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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玦——by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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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五年,岁次壬子。沈用和在扬州染了风寒,竟撑不住,一下子便去了。

这年,沈倬六岁,已经把《左传》、《史记》、《诗三百》都背得滚瓜烂熟,还能吃力地握着笔杆写上百来字的四六。

周氏伤心了一阵子,强打起精神,修书一封送回沈家。沈家派了人来办了沈用和的后事,对周氏母子却是不管不顾的。

周氏仔细思量一番,一天晚上摸着沈倬的头说:「你爹亲生前总挂念着你,总盼望昭儿能读书习字、知晓道理,我总不能让自己耽误了你。」

隔天便带着沈倬辗转回到幽州,厚着脸皮往平川镇依附娘家兄长。

舅舅是个厚道人,但是其他周家人却刻薄的很,沈倬同母亲住在周家,仰人鼻息,受人白眼,也只能咬牙忍下。

沈倬记得,有一回自己贪懒没有将书背好便跑到河沟玩,沟边有许多毛蟹钻的洞,他一时顽皮折了树枝往洞里探去。正玩得高兴,背后让人推了一把,整个人栽进水里。

「杂种落水了!杂种落水了!」沈倬在沟里扑腾时听见自己的表兄弟这样笑笑闹闹地离开。

他哭着回家,一路哭,一路抽抽噎噎地说:「昭儿有爹,昭儿不是杂种。」

那天夕阳红通通地照在周氏憔悴的脸庞上,沈倬仰首对母亲说:「昭儿不是杂种。」

周氏蹲了下来,坚定而温柔地注视着年幼的孩子:「昭儿要好好读书,读了书就有学问,有学问就是大人了,那时人人看了昭儿都喊大人,谁也不能喊昭儿杂种。」

沈倬勉强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母亲:「昭儿要当大人,昭儿不是杂种。」

周氏笑着楷拭沈倬脸上的泪痕,那笑容胜过春光明媚。

沈倬忍受着周家表兄弟的嘲弄欺侮,忍着忍着,转眼十岁了。

一日,沈倬出外替母亲采买家用,撞见几个表兄聚在一起,说什么「进士」、「明经」的,还说「过了乡试,那就舒舒服服过好日子了」。沈倬一时好奇,回去问周氏:「娘亲,什么是乡试?」周氏有些讶异,但还是仔细说了俗称进士科的常科考试是如何情形。最后提到:「你爹亲是清泰年间的进士,回到家乡待选,本该入仕,只是……」说着便沉默下来。

沈倬看着周氏抑郁不乐,有心让母亲欢喜,便发下豪语:「来日昭儿也考个进士回来!」

周氏愣了愣,手指戳了戳沈倬的额头:「昭儿可真是人小心不小,科考哪里有那么容易?」

沈倬嘟嚷:「不过就是写写文章罢了,那有什么难?」

周氏抿嘴一笑:「那好,昭儿便去试试,教你知道人外有人。」

周氏回头和兄长商量了一番,也不知道怎么说的,竟说得周家族长同意,让沈倬以周家子孙的家世填报上去,并年龄、籍贯等报给里正,又找了些当年与沈用和交好的地方乡绅作保,赶上了建德十年仲冬,让沈倬下了场。

如果沈倬的年纪再大一些,他必定会发现事情蹊跷之处。然而,这时候的她还不过是个孩子,对于抚养自己长的女子有着强烈的孺慕之情。他依赖着母亲,从未有过怀疑的念头。于是,建德十年发榜那天,沈倬高高兴兴地在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头扑向母亲的怀里。

沈倬考取了,他那些表哥却落榜了。母子俩住在周家,大部分用度都还是周氏去接了针黹活计攒来的钱,饮食也都是自己在院子里开了小灶。中了秀才后,偶尔会遇上舅母送几盘小菜来,对周氏「小姑」、「小姑」地亲切叫唤,全然没有往日那种丑恶鄙夷的嘴脸。

建德十二年秋闱,沈倬第二次下场,大约这两年一直拿着沈用和留下的一箱子旧书苦读,平日里蹲在院子捡着树枝在沙地上涂涂写写,自己觉得应当不错,临场表现较前一次沉稳许多。发榜后看了名次,翘着嘴角跟在周氏裙后,显摆道:「娘亲都没见到大表哥那模样,以前瞧他恶声恶气好歹还算实诚,今天好声好气看来却是巧言令色,还说了一堆来日提携帮衬的,昭儿真是一点都不想理睬他。」好在春闱就在隔年,沈倬就算想理睬周家那些突然和善起来的笑脸也没这个闲时间。才刚刚发榜不久,便让周氏带着来到中都。

于是,大约是在霜降左右,沈倬牵着母亲的手,踏上中都的河岸。回首来时的津口,只见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船只紧紧依偎着;而眼前宽广的通衢上行人络绎不绝,偶尔还有牛车慢悠悠地走过。

他望着如斯繁华,思忖着:原来中都是这样子啊!这一瞬间,他对着这座陌生的城市产生了难以解释的情感,彷佛自己一出生就注定属于这片土地。他像一片飘荡的叶子,终于落地生根了。

后来,当沈倬对着天下至尊说起少时踏上中都土地的那一天,不觉轻笑起来:「那时我一下了船,就想啊,要是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那该有多风光?谁想后来是平步青云不错,可是——」说着,懊恼地瞪了身旁的人一眼。「唉——哪里预料得到这些?」

5

离开茶棚后,周氏牵着沈倬走过五丈坊。中间经过一座石桥,微冷的清风徐徐吹来,河堤上的杨柳伸出千万条丝绦热闹地嬉戏。一路上,沈倬不掩饰孩童心性,东望望,西瞧瞧,那些香料铺、匹帛店、茶馆食肆都吸引着他童稚的目光。又看见了书籍铺,沈倬一面跟上母亲脚步,一面暗暗记在心里。

出了城,又走了好一段路,人声喧嚣归于寂静,远处传来空灵的钟声。周氏低头替沈倬擦去额上的汗珠,说道:「净山寺荒僻清幽,不致于耽误了功课。」沈倬点点头,听任母亲安排。

进了寺,和门口洒扫的小和尚说明来意,那小和尚好奇地打量了沈倬几眼:「这么小的相公,那该是佛祖庇佑,生来夙慧。」沈倬笑了笑:「小哥哥这般年纪便有缘侍奉在佛祖膝下,想前世必是净瓶里的柳枝,佛缘深厚。」

这时住持正好迎了出来,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周氏赶紧拉着沈倬见了礼。

那住持打量沈倬几眼,叹道:「多年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

沈倬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母亲,周氏这才解释:「这位住持和你父亲也算故交好友,幼时还抱过昭儿,只是昭儿那时太小,怕是不记得了。」

沈倬大为讶异,又多看了住持几眼。那住持对着沈倬和煦一笑,唱个喏后说道:「夫人请随老衲来吧!」便引着母子俩到内院厢房。

净山寺位在京畿,每到春闱总有许多士子寄居。秋闱才放榜,周氏便修书托人先送来净山寺,替母子俩留下一座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梅树,尚未开花。此时已是申时了,日光斜照着梅花树,树干的阴影映照在地,像极了一笔浓淡恰到好处的勾勒。

周氏吩咐沈倬洒扫,自己与住持站在院子外叙旧。沈倬也没多想,只按照母亲的交代走到井边打了水后,仔细将内外清洁一遍,开了窗透气,正好看见住持离去,母亲周氏的背影停伫在梅花树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沈倬窥见周氏伸手抚触苍劲的枝干,低声哼起江南小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回想起来,在沈倬短暂的童年里,曾无数次听见母亲唱起这首曲子。每当此时,沈倬心里便说不出的伤心难过。然而究竟是在难过什么呢?这时的沈倬只能透过窗楞远远看着周氏站在梅花树下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房里的书案边,将行囊里带着几本经书来出来温习。

几日后,周氏因着一些净山寺的香客介绍,找了个针黹活计,白昼时便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做女红,偶尔抬头考校沈倬诗文经义。转眼间,已是深冬。

夜里大雪绵绵,热闹了一宿。清晨时分,曙光打破阴暗的天际,照进沉沉的睡梦中。沈倬梦见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之上,扁舟两旁开满了粉嫩的、雪白的、艳红的各色荷花,还有那高高举起的莲叶婆娑摇曳,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的莲子蹦蹦跳跳地落进水里。他在梦里睁开眼睛,原以为会看见夏日明亮的日照,却只是满目璀璨的夕阳正闪烁着炫丽的金色光芒。奇异的是,一片翠绿的叶子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飘了下来,沈倬伸手去抓,那片叶子却在半空中忽左忽右地飞舞,怎么也捉不到。他感到有些气恼,委屈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梦却醒了。

醒来以后,沈倬摸了摸胸口,竟感到一丝怅然。

每日五更不到,沈倬便睁开朦胧着睡意的眼眸,悄悄起床,摸黑叠好被褥,再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脸。天冷了,水也冻人,往往一撩起水,便寒得发颤。日后沈倬将这些当作趣事告诉九重宫阙上的那人,却见那人眼底不见笑意,只有无尽的忧伤,他会用双手捧着沈倬的脸,像是这样就能捂热那早已过去了的冰冷。

沈倬洗了脸,回房去点起细细的腊烛,就着微弱的烛光看起书来。不觉曙光慢慢照亮了窗格上深深浅浅的木纹,周氏也起身梳理好一头夹着些许白发的乌丝,绾好发髻,去张罗早晨的点心了。

待吃过点心后,沈倬继续读他的书,读着读着,忽然又想起早上那段奇特的梦境,一时神思恍惚,索性放下书卷,向母亲说了一声,往观音殿走去。

观音宝殿重檐歇山,粗壮宏伟的梁柱与层层挑出的斗拱构成庄严的气象。殿内正中一座白玉雕成的观音,轻裾飘逸,衣纹蜿蜒,颈项上装饰着华美富丽的璎珞,敛目垂首,笑容慈爱温和,斜欹在嶙峋的山石上。恭敬地上香膜拜后,沈倬看了看天色明媚,便信步在寺里胡乱走动。

净山寺位在京郊,邻近中都,平日里香客来来去去的,也就积攒了不少香油钱。历经多次重修,如今规模宏大。沈倬在观音殿附近旋了一遍,正觉得无趣的时候,却忽然一阵清香随着凉风而来。循着清雅的暗香,原来殿后一条小径里已绽放了香雪似的梅花。再往深处走去,只见一大片的梅林间坐着一个破旧的亭子,亭子旁种着一株枯槁的老榕,榕树上竟挂着秋千。

他扯了扯麻绳,高兴地坐了上去。

眼前所见真是如同白乐天说的「梅花处处吹」了!

沈倬想起母亲常唱的江南小调,一时兴起也捏起吴声的调子唱了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不一会儿,灰苍苍的天际飘下片片细雪,沈倬唱了一会儿,跳下秋千,却听见有人在近处交谈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住持带着几个香客,正在不远的地方说笑。

其中一个人身着锦衣,苍颜白发,仔细一看那眉眼鼻嘴,分明是不久前在茶棚偶遇的老汉。

老汉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仆役装束的青年,身形挺拔。当沈倬看向他时,他的眼珠子也正好转向沈倬,带着笑意的目光在这冰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怪的是,待沈倬走进一些,看清那人黯黯生辉的瞳仁,鼻间竟彷佛闻到了清雅的荷花香。这是多么奇异的事啊……

回头沈倬向周氏说起这段奇特的经历:「那老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物,让住持带着,不知是哪里来的高官显贵。旁边那哥哥长得高大又威风。」沈倬双手挥舞比划着:「真的,他长得可真高,比那日茶棚里见到的老汉还高上不只一个头。笑起来可亲切了……」

周氏好笑地看着蹦蹦跳跳的孩子:「昭儿光顾着看客人,还记得向住持师父问好?」

沈倬用力点头,头上的丫髻摇摇晃晃:「有的,有的,昭儿记得,住持师父还摸了摸昭儿的头,说了好长一段阿弥陀佛。」

沈倬没说的是,当住持师父念着阿弥陀佛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看向那青年仆役的手。

那是一双绝对养尊处优、不曾劳役过的手。

6

这日休沐停朝,李豫换了一身青衣,扮作仆役模样,宣召吴铮进宫,接着君臣二人一起微服前往郊外的净山寺。

净山寺住持经常从来往的香客口中听见吴铮在朝中的作为,平日里也有几分仰慕,这才亲自带着吴铮在寺里走动。却没想会在梅林之外听见隐隐约约的歌声,嗓音细柔,唱的竟是吴侬软语。住持赶紧道了声:「阿弥陀佛。」走得近了,看见沈倬这个总角小儿坐在秋千上,天真可爱,又道了声:「善哉善哉。」

吴铮远远一看,也认出几日前茶棚里的黄口孺子,于是附耳对李豫说了几句,李豫低声问道:「真是当日茶棚里的孩子?」

住持疑惑地看向两人,吴铮赶紧说道:「几日前因缘际会,与这孩子曾有一面之缘。」住持听了,又是一句:「善哉!」

李豫远远望着沈倬,忽然说道:「想来我与这孩子也算有一面之缘!」

还不待吴铮问起,李豫便接着道:「真是像极了那夜梦见的文殊菩萨座下的金童了。」然后转而向住持问起:「这孩子如何住进了寺里?」

「那是应考来此寄居的士子。」住持接着说道:「幽州解元沈倬。」

吴铮愣了半晌:「真想不到,竟然也是应考的举人。」

这住持又接着说了下去:「这孩子极为聪慧,心若明镜。来的那一天,厢房内外清洁,都是亲力亲为,不曾劳累到他母亲。听底下子弟说,用膳时,也必定等候母亲先尝。」

「果真如铁心所言,当真聪明伶俐!」李豫大赞一声。

吴铮心里揣度,如此伶俐又纯孝的孩子,想必他日大有可为,便跟着点头说道:「即使明年春闱因为年幼落榜,既然是举人身分,或许能提交吏部备选。」

不一会儿,灰苍苍的天际飘下片片细雪,沈倬跳下秋千,瞧见梅花林中诸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吴铮一眼,又微微打量了李豫一会儿,便整了整衣服,向住持师父问候了两句后离去了。

李豫看着沈倬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又在寺院里走了一会儿,伪装青衣仆役的李豫跟着吴铮离开净山寺,住持一路送到山门。临走时,住持突然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春闱,净山寺虽然位于京畿,但离贡院也有好一段路程,京城内客栈价钱不低,方才那孩子的母亲虽寻了做针黹的活,房钱怕也是难以凑足的!」

这番叹息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在手指头上,虽然不算什么妨碍,搁着却又让人心烦。李豫想过最不高明的作法就是在春闱之前送一笔房钱赠予那母子。但是,他是个皇帝,少年即位的皇帝。他已经习惯将任何关于一己之私的小事用一种更宏观、更有远见的眼光来看待,一对母子进京赶考的困难,代表着背后无数贫寒出身的读书人的困难……想着想着,李豫又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出不来的梦幻中,耳畔始终萦绕着孩童清脆悦耳的笑声,眼前老是那小童有些羞怯地看着自己的眼神。

这夜,李豫躺在后宫香艳的软榻上,侧过身来,一手支着头,对身旁娇滴滴的瑾妃说道:「朕今日又作了个好梦。」

「陛下作了什么梦?」

「朕梦见了一片梅花盛开的林子,清香幽远。」一位梳着双髻的小童站在白玉阶上,忽然一阵风来,吹乱了点点的、分不清是花是雪。

童子站在盛开的梅花之间,漆黑乌溜的双眼弯成月牙的模样。

瑾妃笑问:「梅花林子里莫非有美人?」

李豫闭着眼睛,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说:「美人,是美人,真正『美目盼兮』的一个美人。」

几日后,一道谕诏下来,工部赶紧着人前往修缮埋没在荒草之中的雍王府,接着划分房舍,制办杂货;礼部则在京师各城门张贴布告,又派遣小吏至京畿几座寺庙、道观宣读谕旨。

去给观音上香的沈倬兴高采烈地跑回寄居的小院:「娘!娘!」

周氏诧异地看着他一路跑进院子,中间还拌了一跤:「仔细些,莫摔伤了!」

「娘!好事!大大的好事!」沈倬手舞足蹈地说:「谕旨下来,开了雍王府的门!」

周氏听沈倬没头没尾的说,全然摸不着头绪:「什么谕旨?慢慢说。」

「皇上下了谕旨,整修雍王府,凡是应考的举人,都能住到五月甘棠宴后!」

周氏望着儿子因为兴奋与狂喜而通红的面孔,眉头微皱:「雍王府?」

沈倬定定地看了母亲半晌:「是呀!娘亲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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