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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余生——by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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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援兵到来的时日还未可知,城内粮草匮乏,物资短缺,云舟心疼云川大伤初愈,不忍他挨饿挨冻,于是提议让张狂带云川出城,回到云家老宅养伤。这个建议得到了宁玉麟的赞同,正好城里军粮吃紧,他正有意放难民出城返乡,正好张狂云川可以跟着难民由军队护送着出城去,从此不再有兵燹,回到家乡躬耕自足,快活自在。

张狂原是坚持留下来和他们把蛮夷驱除干净再走的,说什么也不愿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享福,最后还是宁玉麟义正言辞的一句话把他给点醒了:“就是因为你这莽撞的性子害死了一个丽娘,又差点害死一个云川,你这莽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张狂沉默良久,终是同意了。

出发之前的那一天晚上,江海余生一众人聚在一间屋子里为他们送行,连宁玉麟也从繁忙的军务中抽身赶来,一帮子从江海县患难至今的亲密战友痛快地喝酒划拳,不醉不归。酒过三巡,云舟悄悄地将云川拉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从枕下摸出一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只荷包,还有几张泛黄的纸片,云舟抚摸过那几张旧旧的纸张,然后郑重地将盒子交到云川的手里:

“小川,哥哥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里头是近年来哥哥存下的一点积蓄,还有云家祖宅的房契地契,家财虽然抄了,好在房子还在,我们的根在那里,哥哥现在将他交付给你,你和张兄弟回到祖宅,将那儿好好建设一下,多做好事,福泽乡里,这便是为我们云家争光了。”

手里托着那只木盒,云川只觉它有千钧之重,眼眶很快就热了:“哥,这怎么可以?你才是云家的家主,这礼物太贵重了,小川承受不起……”

云舟淡淡地笑着,像幼时一样摸摸云川的脑袋:“傻孩子,你和我不一样,你已经受够了颠沛流离,以后人生还长,是该有个家让你安定下来了。至于我……这一辈子恰似那柳絮,大江南北漂泊够了,等到死的那一天,终是会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

云川听他这话说得蹊跷,语气淡然,却隐隐含有悲伤,似是生离死别似地,听得云川好生难过,握住云舟的手,流泪道:“哥哥不要这样说,等赶走蛮夷,你和余大哥就一块儿来老家找我们吧,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看余大哥对你很好,他不会让你再受漂泊之苦的。”

云舟嘴角牵起无奈的笑:“他是对我很好,只是……”,停顿良久,云舟换了副表情,笑言:“罢了,明日你就要启程了,今晚就别把气氛搞那么期期艾艾的,开心一些,我家小川找到了知你疼你的人,这是好事才对啊。”

云川拭去脸上的泪水,脸颊染上了一抹晕红:“嗯,不说这些了……哥,替我好好照顾小砚,这孩子自小跟着我吃了很多苦,等这战事一过去,我就把他接到老宅,以后像弟弟一样待他。”

“我会的,他在这儿有我和小墨照顾着,你不必担心。”

云川点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哥,之前因为余大哥宁大哥他们都在,说出来不大方便,其实我这次之所以能够脱身,和一个塞外将军有很大的关联,我听别人都叫他完颜将军,我因为顶撞了塞外的王差点要被砍头,是他把我救下来,后来张大哥只身前来救我,也是他下令士兵们不再追击,我们才得以逃离。我怎么感觉他好像认识我们,不然他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救助我呢,哥,你说呢……哥?哥?”

云舟一愣,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掩饰住眼里的光华流转,心思纷乱,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北雁南飞,在回乡大部队前,小砚眼泪汪汪地对云川说:“公子,真的不需要我陪同吗?小砚一定乖乖地,听公子的话。”

云川拍拍他的脑袋,柔声说:“小砚听话,千山万水地,路上难保会有危险,你先跟在舟公子的身边,等仗一打完,我们就可以重聚了。”

小砚含泪点头,云川随后又向众人告别道:“哥,还有余大哥,宁大哥,多谢这段日子以来你们的照顾,云川走了,望你们好自珍重。”

众人一一寒暄过,余生走到背对着他们的张狂面前,用手肘顶顶他,笑道:“云川都和大家道过别了,你这莽夫躲在这儿干什么?”

张狂别过脸去,咕哝道:“你是知道我这人的,看不得这场面,早叫你们别送我,你们偏要送,万一一个七尺汉子当着那么多人的哭哭啼啼地,多丢人?”

云川听罢,过来握住他的手,张狂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被他手心里传达的温暖所感染,被他牵着来到了众人面前,一起和大家道别。

“状元,我告诉你,小书呆是小川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亲人,要是你敢欺负他,对他不好,当心我揍你。”

张狂先是对余生这么说。

余生好容易才忍住被他恶狠狠的神情逗出的笑,大方地说:“要是我敢负他,到时候只管站着任你揍。”

张狂见无人注意,随后又悄悄凑到他耳朵边,轻声说着:“我警告你啊,你可别告诉小书呆我当年打劫过他的事,要是被小川知道了,他会鄙视我的。”

余生爽快地说:“那是自然,你还信不过兄弟我?”

张狂刚松了口气,又听宁玉麟幽灵似地出现在他俩的背后,忽然开口说:“你这莽夫好生没良心,好歹我也是促成你和小川的媒人,你就光顾着和状元道别,也不理睬我一下?”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张狂就气得牙痒痒:“你这家伙还好意思说?骗我小川死了,把我骗得团团转,这顿打我给你记着,你最好给我活着回来,否则我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揪出来揍一顿!”

宁玉麟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大家抱着此去不是永绝,用不着哭哭啼啼的念头,在还算轻松的气氛下完成了彼此的交代,但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等到号角吹响,张狂扶着云川上了马车,车轮转动,载着他俩驶出一段距离,余生对着他俩离去的方向喊了一声:

“小舟从此逝。”

张狂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望着离自己远去的兄弟们,最后一次,大声喊出了那句属于江海余生的口号:

“江海寄余生!!!”

黄沙滚滚,车马萧萧,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像一条长龙,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黄土尽头,再也不见了踪影。有些故事已经结束,有些故事还在发生,长风吹起漫漫风烟,弥漫了鲜红的落日,如果这算是一个句号,那没准是个圆满的句号。

……

第33章

自从云川走后,云舟日夜忧心思念,再加之城中条件恶劣,没多久就病了,但是紧要关头他不想余生和宁玉麟他们分心,所以咬牙强撑着,依旧每日陪同余生到深更半夜,为了抗敌之事殚精竭虑,将自己的虚弱掩藏起来,没有人发现他生病一事。

十二月二十八日,经过半个月的僵持等待,大队援军终于赶到,西南路邓将军率领领兵三万从贵州进发,东路齐将军领兵两万自邕州进发,北路张将军领兵五万自青州进发,齐聚京城,加上京城剩下的十万精兵,二十大军整合起来,与蛮夷军队展开了最后一击。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在距离永胜门三里远的地方杀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方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蛮夷的血性不容小觑,在经历过一次次绝境之中奇迹般地撑了下来,组建起敢死队,以丧心病狂的姿态一路拼杀,甚至差点被他们杀进城里,所幸老天帮了大忙,年三十晚上天降大雪,天寒地冻,余生云舟小墨小砚和城里的百姓一起往城墙下倒水,城面结起厚厚的一层冰,滑得连翻云梯都架不上,城中百姓自发加入抗战队伍,搬来无数巨石,从城楼上往下扔,砸得蛮夷丢盔弃甲。

军民齐心,经过三天三夜的厮杀,东方的旭日染上了一重鲜血般的红,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此次战役共计杀敌十三万,其中,蛮夷的王在激战中被流矢击毙,我方斩杀敌方大将八名,生擒三名,逮捕俘虏近一万名,剩下的那些不过是残兵旧部,不足为惧,蛮夷经此一役,彻底衰落,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元月初一,军中收到塞外人的和书,请求以被俘虏的中原皇帝作为交换,换得剩下的塞外残兵安全退出京城的条件。一得到这个消息,朝廷上下刚因为胜仗而欢欣了几天的气氛就立刻被愁云密布所代替。

答应这个条件,就意味着放虎归山,蛮夷的残余势力虽然难成气候,但是保不准他们回到塞外之后过个五年十年又会重新集结军队杀进关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但若是不答应这个条件,就有借刀杀人之嫌,端王继位本就是危急关头的产物,若是昔日天子一死,这个皇位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顺,恐怕会成为史书之上难以抹消的污点,以后世代都会背着篡位的骂名。

经过一整夜的紧张讨论,最终端王抗不住千古骂名的重压,选择了迎回旧帝,但是事先降下一道圣旨,奉前朝天子为太上皇,自动禅位于端王。

元月初三,前朝天子平安回朝,朝廷上下气氛十分古怪,端王亲自迎上前去,面对这个曾经的天子,他的同胞兄长,表情尴尬,很不自然地跪了下去。昔日天子更是诚惶诚恐,急忙也跟着跪了下去,两人面对面互相跪着,一时没有言语,周围的大臣们个个面面相觑,感念于眼前这场乌龙局,或摇头或叹息,一山不容二虎,好不容易驱退了外敌,难道就要陷入内斗吗?

三天后就是皇帝为此次驱逐蛮夷的有功之臣所开的表彰封赏大会,但是余生毫无心情。京城之围已解,这座饱经风霜的城市重新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都是平安喜乐,百废待兴的热闹景象,余生不用每天再奔波于军营和炮兵营之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闲。这日他提着酒葫芦来往于大街小巷之间,花了一天的时间将京城之内所有的地方都走过一遍,直到黄昏时分才悻悻而归,一回到房内,他看见云舟正坐在窗前提笔练字,脸庞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之中,看上去分外宁静祥和。

“小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云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开口道:“有什么事,说吧。”

“我想回江海县。”

云舟顿了顿,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他放下手中的笔,笑着对余生说:“好,那便回去吧。”

余生没有料到他答应地如此爽快,担心地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想回去吗?”

云舟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何想回去,我也知道你为何直到现在才跟我商量回去的事。因为你顾虑我两点,第一,你了解我对于仕途的追求,我曾经一心求取功名结果被奸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次是那么好的机会可以让我踏上仕途,一雪前耻,凭我执着的性格恐怕很难放弃。其二,你想成为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大侠,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入朝为官,造福万民,你怕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觉得临阵走脱不是大侠该走的行径,怕我会因此看轻你,是不是?”

余生的心思被他分析地一干二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奈,欢喜的是心爱的人如此了解自己,人生得一知己,已是万幸,无奈的是他的担忧顾虑云舟全晓得,但若真的如他所想,云舟因为这两点不愿离开,又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离开,又该如何是好呢?

“知我者,云舟也。”

余生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

云舟沉默了一阵,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将他领到桌前,对他说:“来看看我这副字吧,写得怎么样?”,余生闻言看向桌上摊开的宣纸,上头用蝇头小篆写下了四句诗——

“攻城掠地志已酬,

陈词欲伴赤松游。

时人苦把功名恋,

只怕功名不到头。”

余生将这四句诗默念一遍,又在心中品析了一遍,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心头豁然开朗,愈发理解云舟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心意,望向云舟,嘴角重新挂上了欣慰的笑:

“知我者,云舟也!”

云舟也望向他,微笑着,两人相知相恋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如同执在一起的手一样,暖暖地,沁入心间。

“我以前不懂这首诗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人生本就短暂,能做喜欢做的事都已不容易,何必要用那么多的枷锁束缚住自己呢?况且……况且我找到了挚爱,光凭这一点,就已是世间许多人终其一生难求的幸福,功名利禄,这些于我已经无所谓了,与其让自己置身于这个龙潭虎穴,不如卸甲归田,岂不更逍遥自在?”

难得说出这心头情话,云舟直说得脸皮发烫,尤其面对余生投过来的炙热眼神,更觉羞涩难当,禁不住一指头戳在了他的脑门上,嗔怪道:

“还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管你是江海还是余生,也不管你是大官还是大侠还是小书商,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大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这一生,只认定你一个大侠,这就足够了,以后再也不许你瞎想,听到了没有?”

余生心中情怀激荡,感动万分,一把抱住云舟的身体,笑言:“遵命遵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但是小舟的良药忠言却是比蜜糖还甜,比情话还动听,大侠我岂敢不听呢?”

云舟红着脸,用手肘捶了他一记:“就你贫嘴!”

当天夜里,两人收拾好了仅有的一点行李,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典籍,整理出来正好轻轻的一扁担。第二天一大早,余生从城里买了一头毛驴,担上扁担,让云舟骑好,带上小墨小砚来到城门口,这次偷偷出走他只向宁玉麟一个人说过,宁玉麟没说什么,只是坚持要为他送行,等余生一行到城门口时,宁玉麟只身一人身着便服,已经风尘仆仆地等候在那里了。

“你和他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们到旁边候着,你们只管慢慢聊就是。”

云舟说完,牵着毛驴和小墨小砚到一旁候着,将场地留给他们两人叙旧。

宁玉麟在城门外摆了一个简单的践行宴,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了两个空酒杯,余生随手拿起一个,用尽量轻松自然的语气问:“怎的有杯无酒?榜眼是要请我喝西北风么?”

宁玉麟笑而不语,从怀中拿出一盏酒壶,斟满两个杯子,自己先饮了一杯,余生喝下自己手中的那杯,用体温捂过的酒温温地,进入胃腑略有些凉,不知为何尝出了些许酸涩的滋味,连带着余生的嗓音也变得有点沙哑:

“榜眼,你……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留在这边迟早要历经腥风血雨,何不与我一起回到江海县,我们大家一块儿卖书撰文,就和以前一样。”

宁玉麟放下手中的酒杯,负手而立,仰视城门之上那块经历数代风吹雨淋的牌匾,神情之中满含悠远的长思,猎猎的风吹过,将他的声音也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生,你是了解我这个人的,张狂那莽夫老说我这家伙看上去温厚无争,其实一肚子的坏水,其实他说得没错,我确实装了一肚子坏水,这肚子坏水装的是国,是家,是民。七年前我因为仗义直言被奸臣陷害丢职贬官,被刘仝派人追杀,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就曾经像现在站在这个地方看着城门口的那块牌子,在心里发誓说我宁玉麟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朝廷奸佞得以铲除的那一天,就是国家得以安定的那一天。现在,我又重新站到了这里,七年过去了,我用七年的时间实现了一半的理想,还有一半等待着我去实现,现在我在这里发下一个新的誓,在我的理想未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十年完不成,就用十年去奋斗,一辈子完不成,就用一辈子去奋斗,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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