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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余生——by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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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不需要物质,不需要名利,甚至也不需要七情六欲的牵绊,对于他们而言,理想就是一切,为了实现它,可以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哪怕是生命。在他们的豪情壮志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柔弱,余生敬佩他,他知道他无法说服他,只叹道:

“人各有志,像你这样有所追求,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说罢,又怅然道:“你和张狂都去了,如此一来,江海余生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罢罢罢,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不过是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而已。”

宁玉麟劝他:“不必伤怀,江海余生在我们的心里,人还在,它就在。”

余生释然道:“你说得对,人还在,它就在。”

两人复又浅聊几句,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剩下最后两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别前,余生想不出其他言语:“小舟从此逝……”

宁玉麟拦住他:“快别说这句,你我之间又不是再无相见之日,怪不吉利。这样吧,我俩以酒水为凭,日后山高水远,若是有幸听到彼此的消息,就将酒水洒向黄土以谢苍天,就算无法相见,神交依旧未断。”

言毕,就将手中的酒水洒在地上,余生笑曰:“好!”,也将酒水洒了出去,两人摔碎酒杯,依依惜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绝——

六年之后余生驾一叶扁舟经过京城近郊的惠安县,听闻太上皇复辟,端王沦为阶下囚,当年拥立端王为帝、抗击蛮夷立下赫赫战功的有功之臣被一网打尽,或流放或诛杀之时,呆坐半饷,寻来一杯水酒,洒于江中,看浪潮翻涌,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只觉恍然如梦。

“你还有我。”

余生牵着毛驴走出城门,这才听到云舟对自己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余生问。

“我说……江海余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我,和你在一起……”

云舟说完这句话就立刻把脸别了过去,只留下耳根子上的两点微红。

“哈哈哈哈哈!好啊!”

余生大笑着,脚一蹬,跨上了驴背,两人共乘一骑缓缓前行,小墨和小砚跟在后面打打闹闹,四人悠哉悠哉地出了京城。这样的组合过于普通,不会有人注意他们,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想到他曾经舍命守卫过这座城市的人会是他们看到的这个模样,普普通通,和街上任意一个人一般不起眼。

一头毛驴,一担行李,两个小仆,还有一个心爱的人,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大侠的全部家当,他带着他们,走着走着,直到淹没在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

第34章

四人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走,来到一个名叫花溪的小镇时,云舟病倒了。

早在京城时他就已经忧郁成疾,只是强撑到现在才发作,病势来得又急又猛,可把余生急坏了,郎中请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诊不出病由在哪里,症状很古怪,发作是剧痛奇痒,云舟难受地在床上直打打滚,余生既心疼又着急,到处寻找珍稀药材为他治病,可是收效甚微。缠绵病榻十几日,一天,云舟张开眼睛,开口对余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们回家吧,我想回江海县。”

余生担心他的病情,但是云舟执意要走,经过这几天的调理,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好歹剧痛暂时压制住了,在云舟的再三恳求之下,余生只得同意,包下一艘小船,明日一早就顺河南下。在离开的前一夜,云舟将小墨小砚叫到床头,握住他们的手,叮嘱他们道:

“你们两个自小卖身云家为奴,尽心尽力伺候我们兄弟两个,危难之时也不离不弃,实为大忠大义之人也。而今我放你们自由,这五十两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将它赠予你们,在此处置办田产已是绰绰有余,今后要好好保重自己,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小墨震惊无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小相依为命的公子会离开他,心里又惊又怕,连忙跪倒在地,流着泪说:“公子,不要赶小墨走,公子不要小墨了吗?”

他一哭,小砚也跟着一起哭,两个孩子跪在一块儿哭,看得云舟心里难受,他慈爱地摸了摸小墨的头,问:“小墨,你跟了我多久了?”

小墨哭求道:“公子,小墨从七岁起就跟着公子,服侍了公子九年,公子就是我的家人,小墨不要离开公子,求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云舟闻言深思了一阵,叹息道:“十六岁了,本该是娶亲的年纪,小墨,是我误了你。这些年你为我付出了太多,我无力偿还,小墨,我放你自由,是希望以后的日子你能为自己而活,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把一辈子浪费在我的身上。”

小墨的年纪还太小,云舟话里的涵义无法领会太多,在他稚嫩的内心之中,和公子分别就是天大的事,哪还管什么自由啊,自己的人生啊这些有的没的?他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嘴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才不要什么自由,什么人生,我就要公子,呜呜呜……”

小砚起初也哭,但见小墨哭得更伤心,忍不住过来安慰他,拉着他的手,擦干泪水,哽咽着说:“小墨哥哥不要哭了,舟公子一番苦心,都是为了我们啊,小墨哥哥,以后小砚会和你在一起,保护你的。”

见小砚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成熟,云舟的眼中露出几丝赞许之色,他疼惜地为小墨擦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温柔之中隐含着严肃,像是一个谆谆教导小辈的长辈:“小墨,你现在是哥哥,应该要为小砚竖立一个榜样才对,要是连你都哭成这副样子,以后小砚被人欺负了还有谁来保护他?不要再哭了,把眼泪擦干,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放心啊……”

云舟的最后一句话轻地像是一句叹息,但正是这句话,戳中了小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个孩子立时止住了哭泣,抽噎着,擦去脸上的眼泪,努力作出坚强的表情,点着头,用哭到沙哑的声音郑重地说:“公子放心,我……我会的。”,用尽全力说出这一句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这次他选择了强忍泪水,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让公子看到自己哭的样子。云舟心痛无比,拉过他的手,将他搂进怀中,主仆两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花溪,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个美丽的镇子,翠提春晓,流水淙淙,溪边盛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能在这样的地方长住,是一件快乐的事。

小墨昨晚流干了眼泪,经过一晚上之后他冷静了许多,稚嫩的脸上有疲惫有淡漠,更多的是即将挑起人生重担的坚毅,他和小砚将云舟余生送到岸边,撑船前,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向余生跪下了:

“余老板,我服侍公子这些年,他对我比亲人还要亲,我早已将他当成了我的哥哥一样。我家公子有时脾气比较固执、认死理,但他的心地是极好的,他很单纯也很滥好人,把所有的苦和累都自己扛着,受着,从不舍得让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分担。现在我不能服侍他了,只求你替我继续照顾他,求你一定要对他好,让他幸福。余老板,小墨在这里向你叩头了。”

说罢,小墨顾自将头磕地咚咚响,余生吃了一惊,急忙来拉他,云舟和小砚也来拉他,可小墨一概不理,坚持磕满三十个响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磕地青肿不堪,殷红的血从额角流到下颚,后来还是小砚搀着他才勉强起得来,云舟咬紧嘴唇不忍地别过脸去,生怕再看一眼就会狠不下心离开。

撑起长篙,小船顺流而下,缓缓驶向江心,岸边那两个身影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隐没在花海之中,耳边依旧能够听到那一声声的呼喊:“余老板,我家公子就拜托给你了!”,云舟再也忍不住,压抑了一夜的泪水终于决堤,哭成了泪人,余生又心疼又无奈,抱着伤心流泪的人,柔声道:“既然那么不舍,又为何狠心放他走呢?”

云舟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说:“他还这么小,我又怎么忍心,让他跟着我这样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余生心如刀割,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

两人回到江海县,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过,花了点钱把西郊的马厩整修了一下,搭了一间小瓦房,两人住在里面,依旧靠贩卖笔墨为生,日子过得清苦,但省吃俭用还是能勉强过活的。

余生重拾老本行,《江海志》再出新刊,虽然张狂和宁玉麟不在他的工作量大了点,但是云舟帮了他很多忙,两人一块儿删改整理誊录,做出的新刊质量绝对不比以前差。在这段时间里,云舟也为《江海余生》写下了最后的结局,小书生为大侠过毒被毁了容貌,心灰意冷之下不辞而别,大侠执着地寻了他十年,终于将他寻回,自此两人携手归隐山林,终日赏月看花,逍遥自在。

余生看罢结局,对云舟说道:“按你前面的风格,我还以为你肯定会让这俩人生离死别呢。”

云舟笑了笑,淡淡地说:“现实已有那么多的遗憾,何必要让虚构的故事都无法圆满呢?”

有时候,人的自愈能力比想象中的更可怕,就算经历过之前的那一场动乱,百姓们仍是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无论统治者怎么变,该种的田还是要种,该干的活还是得干不是?江海县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到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错觉,有时候余生回想起京城里的日子,竟有种梦一般的恍惚,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和云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夏日的夜晚铺一条凉席在院子里,两人躺在上面,边看星星边聊天,从七年前的江海大侠说到下一期的江海志该出些什么内容,从当今的天下局势说到田里的那几颗芝麻谷子,每当这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很慢很慢,天上的银河这样宽,像是从牛郎星到织女星那么遥远的距离。

偶尔,他们的小屋子里会有昔日的同伴造访,向他们询问起他们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余生看看云舟,云舟微笑,他也笑,两人一同闭口不答,对如何协同抗敌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有一次余生被问得烦了,丢出了一句话算是全部的回应:

“此处安心是吾乡。”

两人相视一笑,旁人则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只当他们没去成京城,中途转还了,或者去了京城,碰到打仗逃了回来,渐渐地,也就不再有人提起这个问题了。

夏末秋初,云舟旧病复发,这次病情比上次还要严重地多,云舟心里清楚来日无多,劝余生不必再为自己奔波受累,但余生又怎么忍心看他被病痛折磨的模样?早在花溪,他的心中就已隐隐猜到了云舟的病症,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发觉,但是就算再早发觉又有何用?这种毒本就无药可解,只要一想到此,余生就懊悔不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病发,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痛得冷汗直冒,严重的时候浑身的骨髓里像是钻进了无数蚁虫,大肆啃咬,疼得云舟不停呻吟着,口中无助地唤道:

“给我一把刀……让我走吧……我太难受了……”

他难受,余生比他更难受,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替云舟将这苦受了去,可是他毫无办法。最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掘地三尺把完颜均那个男人找出来,与他拼命,和他同归于尽,甚至,要他跪在地上求他把解药赐给云舟都甘愿,无论如何,他无法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他要云舟活着,他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他只要他活着……

那一年秋天,云舟的身体急速衰落,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余生亲奉汤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这一日,床上昏睡多日的人奇迹般地张开双眼,余生心头一喜,抓住他的手,兴奋地说:“云舟,你终于醒了!”,云舟迷蒙的视线逐渐清明,目光定定地在余生的脸上凝视良久,稍后,又滑向了窗外那株榕树上,悠悠地开口:

“树上的叶子……都落了呢……”

昨夜西风凋碧树,落叶满地,不胜凄凉。余生听他话中之意甚是哀伤,便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为他掖了掖被角,宽慰他道:“待到来年春天叶子就又长出来了,到时候你身体好了,我俩就去郊外踏青,到处都是青草红花,可好看了。”

云舟的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情,嘴里喃喃道:“青草红花……一定很美,真想马上就看到……”,余生听得心中凄然,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云舟虚弱的声音对他说:“余生,我想吃栖凤楼卖的桂花糕,你去为我买来可好?”

余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他不想离开云舟的身边:“小舟,是不是肚子饿?我去为你煮些粥,你先吃点,养足精神,桂花糕明天再给你买,好不好?”

云舟摇摇头:“不,我现在就想吃。”

余生很为难:“小舟,听话,炉子上还在熬药,我不能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家里。”

云舟艰难地从被子伸出手,覆在余生的手背上,语气中带着坚决:“求求你,余生,我怕等不到明天了……”

余生心中揪痛,因了他这句话,再如何割舍不下也不得不答应他的这个卑微的请求:“小舟,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等你一醒来就可以吃到香甜的桂花糕了。”

云舟点头,笑了:“嗯,我等你。”,余生取了银钱,走到门边,云舟的目光一直伴随着自己,眨也不眨,仿佛一刻也舍不得错开。

“大侠。”

云舟出了神,轻轻地唤他。

余生停下脚步:“怎么了,小舟?”

“再见。”

不忍再去看那人落日一般的眼神,也不忍说出那两个残酷的字眼,余生别过头,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口,他竭尽全力奔跑着,心心念念,要为心爱的人实现最后的愿望……

待余生走后,云舟挣扎着起身,擦洗身体,为自己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整理衣冠,洁面梳发,用最后的力气完成这一切,他重新躺回床上,感到意识越来越昏聩……不是他不想让余生陪在他的身边,只是他不忍让他看见自己最后的样子,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地快乐,他希望,留给那个人的回忆里只有美好,没有悲伤……

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慢慢地飘远。

“吱嘎——”

朦朦胧胧之间依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是他回来了吗?云舟费力张开眼睛,看到黄昏的余辉之中站着一个人,他逆光站立着,高大的身影挺拔地像一座山,但是昏暗之中那人的眼神那么傲然,带着睥睨的目光,穿透空气射向床上的他,炙热地像是要把他吞下去……

完颜均贪婪着望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将他融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不分离。

自塞外军大败以来,他独自一人承受了来自同族人的诸多辱骂和质疑,那些心怀不甘的跳梁小丑们纷纷指责他不该擅做主张向南蛮子求和,就应该和南蛮子顽抗到底,那么轻易屈服有损塞外人的气节,他彻底忽略他们天天在耳边的聒噪与叫嚣,只用一句强硬的话,就叫所有人闭上了他们乱吠的臭嘴:

“中原再好,终不是我的家。想回去的人乖乖闭上嘴跟我走,不想回去的大可以冲到中原人那儿和他们死磕到底,去做你们的大英雄。”

是啊,中原再好,终不是他的家,草原上的鸿雁想要飞回心中的家乡,可是临去之前,他却放不下这个人,他想要带回他回去,带回一个江南的梦。为此他不惜乔装打扮成中原百姓,悄悄潜伏到这个小县城,过起了暗中监视的日子,隐藏的暗处的他每天看着小书生和那个人亲亲我我,看着他们两个谈情说爱,心里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终于等到这一天,再次和小书生面对面,他发现这人依旧深深影响着他的喜怒哀乐,从没有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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