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没有说话。
他还在思考着——如果是纳森尼尔抚养海德里安长大，那确实可以解释海德里安对纳森尼尔的态度。而纳森尼尔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有了独占欲，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早就看出来了，纳森尼尔并不喜欢他，只能说是勉强接受他作为海德里安的情人，因为那是海德里安自己的选择。他看着他们时，眼底总有一丝难以辨认的隐忍，甚至是压抑，而海德里安对此一无所知。
伊凡并不清楚他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也无意探究。他很清楚，海德里安已经选择了他，而纳森尼尔接受了这件事情。
他想到什么，忽然道：「我们住在一起七年了，海德里安的外表几乎没有改变，还是像个刚成年的男孩。」
「就算再过三十年，他也不会改变。」纳森尼尔平静地道，眉心紧蹙，眼神锐利，「他又不是人类。」
伊凡沉默，感觉心脏彷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似的。
「我不相信你没有怀疑过。」
「……」
「你害怕了？或许在人类的外表下，他其实是你根本没办法接受的异常生物；也许等他露出真面目，你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恐怖。」
伊凡还是没有说话。
「他跟我还有奥德莉亚都是一样的生物。我们都不是人。」纳森尼尔淡然地道。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终于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先让你有点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他也会说的。」纳森尼尔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如果你因为这种事情离开他，那也没关系，我一直不喜欢他跟人类交往。」
后来他们各自付了帐，走出店门，道别，最终往街道的相反方向走去。
在这场谈话结束后，伊凡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并非不重视，而是等待着适当的机会；以往海德里安也含糊地说过类似的话，但当时他都当成玩笑一笑而过，从来没想过，对方其实是鼓起了勇气想要向他坦白。
他也没想到，这个「总有一天」竟然来得那么快。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假日早晨，两人吃着早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前一晚都没睡好，眼眶底下都有些黯淡。在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后，赵先生喝了一大口烫热的咖啡，突兀地开口。
「我……」赵先生直视着对方，「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三十岁，也不是人类，现在的样子也不是我真正的模样……」
拖了这几年，他已经拖不下去了。伊凡迟早会知道，每晚睡在他枕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人。
对方迟迟没有接话，他有些慌乱地道：「如果你想看我原本的样子，我可以让你看；如果你觉得恶心讨厌……想要分手的话，也可以直说。」
「你跟一般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对方反问。
「我的寿命很长。大概再过几十年，我才会长得稍微成熟一点，所以可能需要定期搬家换工作。」赵先生硬着头皮回答，「还有，我不是性无能。只在春天变成那样，是因为发情期的关系……」
「其他呢？」
赵先生始终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异常冷静。
「五感比一般人灵敏，体力比一般人好一点，大概就这样了吧。说实在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异……」他一口气说完，终于开始有些忐忑不安。
「我明白了。」伊凡道。
「你……明白了？」
赵先生瞠目结舌。
「我是指，我需要时间。」伊凡正色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不过我希望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再看你原本的样子。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喜欢你所以什么障碍都能克服，那是骗人的……抱歉。」
「没关系。」他喃喃道。
对方竟然真的相信了，还这么严肃地跟他讨论，赵先生简直是受宠若惊。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伊凡神色犹疑，又有些探究的意图，「你原本的样子，我是说，应该不会是节肢动物那一型的生物吧？」
「不是，当然不是！」赵先生一口否认，随即意识到什么，「啊，你怕节肢动物……」
伊凡脸色一僵，立刻反驳：「不是害怕！只是不那么喜欢。」
这一天的早餐就在无聊的争论中结束，在这之后好些年，出于某种古怪的默契，他们都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后来伊凡再也没提过领养孩子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养了很多猫；喜欢猫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赵先生显然不讨其他动物喜欢；路边的狗看到他不是逃开就是吠叫，甚至去马术俱乐部时，连最温驯的那匹马都不愿让赵先生靠近。
「通常是这样的。」赵先生解释道，「大部分的动物能察觉我不是人，本能地排斥我……」
「……」伊凡的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大约又过了十几年，距离最初谈及这件事已经过了那么久，他的情人终于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了。那时候是在家中，赵先生闻言放下手中的报纸，把一旁的窗帘拉上。
「你确定要看？」
「是的。」伊凡语气淡然，但赵先生还是听出了一丝紧张。
赵先生起身，开始脱衣服，衣物一件一件被扔在地上，最后赵先生赤裸地站在对方面前。他犹豫了一下，问：「你要不要先把眼睛闭上？」
「我想看着。」对方坚定道。
赵先生别无他法，心想这样也好，要是让对方先闭眼再睁开，惊吓性可能会更大。
只是那么一瞬间过去，他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不用看镜子，他也知道里面会映出一只有着灰白色斑斓毛皮的成年野兽，体型庞大，牙尖爪利……他垂着头，舔了舔自己的前肢，尾巴也晃了一下。太久没有变成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室内静悄悄的，持续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伊凡始终没有说话。赵先生意识到对方此刻的惊愕，不敢继续维持现状，很快地回复了人形。他裸着身体，一时也没想到要穿上衣服，心中满是茫然与无措。
久得彷佛一世纪过后，前一刻仍哑口无言的伊凡终于开口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像异形或其他寄宿在人体内的生物，或者还有触手什么的……你知道，那种外星生物……」
赵先生呆滞了一瞬间，随即有气无力道：「怎么可能——」
「没想到这么可爱。」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话，赵先生意识到对方指的到底是什么的同时，觉得自己的脸与身体都要烧起来了似的灼热。
可爱？对方竟然觉得他可爱！这世界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吧！伊凡怎么可能觉得一只显然很危险的野兽可爱？一定是他变身的方式不对！
赵先生十分焦虑地想着。
「……再让我看一次。」伊凡要求道，并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与兴趣。
在对方再三解释后，赵先生终于明白，伊凡这么说并非只是安慰他，而是真话，一时百感交杂；等了对方这么多年，还做好了对方随时可能因此提分手的心理准备，直到这一刻，心中那块被高高吊着很多年的大石头，终于被仁慈地轻轻放下来。
伊凡显然对他的野兽型态很感兴趣。
赵先生趴在地毯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伊凡在他身旁，伸手抚摸他的毛皮，力道有些轻，赵先生被弄得有点痒，但他动也不动，顺从地接受对方的碰触。
「你到底是什么……豹子？老虎？」
每当对方提出疑问，赵先生无法开口回答，便以点头或摇头给出答案，这一次也不例外。
「就算不是豹子，也是猫科动物吧。」
伊凡脸上满溢着好奇兴奋，一只手捏住他的耳朵，小心地搔着那边的软毛。赵先生舒服地发出低低的喉音，背脊微微弓起又松开。
「吃生肉吗？」伊凡不带恶意地问。
赵先生眯起眼，陡然张大口，露出尖锐的牙齿与满布倒刺的舌头，无声地威吓对方。
伊凡倒也没生气，若有所思道：「不吃生肉啊……」他又抚摸了一下赵先生的身躯，终于舍得收回手，「我去准备午餐。」
赵先生趴在那里，过了一会，感觉尾巴有些痒，回首一看，一只小猫正好奇地拨弄他的尾巴，赵先生瞬间有了恶作剧的心情，拿尾巴扫向猫咪，小猫登时被扫到一旁，四肢大张地仰躺着，发出抗议的微弱叫声。
虽然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他却不以为意，小猫翻过身子，不屈不挠地又朝他靠了过来。赵先生没辙，只好让小猫窝在身旁。
在温暖的阳光中，他慢慢睡着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跟大多数人差不多。忙碌于工作，假日则睡到中午，偶尔出国渡假，有烦恼的时候，也有开心的时候，有吵架的时候，也有甜蜜的时候。
赵先生换了无数次工作，他们也搬了好几次家，起初赵先生看起来还像伊凡的弟弟，后来差距愈来愈大，他看上去甚至像他的儿子，年复一年，时光流逝，终于有一天伊凡退休了。
「你跟以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伊凡说出这句话时，神色间居然夹杂着一丝黯然。
「我还处于青年期。」他心中一跳，平淡地答道。
他们两人走在街道上，赵先生把五分钟前搭讪的人塞来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甚至没多看一眼。
他瞥了他一眼，「你很介意我的样子？」
「我已经老了。」伊凡没有看他，神色有些忧虑。
「别傻了，我肯定比你老得多。」赵先生反驳。
「不是外表的问题……我是说，等我死了之后，你还会活很久吧。」伊凡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到时候，你……要找一个更好的人。」
赵先生只觉得浑身毛都炸起来了，一时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像是溢满了蜂蜜那样甜，但更多的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酸涩，着实是五味杂陈。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那就找一个能陪你久一点的人。」伊凡答得轻而易举。
赵先生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握紧了他的手，顶着炽热的阳光，往不远处的树荫下走去。
十四
奥德莉亚神色怅然。
这件事来得太急，他们都措手不及，奥德莉亚直到葬礼当天才赶了过来。躺在坟墓里的男人没有亲人，甚至朋友也不多，本该一手处理这些事情的人病倒了，这场葬礼几乎是由纳森尼尔一手操办的。
纳森尼尔平静地望着刻着熟悉名字的崭新墓碑，那里放着一束花。
「海德里安怎么了？」
「我之前说过，他病了。」纳森尼尔说到这里，眉心皱了起来，彷佛想到了什么，「他的情况不太乐观。」
「什么意思？」奥德莉亚瞥来一眼，眼神中满是惊疑与不解。
「只是感冒，一直没有痊愈。他……」纳森尼尔没有继续说下去，犹豫良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
当奥德莉亚去到那栋屋子里，看到躺在房间里的那个人时，她终于懂得纳森尼尔没说出口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卧在床上的青年虽然形貌憔悴，勉强把自己打理得还算整洁，却周身都有一股说不出的颓丧感觉。
她走过去，顾不得其他，把她的孩子抱到怀中。
「海德里安……」
被抱住的同时，赵先生浑身颤抖了一下，始终没有说话。
对了，奥德莉亚跟纳森尼尔都来了，为了参加葬礼。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的记忆都模糊成一片……葬礼，谁的葬礼……？
他转头往另一边瞧，对方定定望着他，眼中种种情绪说不清是什么，但却有一丝怜悯痛惜。
他忽然想到什么，具体的影像在他脑中愈发清晰，赵先生感到心口骤然疼痛起来，彷佛有一千根针戳刺着心脏那样的难受。他忍住立即推开奥德莉亚的欲望，轻声道：「奥德莉亚……我没事。」
「别说话。」她动作轻巧地把他按倒在床铺上，替他盖好棉被，神情忧虑地道：「你需要休息。别的事情交给我跟纳森尼尔处理，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赵先生迟疑了一下，终究闭上眼。
他们陪着他在这栋屋子里住了一阵子，赵先生不太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发呆，望着窗外。家里几只猫都是由纳森尼尔照顾着，而赵先生就像是那些猫之一，除了吃就是睡。
过了一个月，他的病差不多好了，奥德莉亚迫于工作方面的事情离开了，临走时把赵先生交托给纳森尼尔。
赵先生偶尔会想，自己这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伊凡走了，他一直都没有哭，难过也有限，最多的是觉得十分茫然。
对方的气息甚至都还留在这栋他们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对方喜欢穿的拖鞋还放在一样的地方，衣服也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这让他很难理解对方已经离开了的这件事。
他总觉得那个人好像只是出门了，或许五分钟后就会推开门，对他说：「我回来了。」然后走过来，抱着他亲吻一番；就像每次出门时间再长，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身边。
但是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们一起睡的那张大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睡，对方躺的那个位置永远是冰凉的。
赵先生躺在床的右侧，怀里抱着猫，手指一次又一次拂过柔软的毛，却一直面无表情。
他对纳森尼尔说：「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已经没事了。」
对方没有说话。
「我……想一个人待着。」
虽然有人可以依赖很好，被照顾也很舒服，但是他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纳森尼尔该有自己的生活。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因为太过依赖而产生感情的人，持续这种生活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窘迫。
纳森尼尔听了这句话，犹豫半晌便答应了他。即便担心，却还是选择了纵容他，对方这种个性始终没有改变，赵先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他勉强打起精神，送走了纳森尼尔。
这间房子最后就只剩下他……还有三只猫了。
赵先生打了几通电话，把猫托付给能够照顾猫的人。几天后，他带了一些钱，锁上家门，独自坐上一班飞往国外的飞机。
等纳森尼尔发现赵先生消失，已经是几周以后的事情。
他到底放不下心，特地过来探望对方，但是一直都没有人应门，他只能从后院翻墙进去；屋子里一如以往，家俱都摆在原位，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四下查看，发现屋子里似乎没有人。
他找了又找，最终仍一无所获，屋子里空荡荡的……屋子的主人消失了。
这时的赵先生已经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成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的时候就在发呆。来到这座岛屿的那天，他遇见了一个同族——当然，是野兽型态的。对方过来蹭了蹭同是野兽模样的他，随即悠闲地离开，彷佛是散步途中遇到新邻居，所以适时地打个招呼。
作为野兽的时候，只能用一些叫声或者嘶吼表达简单的意思，但赵先生并不怀疑，对方是友善的。
这个地方是他们族群的私有产业，谁都可以来，并且居住在这里；赵先生好不容易捡回生疏已久的狩猎技巧，猎了一头小羊当作午餐。虽然长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但对生肉也并非难以接受，毕竟这个身体依旧是野兽。
赵先生吃完大半只羊便觉得饱了，也不管剩下的食物，反正会有别的动物吃掉，正打算离开时，却听见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过了一会，一只小动物怯怯地探出头来。
……淡黄色的毛皮，圆圆的耳朵，还有脚掌的肉垫……怎么看都像是幼年的同族。
赵先生想了一会，把吃剩下的小半只羊叼过去，扔在幼兽面前，接着便走开了。又过半晌，他回头一看，陌生的幼兽正低了头去咬生肉，彷佛很饿似的，但是碍于牙齿不够锋锐，吃得有些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