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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玦——by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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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沈倬转身以后,王元时「咦」了一声,李豫疑惑地顺着王元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沈倬正搀着母亲的手顺着人潮前行,忽然调皮地顺手拿了一个摊子上昆仑奴的面具,便往头上戴,不想脸却太小了,只好笑了笑,将面具还给摊子的主人。

李豫远远望着沈倬,耳边似乎响起瑾妃柔柔细细的嗓音:「孩子的笑容不都是天真的吗?」

14

尚未卯时,天色漆黑,清晨的雾气中,传来浑厚庄严的钟声。待天蒙蒙亮时,贡院外已列了一队车马。今科进士的胸前皆系着红色绸带。

与往年迥异的是,今年圣上谕旨,赐一甲内三位进士乘车。

事情是这样的:

一般人像沈倬这样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内心不免有些醺醺然、飘飘然,想到「一举成名天下知」,游街时必定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仍梳着小孩子总角的沈倬对荣华富贵尚无实际的体悟,无法品味同年激动兴奋的心情。上回沈倬「探花」,却剪了野花,差点犯上藐视君恩的大罪。这回礼部很有先见之明地遣人教授细节,而且带了几匹温驯的马儿让状元郎挑选。果然「凡事豫则立」,还没上马,主事就愁了。

第一、沈倬仅有十四岁。

第二、沈倬六岁而孤,寄居母舅家,从小没吃几口肥膘那是一定的。

两点加起来,注定沈倬个子甚小。

而那马,英姿飒爽,甚是高大。

周氏牵着沈倬站在那一排马儿前,周氏低头说:「春寒料峭,不如风寒吧!」沈倬抬头看着母亲:「娘,春天快过了,梨花都谢了。」周氏苦恼不已,沈倬忽然摇头晃脑:「马儿呀马儿,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问了马,伤人否?马答曰,骑了马,摔了人。伤人乎?伤人也。」

最后这件事还是上报吴铮,吴铮写了本奏摺请示,摺子里顺手将沈倬的「马伤人」词写了进去,皇帝看了大乐,赐一甲三人皆改为乘车。

建德十三年四月初八,卯时一到,贡院奏起悠扬的钟鼓之音,渐渐散去的雾气中,几匹高马上坐着新科进士,队伍中间则驶着三辆牛车,车上雕镂着祥瑞的神兽麒麟,以示帝王仁心仁术。车舆四面敞开,新科状元沈倬安稳地坐在朱轮华盖之中,头戴黑纱帽,身穿绿色的礼服,腰间系黑银腰带,手里持着木笏。队伍浩浩荡荡地绕过中都各个广大的通衢之上,夹道尽是观望的百姓。直至辰时,终于穿过御街,最后由北边拱宸门进入巍峨的皇城。

到达皇城后,这些新科进士鱼贯而行,进入崇政殿内向君王谢恩。

沈倬只觉得头上的冠帽异常沉重。执事宦官用细柔的、脆生生的嗓音高喊:「叩首。」沈倬连忙学着旁人跪下叩头。不久,丹陛上传来悠扬的乐声,接着百官纷纷说一些祝贺陛下喜得人才的话。

沈倬没有特别仔细去听那些官场中的前辈都说了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全副的注意力都被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拉向高坐御座之上的那人身上。沈倬忍不住抬眼偷觑圣严,不想竟只能看见遥远而模糊的面容,心里没来由的感到十分失落。

最后又是一连串的「叩首」。

新科进士谢恩后,帝王赐宴,俗称「甘棠宴」。甘棠宴本意取自召伯的典故,与会的只有新科进士,是个结识同年的好时机。未来发配到同一个地方上赴任的,彼此之间又会更加热络。

几名召引太监引路,一行人穿梭在重重叠叠的院门与长廊之间,一路往南,太液池宽广的湖面映照着晴朗的天光云影,无数的雕栏玉砌之后,总算来到甘棠院。沈倬跨过院门,左右一看,几个侍卫依着墙边而立,皆面容俨然,目不斜视。

当中一人身姿卓然,沈倬忍不住细看了几眼。这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一般来说,皇帝是不需要出席甘棠宴的。但是出于一种难得的兴致,李豫突然很想知道这些新进官员会聊些什么。便头戴武冠,在角落扮成一名护卫。此时春风吹拂,院墙旁的梨花纷纷而落。沈倬低声吟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做为有幸巧遇帝王微服、曾与皇帝同席而坐、又曾近距离瞻仰圣颜的一员,沈倬很快发现那张似曾相识的尊贵的脸。接着,他那装满经籍史传的脑袋瓜儿想起一个十分著名的故事——床头捉刀人。

于是他决定板着严肃的表情,目不斜视,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保持缄默。

晚春时节,飘落的梨花铺了满地,明秀的日光照耀着雪白的落花,皎洁光鲜极了!几个新科进士都是姿容端整秀丽的人物,配上春光烂漫的美景,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在下山东举人黄楷,双字正则。」这人声音清朗,举手投足皆流露出百年家学积淀而成的优雅与贵气。沈倬发现在座的一些人不觉流露出歆羡、赞叹的目光。

接着又一名进士说道:「在下不才,学问浅薄,仅位于三甲第六。吴州人士,李修竹,双字茂林。」

「茂林兄过谦了!」

「是呀!说到才学,若要和状元小兄弟比起来,恐怕我们在场诸位皆望尘莫及!」语毕,这人笑着转向沈倬,说道:「愚兄虚长了几岁,湖州人士,吴谐,双字固伦。不知殿元兄弟如何称呼?」

沈倬见众人直盯着自己瞧,拢了拢衣袖,缓缓站起,神色不慌不忙:「愚弟沈倬,双字昭回,幽州人士。」

「沈兄弟说是幽州人,是籍贯,还是郡望?」

从小寄人篱下,让沈倬练就了一双辨别恶意的眼睛。虽然口中不说,还是可以看出这些人眼中的轻蔑。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正是年幼的沈倬最为厌恶的!一下子失去了撘理这些人的兴致,只从容坐下,不再应对。

那吴谐嗤笑了一声,转身找其他人攀谈去了。

沈倬一人安静地坐着,心里回想着幼年颠沛流离的情况,又想起家中那些旧书上父亲的批注笔迹。回过神来,正见到坐在对面的同年分茶,右手拇指根部生了一颗红色的痣。沈倬轻轻皱眉,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再往右边一些看去,斜前方的院墙前正站着伪装成侍卫的皇帝陛下。

沈倬眯了眯眼,忽然大喊:「小心!」

正递出匕首的刺客被这一声清脆响亮的喊声吓了一跳,随即丧失先机。一直注意着沈倬的李豫听得那声喊叫,立即侧身一闪,拔出腰刀,顺手将刀锋刺入对方心窝。这时又听见沈倬喊道:「后面!」李豫赶紧拔出刀来,旋身横劈。

「啊!」一个男子惨叫出声。

李豫慌张回头一看,沈倬跳到石桌上,两手提着预备泡茶的热水一壶,往一名进士的头上砸去,那进士左手袖里藏着的利器掉了出来,落地铿然有声。

待侍卫拿下刺客后,李豫纳闷地问:「爱卿如何知道那人手中藏有利器?」

沈倬调皮地答道:「曲江宴写绝句时,他用的是左手,那日分茶,他用的是右手。我喊『小心』时,众人都是先四处张望,只有他第一眼就往陛下看去,那眼神就像大黄看见大毛。」大毛是养在家乡的母鸡,大黄是托给隔壁人家照看的黄犬。

帝王大笑乐。

15

沈倬等一干新科进士后脚方离开皇宫,吏部尚书罗忠便进宫求见,呈上授官任用的条目。

李豫翻开摺子看了两眼,随意阖上。「罗卿家先说说对这几人的看法吧。」

罗忠捋着须髯:「陛下想知道谁?」

李豫笑道:「那就从三甲来看,谁有继世之具?」

「顾元,此人云游名山大川十载,阅历见识均超凡脱俗。此外诸人,碌碌之辈而已。」罗忠答道。

李豫赞赏地点点头:「那么二甲以内呢?」

「颜英华,性情温良,静若止水,不骄不躁,可以大用!」

「其他人呢?」

罗忠摇摇头:「心浮气躁,自视甚高。居庙堂之上恐其结党营私,处江海之远又恐其为祸乡里。」

李豫想起那位语气轻挑的「固伦兄」,赞同道:「那几个都授个主簿了事吧!」

「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李豫接着问道:「那么一甲以内呢?」

「山东举人黄楷。这人文彩斑斓,诗赋俱佳,门第宽广,家学深厚,兼以相貌堂堂,举止文雅,看似有君子之德。」

「果真如此?」

罗忠看得明白,李豫的表情似乎不太赞同。

「不过微臣仔细察看了此人私下作为,有些浮华不实,或许先发配个县丞?」

李豫沉思片刻,问道:「罗卿家真是公忠体国、胆识令人钦佩,只是……不怕得罪御史大人?」

原来这黄楷有个姊姊嫁予山东广义县知县冯义,这冯义正是监察御史冯惠过继给族兄的庶子。罗忠自然知道这事情,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怕得罪,就怕不得罪。」

李豫听后,朗声大笑:「说得好、说得好。」

「再说说其他人如何?」李豫又接着问道。

「一甲第三名,王慎,勤恳踏实,不过言谈有些固陋,能为城宰,但论起经世济民,恐怕还欠些阅历。」

「这倒是中肯!」李豫认真地一点头,最后问:「那么一甲头名……」

「来日方长。」

李豫笑道:「确实是来日方长。」

「陛下有何打算?」

李豫低了头,不作声,思索良久才问道:「那么,罗卿家以为如何?」

罗忠眉毛一扬,慢吞吞地开口答道:「微臣以为,没有比『天子私人』更适切的地方。」

翰林院起源于前朝所设的「翰林供奉」,原来不过是一群供皇帝游乐消遣的弄臣。晚唐以后,冠上了「学士」之名,慢慢成为起草制诰、赦敕、国书等的重要机构,但比较多的仍是一些志虑忠纯、政绩卓着的老臣,平日里作为供帝王谘询的耆老,偶尔编写书史、整理文库,闲来赏花鸟、品佳茗、吟诗赋。

先帝光宗年间的贤相杜光宇,乃明宗时后进士。因年少时刚愎自用、招惹祸端,明宗惜才,将杜光宇扔进翰林院避祸。想不到,杜光宇受到翰林院老臣指点,五年后出了翰林院,竟令人刮目相看。后来潞王之乱,杜光宇一力辅佐先帝,终至平定天下。此后,翰林院成了新唐帝王的储才之所。可以说,一入翰林,终身显贵。

罗忠的想法很简单,沈倬少的不外乎人情世故、官场阅历,这都需要时间的磨练,太早混迹朝堂,只会揠苗助长。反正沈倬年幼,不如放到地位清贵却没有实权的翰林,既不至于触怒当权,又能让帝王手把手地教起,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

李豫听了罗忠的话,双眼刹那迸发出千万明星似的闪耀着,他的脸庞透露着欢快的情绪:「是呀!朕怎么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罗忠离去后,李豫走到宫殿外的月台上,天边一片彤红的祥云,微风徐来,隐隐约约似乎带着初夏的荷花香气。这一刻,李豫的心中感到难得的平静。他徘徊了一下,对身边的内监说道:「传瑾妃来。」

瑾妃原是一个县令妾室的女儿,一次李豫出巡,偶然遇见,「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那年瑾妃才十三来岁,正是个娇憨天真的小姑娘,讨得李豫的欢心,便带回宫里。几年下来,瑾妃恩宠不坠,慢慢学会在污浊的深宫中存活,并且艰难地保有些许少女的天真。

瑾妃听闻召见,连忙打扮了一番,搽上新制的胭脂,两鬓点缀着灿金的鹅黄,揽镜一照,点了点头,这才让宫女搀扶着上了舆轿。天上是斑斓多彩的暮色,眼前是曲折深邃的御道,瑾妃安稳地坐在轿内,心里却不安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夫君、天下的君王近来有些说不清的烦忧,甚至有点喜怒无常起来。对于瑾妃这样出身的嫔妃来说,少了家族的支持,帝王的恩宠便是换取安定和乐生活的唯一依靠。瑾妃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心底默默告诉自己:笑,要笑,笑得天真一些。

她很清楚,帝王喜欢的从来不是自己的美貌,而是在世故的宫墙内不易窥见的率真与稚气。于是,当李豫从堆叠的奏摺中抬起头来时,眼前所见的瑾妃已是一脸无忧无愁的模样了。

李豫和善地笑道:「爱妃来了。」然后挥手让侍墨的太监下去,指着砚台对瑾妃说:「来,替朕磨墨。」

瑾妃上前执起墨条,李豫神色愉悦,低头继续看他的奏章。

大约两刻钟过去,李豫才招瑾妃坐下,一旁的内监奉上今年的新茶。瑾妃学着文人品茶的模样,实际上也喝不出个好坏。她从袅袅的茶烟中望见李豫扬起的唇角,试探地问道:「陛下今日似乎十分高兴?」

李豫将上午的事情绘声绘影一番。瑾妃不懂朝堂里的事,对刺客抽刀一段倒是显得十分惊骇,这样的表情无疑使得龙心大悦。待李豫又说了下午与罗忠商讨的事情时,瑾妃侧着头,似乎想着什么。

李豫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臣妾想……」瑾妃迟疑了一下,嗫嚅地说道:「臣妾应当有些羡慕的。」

李豫不明所以:「羡慕什么?」

「臣妾羡慕那位新状元。」

李豫眼睛望着瑾妃:「羡慕他什么?」

「臣妾羡慕,他似乎总能讨陛下的欢心。」

李豫轻轻一笑,抚着瑾妃的脸庞:「说到讨朕的欢心,爱妃不也如此吗?」

瑾妃还想说什么,李豫却朗声吩咐:「传膳。」

用完膳后,李豫淡淡地说一句:「爱妃该歇息了。」便将瑾妃打发离去。看着瑾妃失落的神情,他的心中一瞬间闪过些许的不忍。但是他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样适时的冷落对瑾妃是好的,他可以随时召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却不能总是临幸相同的女人,这是帝王治家的法度。

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便清楚地记取过这样一个深切的教训:宠爱无度,才是真正催命的符咒。

然而,这时冷静理性的帝王尚且未意识到,从净山寺的纷飞的梅花中遇见沈倬以来,他已经做了太多违背法度的举措。

16

走出文华殿,孙道明细细回想这几日早朝时帝王的神情姿态,不由得纳闷起来,便将脚步放慢,落到百官之后。这时的他还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在同僚间以「冷面无情」著名。有人这样打趣过:今上错将礼部当刑部,一个铁石心肠的尚书,一个阎罗模样的郎中。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年慈圣宫之变后,年轻的皇帝失去了太后的辅佐,消沉了一段时日。直到有一天,他翻阅本朝档案文书,得出一条明确的道路:治国安民之本在乎吏治,欲澄清吏治须先杜绝贡举中种种的徇私舞弊。因此,在看似仕途难以飞黄腾达的礼部之中,个个皆是心思玲珑、手段果决的天子近臣。而在这些剔透玲珑的人物中,论起揣摩圣心,言其翘楚,孙道明第二则无人敢居第一。

这时孙道明已走到月华门外的御道上,正巧遇见王元时当值。孙道明向来不喜那些攀附权贵的宦官,但奇怪的是,私下里却与王元时十分要好。

一走出大殿,孙道明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招来王元时,低声问起李豫这几日反常的行径。

「陛下近日似乎在烦心什么?」

「大人多虑了,陛下近日没有什么烦心的。」

「这话你说给旁人听,糊弄我还须等下辈子。」孙道明拢了拢袍袖说道。

「我瞧陛下真的没什么烦心的,几日前还说作了个好梦。」

「梦?什么梦?」

王元时隐密地微笑:「先是说梦见文殊菩萨座下的金童,过了几日,又说梦见了什么美人。」

孙道明听了,赶紧问道:「美人?」

王元时双手拢在袖里,叹了一口气:「圣意难测呀!」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在孙道明愣愣地站在原地思索时,一个传旨太监跑来:「陛下有请郎中大人至紫宸殿议事。」

到了紫宸殿,吴铮也在,说的是临安府通判贪污的事。

说来,这件事会查出来,还和孙道明有不小的关系。

当年孙道明穷困潦倒之际,曾受到一面摊主人的救助。后来孙道明进士及第,正要飞黄腾达之际,这家主人却招惹祸端,逃难去了。孙道明仗义将那主人的独子带回,收为养子,对这个孩子颇为爱护,从小聘请良师启蒙,后来又送至临安府的书院读书。去年,建德十二年,正是沈倬来到中都的这一年秋闱,临安府通判王达收受银两,假造临安府人贾纪生员资格。在定额的监管下,将脑筋动到了无父无母的张溯头上。等到秋闱放榜,孙道明诧异张溯不在榜上,又担心那孩子难过,便遣了家仆到临安府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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