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泠那样离开后，我得到了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的资格，既然清泠选择了我，那么我就只能活下来。在那时，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了，不是哪天死在别人手里，就是每天收割别人的性命。” 莫停云慢慢回忆。
“直到那一次的任务，我遭遇了一个一流高手，经过一番搏杀，那人最后还是死在了我手里，可是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受了他一掌，身上又中了两剑，全是致命要害，他的剑上还喂了毒。原本应该接应我的人也没有出现，我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到楼里。游荡在街头，我自觉自己这回恐怕是活不了了……当时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再也迈不动脚步，体内的剧毒再也压制不住，我便觉得自己可能差不多了，可是我又不想暴尸街头，吓到路人总归不好，所以我找了条巷子拐了进去。当我终于力气耗尽，爬到一处自觉比较隐蔽的安息之所时，天上竟然挂起了晰晰沥沥的雨丝，柔柔的打在身上也不疼……我窝在角落里，等待死亡得降临，感觉到雨点越来越大，意识渐渐离我而去，我仿佛看到了清泠对我微笑的样子……”
停了一下，莫停云觉得喉咙干渴，声音也有些暗哑，面容僵硬得想要扯扯嘴角都办不到，只能继续平平的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没死吧……没错，我还真是好命呢……你说巧不巧，当时李文昊也跑进了巷子里躲雨，并且发现了躺在角落唵唵一息的我……如果当时我还有力气说话，我一定会告诉他：别救我。可是当时我没力气开口，后来我得救了，被李文昊捡回了条命，那年，我十五岁。”
莫停云说到这里，脸上不自觉又泛起了一丝光彩：“新月的人都以为我在那次任务中已经死了，没有派人来追踪过我。之后李文昊便一直带着我，直到成立了九夜，他杀人却从不让我动手，也是在那之后，我的手就不怎么会沾到鲜血了，也是因为经脉受伤，一直恢复不了，真气不畅，武功便也慢慢的退步了，不过幸好有他在，武功对我而言已经是可有可无，因为他总能护住我的……”
他们是生死患难之交，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苏郁心中升起一丝妒火，他觉得这很荒唐，可惜无法抑制。
“九夜对李文昊而言，是多年经营的心血，对我而言，意味着一个让我回归宁静的家。”莫停云直视着他，定定地说道。
“我……当初……并不知道……” 苏郁心中的懊悔得不知要如何让对方知道，如何去忏悔。
“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可是，你策反了九夜，让我孤注一掷进京，让我……”比了比自己的手，莫停云一笑，“让我亲手毁了九夜，一把火烧了冷月楼。让李文昊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流落关外……”
莫停云觉得喘不上气，每每思及九夜，他的心中都会一阵刺痛，闭了闭眼，缓过一口气，抬眸，“是你，苏郁，毁了我的一切！你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又将我置于何地？你让我情何以堪！”
六二、雾霭沉沉
厉声喝问，莫停云的眸色深沉如海，眼中闪现着从不曾有过的凌利之色。
话音落，如一块巨石砸落两人之间，咫尺成天涯。
坐于白马之上的人身形不稳，摇摇欲坠，眼神暗淡，那双丹凤美目再无往日的风流光采。
效果比预期得要好呢！
莫停云拉紧马缰，催马上前，一步一步，踱向那匹白马，嘴角扬起，嘲弄，“说实话，我很佩服你，不愧是为天下传颂的郁王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逊于神机妙算的千古人龙，你才是那稳坐钓鱼台的真正赢家！”
苏郁兀的抬首，眸色沉痛，“如果我真有千古人龙的神机妙算，我就不会让自己的心动摇，不会让自己情不自禁，更不会让自己陷入今天这种境地……你说我才是赢家，我到底赢了什么？”
“你助当今圣上匡扶了江山社稷，为朝廷除了祸害，让天下免受生灵涂炭，还自此名动天下，千古留名，更保全了你的师父。”眼神交汇，双方的眼底都不再平静，“最重要的是你赢得了自己的自由，自此山高水远，你可以任意行走，不用再背负那些沉重的责任……所有的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他真的有得到这些吗？或许是真的有。但是他的心底还有另一种呼唤。“我不否认自己对这些的在乎。这是我人生中的羁绊，我无法斩断所有。但我苏郁最想要赢的，是你莫停云的心中有我。”
莫停云冷笑，毫不留情的反驳，“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又岂能尽如你意？”
闻言苏郁轻轻地笑了起来，摇头叹息，“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离开……我的挽留，你的心当真就没有半分动摇吗？”
莫停云沉静如水的面容微动，却只是付之一哂，马不停留，错身而过。
“你还真是狠心呢……”
在擦身而过的一瞬，耳边幽幽传来一句，随之背后掌风拂动，莫停云心下一惊，身子趴伏在马背的同时，向一旁摔去，眼见落地，放开手中攥着的缰绳，转而以掌撑地，借力一个翻身，滚向一边。
安全落地，起身，抬首看着突然偷袭之人，“你要与我动手？”
“我说过，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对你刀剑相向。”苏郁深邃的眼眸看着他，如此诉说着，“我只是不能让你这么离开。”
莫停云心下嘲弄，抬腿走向自己的马匹，伸手拿出马上黑布包裹的狭长物件，横手抽出。手指轻抚着剑格之上的龙纹，笑了起来，横手拔出，剑光一现，一声轻嗡。
面向苏郁，长剑一指，莫停云扬眉：“我却是不惧与你刀剑相向的。”
看到对方那种满含疼痛，好似在控诉自己辜负了他似的眼神，莫停云心中的怒火猛窜。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利用，被耍弄的人，对方凭什么如现在这般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
控诉他的狠心？
敛目轻喝一声，脚下轻点，身形已经跃起，手中长剑直取马上之人面门而去。
苏郁轻拍马腹，跃至空中，轻巧的躲过一剑，在空中一个旋转，稳稳落于地上。
莫停云一击未中，脚踩马背，自马上越过，落到前方，未待起身，便听到一声呼喝。“小心！”
随之忽闻身后一声嘶鸣，疾风袭来，莫停云就地翻滚，一个白影飞窜，擦身而过，却是那被他一踩受惊的白马。
站定转身，莫停云看着方才出声提醒的苏郁，眼色猛地一沉，大喝一声提剑便朝对方攻了过去。
眼见那道白色身影长身而立，竟是不进不退，只是凝目看着他，莫停云双唇紧抿，去势不缓，目光相对的刹那，听到对方轻轻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杀我吗？”
彼时，剑就这样递了出去。
“唰”地一声，透了进去，耳中一声闷哼，来自对方。
这是苦肉计！
望着那张无比熟悉的绝美脸庞，莫停云心底窜上这个理性的想法。
视线下落，看到剑光上映照出苏郁惨白的面容，然后是胸前的白衣，其上数点鲜红，晕开，扩散成一片，还在向外晕染，犹如白衣上绽起了朵朵红梅，鲜艳欲滴。
莫停云握剑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咬紧双唇，克制身体的颤抖，“你以为……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
苏郁伸手握住剑身，目光执着而缠绵，“莫停云，我要定了你，没有退路……我们此生纠缠，不死不休！”
如诅咒，又如誓言般的话语，一字一句，温柔如呢喃。莫停云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后退。“疯子！”
颤抖得手一把拔出长剑，鲜血喷涌而出，满眼满世界的腥红，刺得他双眼生疼。
忽觉心口气血翻涌，’噗‘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沾上青衣，长剑重重地垂落在地，发出脆响。
莫停云只觉得胸中刺痛，仿佛那一剑刺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随之眼前一阵昏暗，天旋地转间，眼见苏郁的手就要扶上自己，莫停云咬牙避过，侧倾的身体被另一双手接住，将他带出数丈。
“你怎么样？”
“你放开他！”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声关切一声嘶吼，莫停云捂着胸口，猛喘了几口气，胸口的窒闷方慢慢消失，意识渐渐清明，眼前的晕眩消散，抬眼，看到抱着自己的人一脸的焦怒复杂，不由有些好笑。
“走。”莫停云说完，颌起双眼，不理会周遭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没有任何力气再去分辨这些……
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抱起，跃上马背，策马飞离，他的意识又渐渐迷离。
暗夜中数十骑快马在道上疾驰。
“靳将军，你确定那人便是王要找的人？”马上一人侧首问为首的青年男子。
那人摇摇头，“我和他只打了一个照面，还不能肯定。”
“那我们就这样冒然追去，万一……”那人欲言又止。
青年男子皱了皱眉，道：“我知道，我们已经在关内逗留太久，可是王交代过务必要寻到那人，我们此行目的也正在于此，只是此前一点踪迹也没有才耽误了那么多时间……我已经让他们暗中护送季老出关，咱们先追上看看，倘若真是，那么最好，咱们带了人就走，倘若不是那人，咱们也就不再耽搁，直接出关，将情况向王禀报。”
城外大道上数十快马疾驰而过，卷起滚滚尘土。
莫停云这一觉睡得深沉，梦中风平浪静，一片平和，再次醒来，看到窗外日光投射，直直落在屋中的木桌上，已是日上三竿。
“你总算醒了……”
耳边一个声音响起，莫停云不用侧头也知道是谁，嘴角扯了扯，道：“我有睡很久吗？”
“昨日到现在，恰巧一天一夜，你说是久还是不久？”石朗说着，扶莫停云坐起。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吗？莫停云只道自己睡得深沉，没想得这一觉竟睡了如此之久。
“你怎么会有心悸症？”石朗一边转身去端桌上的小碗，一边随口问道。
他昨日带他回来就让人找了大夫，诊断后才知原来是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引发了心悸。
莫停云没有立刻回答，起身拿过外衫穿上，环顾四周，皱眉，“这里是哪里？”看屋中布局，院落景致，并非是客栈所有。
“这是新月在此处的一个联络点。”石朗将手中的小碗递给站在窗边之人。
莫停云接过，看着那浓黑的墨汁，皱了皱眉，将药随手泼到了院中。
“你……”石朗欲阻止，已经来不及，莫停云的碗中只剩残汁。
“我没事。”莫停云笑笑说道。揉了揉胸口，觉得已经没有了刺痛感，精神尚佳。
“你呀……”石朗无奈的说道。
莫停云对于石朗意味不明的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经意的从中看到了一抹异色。
“阿朗，你……”莫停云张了张口，却不知要如何相问。
是自己的错觉吧？
“什么？”石朗疑惑地问道。
莫停云正色道：“这里既是秘密联络点，我也不方便久留，所以我想现在就离开。”
“你要走？”石朗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非常近。
莫停云轻嗯了声，转身走回桌边，放碗，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可是你身上的追魂香……”
石朗的话点醒了莫停云，他差点忘了还有这茬，想起离开前苏郁说的话，一时也有些头疼，对方显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带着这么一种香，他也不可能去关外。
“我昨天已经让人来看过你身上的追魂香，他说可以试着配制解药，但需要时间。”石朗说道。
追魂香的解药不是不能配制，但着实非常麻烦，需要尝试多种剂量，使配制出来的解药能够中和掉他身上的香气。
“我知道了。”莫停云在桌边坐下，意识到自己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突然听到自己肚子抗议了一声。
……
怔愣好一会，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尴尬得看了石朗一眼。
“是我的错。”石朗笑说着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声，不一会便有人端着吃食走了进来。
莫停云这边吃着，眼见石朗一直站在窗边看着他，便抬眼问道：“你要不要一起用？”
石朗笑了笑，“好！”走到桌边坐下。
两人安静得用着饭，气氛有些沉默，莫停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开口说道：“介意告诉我，你是属于哪边的吗？”
石朗夹菜地动作一顿，看着他。
“呃……我只是随口问问。”莫停云笑笑，继续用饭。
“我没有属于哪边。”石朗道，“你知道新月是杀楼，接的是委托，为的是利益，但是……”
“但是？”莫停云见他停了下来，直觉他下面的话才是重点。
“但是新月确实与当今朝廷有些瓜葛。”
莫停云点点头，“官场中人多得是隐秘，以及需要铲除的异已。”
很多江湖杀楼不会接朝廷的委托，但也有些杀楼会暗中与朝廷保持一定的关系，以为日后多留一条后路，就像九夜与季连。
“我说的不是委托，而是……”石朗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难言，“其实我当初能够让新月首领易主，成功对内部进行大洗礼，是因为有朝廷的支持。”
“又是朝廷……”莫停云心惊，他没想到石朗策反新月竟然也是因为朝廷在背后的授意。
难道也是他……
不对，不会是他。莫停云排除这个可能，因为时间不合。
“不是苏郁。”石朗似是知道他所想，“支持我策反的是当时的太子。”
“太子？”莫停云猛然醒觉，“是当今皇上永安帝苏洵！”
六三、微妙关系
当年太子，当今皇上，那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俊秀男子，他不仅在三年前请出了苏郁，原来在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开始撒网，收集拉笼江湖势力，如此步步为营，此人不愧为君临天下的王者，当真不容小觑！
“那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授意？”
石朗摇摇头，“我能当上新月首领，确实有当年太子在背后的相助之功，但新月并不依附于朝廷，况且在那之后我们已经暗中为他办了不少事。自三年前，新月和朝廷的关系便开始走向微妙。”
莫停云点头道。
这种关系是一把双刃刀，他带来利益的同时，也隐藏着风险，一旦出现危及到自身利益时，双方这种相互利用的关系便会破裂，甚至被抹杀也都有可能，九夜为朝廷所灭便是前车之鉴。
“从那时开始，凡事与新月有关的行动，朝廷都是由苏郁出面，皇上已经不会再亲自参与，身为王者的他很聪明，知道哪些是污点，是需要隐在黑暗中的，哪些是明面，是可以展露于世的。”
就像人性，也同样拥有两面，一面展露于世，一面埋藏于心，平衡于光明与黑暗。
这么看来，难道说苏郁也只是当今天子的一颗棋子吗？是否苏家人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当今皇上，郁王……那么苏澈呢，那个有着澄澈眼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