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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零度 下+番外篇——by河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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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其它索引卡片相比,这些卡片上所记的条目零乱而没有章法,写写画画都很随意。在专业人士的眼里,它们恐怕就是废纸垃圾,远远没有那些正规的卡片值钱,但是在纪策的眼里,它们全都是无价之宝,胜过满树的军事机要。

梁上君看着手中的卡片,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好几天的记事条目:

一直穿着棉袄工作真的很不方便,脱下来一会儿,谁知道就感冒了。

不想再吃馒头了,明天跟团长提意见,我要吃大白菜烧肉。

没有大白菜烧肉,依旧啃馒头,好在纪轲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烤野兔。

感冒还没好,不想动,但是有新的消息过来,很忙。

今天要吃面,说什么我也要吃面,给小策过生日。

******

全都是琐碎的事情。

可是纪策在看的时候那么认真,像要把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瞄了眼纪策手上的卡片,那是几张卡通简笔画,主角是个笨拙的小人。

小人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手。

小人枪杀了一只野兔。

小人做梦梦见一个更小的小人,更小的小人头上顶着个气泡喊“爸爸”。

还有一张同样是做梦,不过梦里的人被擦去了脸。

******

两个人的卡片很少有什么交集,那是他们各自的日记,他们恪守着不侵犯对方隐私的规矩,在一个盒子里,各写各的,互不相扰,相敬如宾。

梁上君不由得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的战友情谊比夫妻情谊更深刻。

然而翻到其中一张卡片时,他微微愣了一下。纪策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过来看这张卡片。

卡片是纪策的母亲写的,上面的日期是1986年3月26日,这是C-3工程胎死腹中的时间,也是他们被俘虏的前五天。

此时水杉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他们应该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按理说应当心情愉悦,就算最终忙了那么久的C-3工程没有批准实行,但能够从战争中脱身而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因此这张卡片放在最后显得很突兀。

隽秀的字体在上面写下了三行: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致纪轲

“这是什么?”梁上君为自己的文盲略感羞愧。

出乎他的意料,纪策居然回答出来了:“这是《牡丹亭》寻梦和惊梦里的两句唱词。”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叔叔和我爸妈都喜欢听戏,我跟着听过。”

“哦。”

纪策抚摸着干燥粗糙的纸张,有些心不在焉。

墨迹带着陈年的灰暗质感,他看着这三行字,仿佛听见了沈未青的叹息。

她愿意和纪轲同生共死,就算零落成泥,也要守着梅根相见。

只是曾经以为的如花美眷,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

她写下了这段话,却收在了纪轲看不到的卡片里。她似乎预感或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显得无能为力。她像在惋惜纪轲,又像在惋惜自己。

明明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可是此刻纪策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了异常清晰的面容,干净清秀的瓜子脸,眼中的神采那么任性又那么哀伤,被定格在这张薄纸之上,藏于人心深处。

这是已故之人留下的小谜语。

沈未青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纪策合上了这个盒子,沉默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梁上君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愣愣地瞅着纪策的脸色,可能是退烧药的药效发挥作用了,瞅着瞅着被一阵困意弄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寒冷且沉寂的气氛又加重了这种睡意。

梁上君轻咳了一声:“纪策,我们先上去吧,这么多卡片,要收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抬头看见梁上君带点迷糊的眼,纪策像是刚刚回神。

他直直地望着梁上君,惨白的手电光照出的人脸实在不怎么好看,可就是这种没精打采的模样,让他悬空的心蓦然落地,那种被冻僵了的情感慢慢回温,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上升的热度灼灼地烧着他的眼眶、心脏、手掌。

“梁上君……”不由自主地喊出这个名字,纪策的声音有些沙哑。跟高潮中的那种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沉稳却犹疑,像是一种寻找,或者确认。

就是这句很轻很轻的呼唤,让梁上君的睡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突然意识到,纪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

“嗯,我在。”尽管知道这是废话,还是很认真地回应他。

“不要再吓我了,不要再离开我了。”

梁上君听见纪策这样说,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此时的纪策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纪策,这个纪策用乞求的语调说着那么纯情的话。让他觉得又酸又甜又惊悚,难以招架。

隔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几秒,又传来纪策自嘲的笑声。

看他的样子,梁上君有些不安:“怎么了?”

怎么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父母双亡的事实他在六岁的时候就接受了,再多的难过也早就被岁月冲淡了,只是在这个寒冷的洞穴里,他重新记起那个没有色彩的童年,记起那些年少时硬扛起来的杀戮,还有那场逃兵一般的自我流放……再看到身边的这个人,突然感到无比后怕。

这片土地已经埋葬了他的至亲,如果梁上君真的死在这个战场上,他想,自己一定会崩溃。

就算追加再多的荣誉和勋章都是不够的。

因为梁上君是他三十多年的生命中,唯一的幸运和唯一的战利品。

没有替代,无法弥补。

“算了,就算你给了保证我也不会信的,还不如由我来保证。”纪策说。

由我来保证你不会离开,这样就安心多了。

唇舌相碰时,那种烧灼感从皮肤传达到脊椎。

梁上君有点迷迷糊糊的,他是真的在发高烧,呼吸在冷空气里都形成了白蒙蒙的雾,退烧药又让他很想睡觉,于是回应纪策的吻都有点懒洋洋的。

他感觉得到,纪策并不是在向他寻求慰藉,他只是单纯地想亲亲他。所以他也不准备劳心劳神去安抚这个足够坚强的男人,反正他也很想亲他,干脆亲个够本。

这个亲吻不急不躁,并没有过多情色的意思。两人跪坐在地上,纪策把梁上君拥在怀里箍得紧紧的,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

梁上君很享受,觉得温暖又舒服。吻到深处时,喉咙里溢出轻微的呻吟,才给这个平淡宁静的吻添上几分缠绵。

“好了,纪策……”神智飘忽间,梁上君骤然想到地面上的人还在等他们,在这里他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人下来寻他们,因此找到空隙推开纪策,“我们上去吧。”

本以为纪策会就此放手,谁知道他完全不为所动,短暂的分开后又再度压上来:“再一会儿。”

“可是他们……”

“不管。”

人渣式的命令,附带着不容辩驳的任性。

好吧,梁上君承认自己溃不成军。

其实他们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谁都不能保证什么,他们今天在这里拥抱,明天就可能生死相隔。

他们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实践“在一起”的承诺。

总比那最终仅用一张卡片来承载的“深爱”要好。

即使做不了如花美眷,也能经得住似水流年。

第50章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来收拾水杉。

密封、分类、搬运,丛建鹏和屈子开着直升机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把所有的卡片拖回南温河的指挥部。略作休息,第四趟准备把剩下的伤残病患一并带回去。

老张挑着两个桶,带着小女儿过来给他们送水,远远地就见四个颓废男人睡得毫无形象。刚处理完那么巨大的信息量,他们全都头晕眼花,半死不活地趴地上。

小姑娘吧嗒吧嗒跑过去,看他们一个个苟延残喘,心里很是难过,转头问爸爸:“他们要死了吗?”

老张伸腿踢踢他们,烂泥一样的身体发出不满的呻吟。

“没事,他们的皮厚着呢,没那么容易死。欣欣,给他们的水壶满上水。”

“哦。”

小姑娘认真地把桶里的水灌进水壶里,灌好一壶就送到一具“尸体”旁边,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多了两壶水出来。

“爸爸,瘸腿叔叔和兔子叔叔不见了。”

她的汉语其实说得不错,只是口音有点怪,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老张也会鼓励她多说汉语。她这句话说得天真,把一旁的尤禹逗乐了。

翻身坐起来,尤禹问她:“兔子叔叔是谁?”

“瘸腿叔叔”他们知道,梁上君受伤之后一直跛着腿,但“兔子叔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指纪策?那个人渣哪一点像兔子了?

其他半昏迷的人也很好奇,纷纷竖着耳朵听。

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解释:“瘸腿叔叔睡觉的时候,兔子叔叔不睡觉,眼睛红红的,坐在凳子上呆呆的,像兔子!”

哦。众人了然。

纪队这几天都在熬夜,尤其梁队刚救回来那会儿,他不眠不休地照看着,生怕出一点问题。刚从战场上下来,明明自己也一身伤,但就是不肯休息,逞强的结果就是眼睛里面全是血丝,确实红得像兔子眼。

见大家都听懂了自己的话,小姑娘很高兴,她抱膝坐下来,端端正正地瞪着眼睛,像是在学兔子叔叔的样子,当然,她比那个兔子叔叔可爱多了。

“我最喜欢兔子叔叔了!”她说。

喀!

她这句话一出,在场的“尸体们”集体诈尸,瞪大了眼看她,如遭霹雳。

啥?这么多帅哥好男人在这儿,为什么她最喜欢纪人渣?

那个人渣除了意识风骚作战犀利以外,还有什么优点?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独断专行、行为变态,这些本质缺点难道她都没发现吗?

“为、为什么?”尤禹不甘心啊。

梁连莫名其妙着了道就算了,为什么连这么纯洁的小姑娘也会看上那种人?

“兔子叔叔打坏人厉害,兔子叔叔很温柔!”

朱大讶然:“纪队已经对她出手了吗?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无解。

“兔子叔叔和瘸腿叔叔在哪里呢?”小姑娘锲而不舍地问。

“他们在山洞里。”他们随口回答。

“嗯,我去给他们送水。”

话音刚落,小姑娘抱着两壶水就冲进了山洞,把老张吓得魂飞魄散:“欣欣回来!”

山洞里那么高的垂直落差,又黑又冷,小姑娘冒冒失失的,一不留神摔下去就糟了!

尤禹跳起来赶紧跟进去,老张原本也想进去,被宫持挡了下来:“你进去没用,我们对那儿熟悉得很,放心吧。”

尤禹赶在小姑娘到达垂直井之前把她抱了起来。

这里面黑漆漆的,小姑娘本来就有些害怕了,一下子被抓住,立刻“啊”地叫出声来,尤禹手忙脚乱地哄着她:“乖啊乖啊,别怕,叔叔带你出去。”

“呜呜,不要,我要兔子叔叔,我要兔子叔叔!呜呜呜!”

小姑娘在他身上蹬着腿发脾气,尤禹满脸黑线,没办法,只好承诺带她去找“兔子叔叔”,小姑娘这才安静些。

打开手电,放嘴上叼着,一手抱着小姑娘一手扶着阶梯往下爬,尤禹心里那个酸啊。心想自己哪里比不上纪策了,怎么小姑娘就是对那个人渣念念不忘呢?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吃这种醋很无聊,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咳,欣欣啊,你说兔子叔叔温柔,他怎么温柔了呢?”尤禹的心声:他温柔?他那样的能叫温柔,世界上就没有凶残的人了!

“唔,兔子叔叔人很好的。”小姑娘居然有点扭捏,“瘸腿叔叔生病不舒服,兔子叔叔就抱着他哄呢,照顾瘸腿叔叔睡觉,还给他摸摸头,擦汗洗澡……兔子叔叔也摸过我的头,好舒服的,比爸爸摸头还要舒服。”

尤禹听着脚下一个趔趄。抱着哄?摸摸头?擦汗洗澡?

咦?鼻子里热热的是怎么回事?

硬生生掐断脑子里的想象,尤禹的心情十分复杂。

到了底层,快要接近水杉所在的那个房间时,尤禹停了下来。

小姑娘听见兔子叔叔的声音,张口要喊,被尤禹轻轻捂住了嘴。

“嘘——兔子叔叔和瘸腿叔叔在说很重要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进去好不好?”

“嗯。”小姑娘很好奇,探着身子往里面张望,但还是很乖地点点头。

“纪策,你没有把这个盒子上交?”梁上君问。

“这个盒子交上去也没什么意义吧。”纪策的语带讽刺,“谁会关心他们在这下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上头要的只是军事情报,把那些都给他们就行了。”

“嗯,随你吧,只要把盒子带回去的时候别让他们发现就好了。”梁上君认可了他的做法,不过还是有点担忧,万一被扣上个私吞国家财产的帽子就不好了。

“谁说我要带回去了?”

“啊?你不带回去?”

好歹是亲生父母的遗物,有很大的纪念意义吧。不交公,也不留着自己收藏,梁上君有点不明白纪策怎么想的。

“嗯,不带回去。”纪策说,“它们就是属于这里的,葬在这里就好了。”

他早有准备,蹲下来,用工兵铲在那根水杉主梁底下挖了个小坑。

梁上君瞬间领悟了——

纪策是在亲手给父母立冢。

他年幼的时候,在王斌的打点下悼念过自己的父母,那时候的灵堂上其实什么也没有,父母的名字刻在牌位上,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个过家家一样的仪式。

但现在不同了。

他站在父母真切生活过的土地上,触摸着他们为之耗尽一生的成就,呼吸着他们呼吸过的空气,怀抱着他们最后的遗物……

这恐怕是他最接近已故父母的地方。

他想在这里给他们立冢尽孝。

那根水杉木高大又笔直,浸透了纪家夫妇那么多汗水和付出,作为他们的墓碑再好不过了。就算哪一天腐朽了,也跟他们腐朽在一起,以作陪葬。

这也迎合了纪策母亲写下的那句话: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他和她的那段感情,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适合埋在这睡着的大树根底。

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把盒子放进小坑里,回填平整,纪策抬头望着面前的水杉,眼里一片悲凉。

梁上君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他知道,纪策不仅仅是在哀悼父母的牺牲,也是在哀悼自己的过往。

从他葬下盒子的那一刻起,这些年来他放不下的那些东西,就都冰封到绝对零度里了。

看了看那棵粗壮的水杉木,梁上君总觉得有些单调。

拿出小刀,他在树干上刻划了起来。

纪策有些意外:“你在刻什么?”

梁上君手上不停:“我记得313的勋章是什么样子,我在你的衣柜里见过。”

纪策有些愣。

这些稀奇古怪的手工活梁上君一向很拿手,很快他就完工了,一枚漂亮的勋章跃然树上。

“这是他们应得的。”他说。

抚摸上那枚勋章的纹路,纪策的手指竟然有些微颤抖。

梁上君带着“我牛逼吧”的神色得意洋洋地回头时,刚好看见一颗泪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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