拧着眉,不肯放手:“我知道你伤心,可难道我就不是吗?云初,当时我妈看到我们那样,她气得要把你们一家赶出去,只有我去日本她才答应继续把房子租给你们。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怎么会连一句话都不留下就匆忙走了?云初,你要想一想我,这几年,我也不好过。难道就因为这样,你就要躲开我避着我,云初,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原来,陶然还以这种方式为他付出过,原来,不知不觉早已欠了他一身人情。他一直以为不必再与他牵扯,可前因后事,原来他跟陶然早已牵扯得这么乱。云初目光低垂看着桌上的碗碟,心里却是狠狠一搐。很多东西,早已不是说着两清就可以两清的。嘴角微微一扯,想笑,却终于没能够:“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云初,我不要。”陶然拉过他的手将他手掌贴握在自己脸上,长长一叹而笑,“我不需要你如何如何对我,云初,往后只要让我能时时看见你,偶尔跟你吃顿饭散散步我就很高兴。可以吗,云初?”
这样的询问却非真的在征询他的同意。他若说不,他就会放弃吗?云初没有直接回答,微微抽回自己的手,拿筷子给陶然夹菜:“你在日本,都做些什么?”
话题一转,云初原先那个念头,就此被说服放弃。陶然霍然一阵轻松,便也跟着他的话题愉快回答:“我在日本求学,除了上课之外,多余的时间都要去日本人的工厂里面做工,他们那里电力运用广泛,我在的芝浦电器工厂有生产一种冷藏器,可以延长食物的保藏时间……”
陶然说着那些做工的经历,原来他在日本也不是一味享受,也跟他一样尝了很多辛酸。云初听他说那些新奇的物事,心的防护在未经意间渐渐消弭,陶然说到精彩处,甚至都无意间露出淡淡笑容来。
一顿饭吃到了九点钟,陶然意犹未尽,考虑到云初明日要开工,便招小二来付钱。两人走出门外时天愈发冷了,风却消弭无声,雨雪将至。陶然骑车送云初回家,刚过两条街果然狂风冰雨大作,冰雹冷雨打在身上脸上,又冻又痛。正好大利钱庄门口汉白玉的两根柱子顶起一座拱斗可以遮风避雨,陶然便带云初在斗檐下躲雨。
停好脚踏车,陶然把云初拉到粗壮的柱子旁躲风,替他裹紧了围巾把他圈在臂弯里,为他挡去寒风。
这样近的接触云初到底还是不惯,背脊往后让了让却是贴到了柱体,轻轻皱了眉道:“我还好,不用这样。别人看到了不好。”
陶然低低笑起来,手臂一紧更圈近了些:“这么晚了哪里还有人,即便看到了,又有什么不好了?嗯?”说着低了头将嘴唇凑近了云初,近得彼此吞吐的热气全都呼在对方唇鼻之间,寒冷的空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记忆里某个片段再次与现实重合,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战栗从云初心里蹿出,令他无来由地微微一颤。
陶然没有再开口,两人似乎是静静感受着彼此的温热,谁也没有一动。一阵烈风呼啸而过,阴湿的冷如冰凉的蛇钻入衣襟,令人浑身一颤。云初仿佛惊醒,身子直觉地往后退让。哪知陶然动作更快,一手撑住他背后的柱子脚下欺近一步压制住他的腿,唇已牢牢封住了他的。
景灏天从酒楼应酬出来,跟着老爷子和一群生意人挽手作别。等人都散去,景灏天叫四双开车先送老爷子回景园,自己则两手兜在裤袋里,沿着路边往前走。四双车子开到他身边,摇下玻璃问他:“那等会儿我到哪儿接少爷您?”
“你直接回城里,今晚我就住那儿了。反正很近,我自己走回去。”顺便路上醒醒酒。
四双答应了一声,便开车走了。景灏天伸手松了松领带,敞开大衣只觉酒气上涌整个人热得很。慢慢走了两条街,突然起风,随即便下起冰雨来。景灏天皱眉想怎么没让四双留把伞,却也没多在意,仍旧冒着雨往前走。反正再两条街就到家了,冷雨淋着正好把一身酒气散了。
走到大利钱庄门外景灏天眼角瞥见柱子的阴影里有两个交叠的人影,想是在上演着激情戏码。景灏天冷嘲无声地笑,这么冷的天,还真是好兴致啊!然而嘴角的笑还没消,却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微吟,仿佛是深陷情欲之中无法抑制的那一种:“不要……唔……”
这声音如一道雷猛然从他耳朵里劈进去,激得他顿时酒都醒了。还来不及反应,又听得另有一把男人的声音夹杂着低喘,嘶哑唤着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云初,别躲……”前头那人的声音便被堵住了,只剩下徒劳挣扎闷在喉间的轻哼。
几乎连丝毫的考虑都没有,景灏天脚步一折直直冲着那两人大步迈过去,伸手一把揪住被困住的那人肩臂,狠狠用力将他扯了出来,右手朝着那正在轻薄徐云初的人一记老拳挥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