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搞的鬼!」湿答答的人群里有人火大怒吼。
「冷静下来了吗?」冷月走过人墙让开的通道,走到中央承受众人的怒眦。
「冷月!」
苍瞳扫过一巡。「如果站在这里怒吼咆哮就能解决事情的话,我绝对不会干涉各位。」
「不然你说要怎么办?该死的天述军——我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我要报仇!为枉死的家人报仇!」
「没错!报仇!报仇!报仇!」
「安静!」冷月难得激动大吼,果然换得全场静默。「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这是头子的交代。」
「冷月!」带头喊出报仇字眼的,原来是赵家人。「我们为什么要逃?我们能逃到哪去?逃过屠村的命运,在这里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才开始生根,又要逃到北方——」
「这个国家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要逃到什么时候!我们加入逆军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推翻天述国、为了建立新国家,一个大家都能安身立命的国家!我们为什么要逃!」
「同伴惨死,生气的不只是你们,我也一样,但是——」
「开战吧!对!我不逃!我要打!把天述军打得落花流水!为我老婆报仇!为同伴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不行。」冷月阻止,试图力挽狂澜:「各位别忘了,现下最重要的是让老弱妇孺安全迁移,这是头子的交代,我不能——」
「开战也能拖延天述军,为大家挣取更多迁移的时间。」一人提及,气愤填膺的同伴呼应。
「你们——」
「冷月,我们需要你带领我们打仗,如果你不答应,我们自己去,用我们的方式!」
「听我说——」
「你怎么明白我们的痛!被凌虐至死的是我们挚爱的亲人啊!」
冷月沉默了。
好半晌,在数百双血丝暴红的眼眸注视下,冷月终于开口:「我明白了,众将士听命,三天后开战!」
闻言,在场所有人亢奋尖呼,彷佛已经凯旋归来似的,更有不少人在回去准备开战事宜前兴奋地向冷月道谢,完全忘了战场代表的是生与死的血腥。
待挤在广场上的人群疏散了七、八成,冷月才注意到还有人蹲在哨兵运进村子的残尸堆旁。
蹲在地上的男人也在此时抬眸,凝视着他。
冷月皱眉。「你还蹲在这里做什么?准备要打仗了。」
鲁少保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看尸体,又抬头看他,半晌,以极缓的动作起身,像条老牛似的,走到冷月身边时停下,严肃地凝视眼前这张冰冷的脸孔。
「尸体有二度腐烂的情形,应该是腐烂时被人冰封、中止了腐败的速度而后又解除冰封状态,在常温下再次腐化——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都没有。」冷月表情木然地说。
「我不后悔,为了死去的甘泽城民,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会做,绝不后悔,就算不择手段——你也要来骂我?」
「骂蠢到无可救药的人?」鲁少保从树后走出来,来到他身边。「一个聪明人明知自己做的是蠢事却还是去做,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光是想到这点,我就懒得骂你了,冷月。」
「那就滚!」
鲁少保没有滚,甚至刻意接近。「呐呐,你的脑子连我都自叹弗如,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你比谁都清楚驻守在这里的逆军并非主力,天述军再烂再不济,也比驻守在这里的逆军接受过更多的军事训练,特别是在屠杀这方面,这是皇军的专长,甘泽城出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急着当小人。」鲁少保大手拍上冷月肩膀。
似是打趣,更像讽刺。
第三章:威尔·冯·亚兰德伦
「啊啊啊啊……」
东驹军营里粉红闪闪的主帅营账里,鸡被杀时发出的尖锐叫声冲破云霄。
啪啪啪啪啪……四周树林间的飞鸟集体迁徙,投奔寂静净土。
逃不掉的东驹军将士,近的跪地惨叫、耳膜出血,远的还来得及捂住自己耳朵,逃过一劫。
「不依不依!人家不依不依啊啊啊!」一身粉红毛裘的准方龄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是怒火中烧。
唏……浇水在上头还会冒烟。
「竟然说人家是——是那种恶心的雄性动物!人家像吗?像我这张那么闭月羞花的脸——」大手托起「娇颜」,搭配一双眨得像眼皮抽搐的双瞳。
「这样婀娜多姿的曼妙身材——」双手转而抚摸与胸等宽的「小蛮腰」。
「这么修长白皙的美腿——」大脚踩上茶几。
咯吱!端茶候在一旁的朵婆抖了下,茶杯也跟着打颤。
「——竟、竟然说人家是——那个红毛是谁?是逆军的人吗?为什么要阻止人家撕了他那张无礼的烂嘴?冯,你可别想骗人家哦,人家看得出来你们俩认识。」
冯——这个在自己所属的世界里,全名叫威尔·冯·亚兰德伦的男人优雅地搓揉下颚。「是的,如美丽的小姐所言,我的确认识他,没想到他也在这里,时之流竟然将我们丢在同一个世界……」
「什么?」什么时之流?什么世界?
「我是说火神保佑,终于让我找到他。」冯——威尔打迷糊仗道。
「哦?好,那你说说看,为什么阻止我杀他?你们是什么交情,说!」准方龄单手叉腰,杏眼(?)横睨,一脸妒妇相。
被牛眼瞪的感觉真不舒服……站在主人身后的朵婆——也就是威尔在自己所属世界里的魔仆朵依微颤。
「战场风大沙多,在下只是心疼小姐的纤纤玉手沾上脏灰,更不希望你的花容月貌被火烧伤——再说,当时逆军的声势浩大,奇袭乱了我军阵形无法整军,我怎么能置你安全于不顾?」他在这个世界的吃穿花费全看他了,在没有其他金援的情况下,不保全他的命不行。
他——威尔·冯·亚兰德伦——很清楚自己养尊处优、爱慕虚荣又吃不了苦的贵族习性,不可能过普通人朴素单调又没品味的生活。
「哦?哦哦?哦呵呵呵呵……」金主听得又哭又笑,感动到不行。「冯,你这样宠人家怎行,人家、人家已经有心上人,绝对绝对不会因为你的殷勤而变心呦。」
「无妨,只要小姐能让我随侍左右,我就心满意足了。」
「噢、噢、噢呵呵呵咯咯咯咯……」一句话,捧得准方龄心情好得飞天,笑得花枝乱颤,粉红闪闪的主帐营也跟着摇晃颤动。
主人,您的说谎功力已经到了无须草稿就能琅琅上口的最高境界——睁眼说瞎话……朵依忍不住在心里直赞。
「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哦——」准方龄抛出足以吓死一条牛的媚眼。「呐呐,我说冯啊,就算他是你的朋友,人家也不会饶过他呦,冯。顶多看在你的面子上送他一路好走——谁叫他要欺负人家。」
「是的,小姐,任凭小姐处置。」如果你打得过他。「朵婆,上茶。」
「是的,主人。」朵婆依命,经过还踩在茶几「修长白皙的美腿」——看见十来根粗毛卷在一起只差没打出黑色麻花——明明昨天才剃的脚毛……她腹诽。「小姐,这是养颜润喉美容茶,小姐请用。」
「还是你贴心。」满意地再丢出一记媚眼,准方龄接过茶,「咻、刷」两声喝干,咂嘴送上一声饱嗝。「还有没有?」
好、好个优雅的准方龄大小姐……
「恭喜主人,时之流并未冲散您与毕罗德,你们被丢到同一个世界。」
「值得恭喜吗?」威尔没有故友在异界重逢的喜悦,反而皱眉。
「主人?」
「疑心是我无法根治的老毛病啊,小朵依。时之流如果依你所言,是一条穿梭在可见物质空间之外的第七空间中,一条毫无章法的时空之河,它将卷入里头的人送到同一个时空是不可能的事。」
「巧合?主人,时之流是一条能量聚结的无机物,存在于任何一个时空也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掌控它。我认为,您与毕罗德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纯属巧合。」
「离奇的巧合往往暗藏刻意的设计。」
「但它的确指向一条回到原来世界的路。只要重现当时的情境,或许可以再度打开时之流,回到我们的世界——这是我们假借寻找青春不老妙方之名,挥霍准方龄的钱旅行各地的唯一目的,主人。」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这可奇了,他的水之魔仆很少对事物表露喜好的。
朵依回头看了眼夜空下闪烁粉红霓灯的主帅营账,才对自己的主人摇头。
「非常不喜欢,怪人太多。您认为准方龄要到何时才能接受自己的外表回天乏术、无可救药的事实?」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威尔大笑。
黑鹰军,就扎营在距离东驹军阵营西方一百分里处。
不同于天述军松懈的夜巡阵容,军纪严正的黑鹰军营,素黑营账利于夜晚藏迹(虽然因为某支军队使用粉红闪闪的嚣张军营显得徒劳无功),夜哨士兵人人精神抖擞地穿梭巡视。
沙达亚凝视扶桑透过绚影转交的方向仪,估算两军距离,约莫后天下午就能抵达逆军结界。
这意味着他的黑鹰军将再度与尚隆的逆军对峙。
「不是你策划奇袭?」他问从天而降、劈来当头一刀的年轻逆军头子。
没想到会得到对方同样的问号:「不是你提早喊杀?」
沙达亚得出结论:「看来我们两个都不是这场战争的主导者。」
年轻的对手咧嘴露出白牙。「管好你的手下啊,沙大叔——」
沙大叔?「我才三十五岁。」
「啊哈!失敬失敬。」完全没有悔意。
厚脸皮的反应让沙达亚啼笑皆非。
在战场上还有余力攀亲带故,真的,不得不佩服他——的厚脸皮。
「绝不是我手下的人策动,我没有下令开战。」天述左相坚定道。「我的确掌握不了天述皇军,但我确定一点,依他们贪生怕死、好逸恶劳的根性来看,初次行军到陌生地界的他们,绝不可能主动开战。再说,他们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更不知你逆军所在。」
「哦?你又知道我军所在?」
「我朝右相上通天文下达地理,无所不知。」
「扶桑?」年轻头子眯眼,没了笑容。「我以为天述双壁一向水火不容。」
会说这种绝对的话,凸显逆军头子还很年轻。「某种程度上,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无永远的朋友,小鬼。」
被吃了块豆腐,尚隆咂舌。「既然有贵朝右相援手,你只派黑鹰军两成兵力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逆军?」
一手横剑、一手勒马,沙达亚挡开他不带杀气的招数。「沙某不想成为别人手中棋子。」
尚隆闻言,贼笑。「彼此彼此呐,沙大叔。我逆军也不想当你的棋子,要内斗、消耗天述军的皇军系统麻烦请靠自己。」
果然。被尚隆看破伎俩,沙达亚没有太大的意外,之前瓦镇相遇就已经知道尚隆不是省油的灯。
「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协议,各自鸣金收兵回家睡大头觉如何?」
沙达亚赞同。「收也要收得漂亮,别弱了贵方现在的胜利局势。」
「胜利?」尚隆苦笑。「在黑鹰军面前,我方吃鳖吃很大、输得很惨,哪来的胜利?」
他的眼睛倒很雪亮,没有被眼前的局势蒙蔽,沙达亚暗赞。
表面上,天述军的确阵形凌乱、陷入兵荒马乱的窘势;但仔细精算,天述军由于军备精良,损伤的人数虽较逆军为多,但真正重伤或死亡的人数远比逆军要少。
这场仗,逆军可以说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但他不认为尚隆会老实败逃。
带兵首重士气,特别是以卵击石的民兵。能与天述军相抗衡,靠的不是简陋军备,而是士气,带兵者必须让他们保持「可以打败天述军」的旺盛士气,藉此弥补军备的不足。
「输家怎么装出凯旋而归的气势——沙某等着看你扭转乾坤。」
「当然要靠你的帮忙了,大叔。」
沙达亚眉心堆高,再度提醒:「我才三十五岁。」
逆军的年轻头子不怕死地忽视沙场前辈对于称呼的抗议,自顾自提出要求:「战神偶尔输一次不会少你一块肉吧?反正你也不打算赢。此役输赢之于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
「何况你还有其他事要忙,大家早收兵早回家早解脱,皆大欢喜,再拖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只会便宜到天述帝那个老头子。」
「……」
「大叔,事不迟宜、刻不容缓、间不容发哦。」
逆军头子笑得愈来愈贼,白牙反射耀眼日阳,闪闪发光。
……明明是输家还敢耍赖威胁赢家撤军,天底下恐怕只有尚隆具备这么厚的脸皮。
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竟然同意撤军,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此役无胜无败,皇军与逆军对战所耗损的兵力两成有余,虽然没有达到他预估的五成,但也不无小补。
至于他的黑鹰军——六十四人轻伤,无人重伤、死亡——对于这样的结果,不知道班师回朝后天述帝与朝中官员会怎么趁机编派他的不是,沙达亚暗忖,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担心。
自从在瓦镇遇见尚隆之后,过去心中恪守的东西似有松动的迹象,那小子拥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影响力,就连他,也会不自觉地应和他出人意料的行举。
如今想来,当时会答应的自己实在疯狂。「呵!哈哈哈……」他甚至刻意自戕手臂,做出奋力迎敌意外受伤的假象,以免有官员利用他的毫发无伤编派杀敌不力的口实。
「左相大人?」正在为他包扎手臂伤口的绚影不解主子为何突然笑出声。「什么事这么好笑?」
「难怪连你的主子也对他十分忌惮,不惜出手助我找到逆军根据地。」
「……绚影的主子是您,左相大人。」
沙达亚食指点住她心口。「这里,还不是我的。」
「左相大人……」
「明摆在眼前的事实,你不必佯装忠诚,我要的是绝对真实的服膺,在你下决心之前,你大可维持自己的双重身分。」沙达亚挥手,示意停止这个话题。
「是,左相大人。」
「你可知扶桑对尚隆的评价?」
「绚影不知,真的不知——」忽地顿口,回想起有一次听取任务时,主子若有所思地低喃。「只有一次,绚影曾意外听见。」
「哦?」沙达亚举起没受伤的手支颚。「他怎么说?」
「……定则、定则之外的存在。」绚影缓缓道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口,明明沙达亚没有强逼她说,但——
自己就是说了出来……
「定则之外的存在?」沙达亚重复这几个字,咀嚼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有这样?」
「是的。」绚影垂首,对于自己只能提供这样的情报相当汗颜。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不敢再深思,同时矛盾地庆幸自己只知道这么多、只提供这么多。「抱歉,左相大人,绚影知道的只有这句话。」
「无妨,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我曾经在瓦镇郊外的黑熊岩看见一种魔兽,那只魔兽的形态,我不曾见过——」沙达亚大致形容了下亲眼看见的魔兽模样。「你——不,我应该这样问——扶桑对于蜕变中的远古魔兽了解多少?他见过那样的东西吗?」
绚影摇头,表示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