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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余生——by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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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没有给云舟任何反应的时间,完颜均吻上他的唇,迅速地掠夺了他口腔里的每一寸地方,云舟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无力地推拒着他,无奈气力太微弱,被他用舌尖喂下了一粒药丸,凉凉地,沿着喉咙滑进了食道,神奇的是仅仅只过了片刻,那药丸就发挥了作用,身体上的剧痛逐渐平复,四肢百骸的力气也稍微恢复了一点,垂死的身体焕发出零星的生机。

“云舟,跟我回塞外,只要你一直跟着我,不间断地服药,你身上的毒就不会再复发。”

这人还是这性子,霸道,直接,不留一丝余地。

云舟喘息着,虚弱地摇了摇头,完颜均见他不答应,便笑着问:“你宁愿跟着他在这儿受苦,也不愿和我一起走,是不是?”

他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回答的呢?云舟沉默不语,垂下眼帘不去看他,难得地,完颜均没有动气,脸上带了一抹残酷的笑容:

“只可惜,他已经被我杀了。”

此语一出,云舟如遭雷击:“你说什么?!”,完颜均从身后拿出一件带血的衣服,扔到床上,用冰冷的语气对云舟说:“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他身上的衣服?”

云舟颤抖着伸出手去,触手满是温热的鲜血,被毒性侵蚀,他的眼睛已经难以辨物,但他还是能闻见被血腥味掩盖的淡淡的药味,是那个人身上常带的味道,还有手肘部位一块凸起的补丁,那人常年伏案写字,这地方老是磨破,他的每件衣服上都在这一处有补丁,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手中的血衣上,一滴,两滴,汇成悲伤的溪流……

欣赏着眼前这人悲痛欲绝的神情,完颜均的心中有抱负的快感,但同时,也有一丝不忍,他一把将云舟抱起,怀中的躯体比落叶还要轻,亲吻上他消瘦的脸颊,完颜均的声音温柔到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云舟,忘了他,跟我到塞外,回到我的家,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

云舟只愣愣地抱着那件血衣,不声不响,毫无一丝反应,好似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体,完颜均看到他空洞的眼神,甚至有一瞬间差点以为怀中的人已经死去,他心头一紧,人生之中头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用被子仔仔细细地将云舟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抱着他走出了门外。

完颜均带了云舟还有几个亲信往关外的方向走,一路上装扮成中原的商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云舟身体里的毒靠着他给的药暂时压制住了,没有复发过,但身体依旧虚弱地紧,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哪怕难得醒来也从不开口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怀里抱着那件血衣出神,无悲无喜,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完颜均起初还会和他说说话,问他问题,从得不到他的理睬,可他依旧没有放弃,每天都会抱着他,在他耳边对他说很多塞外的传说,还有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很担心按云舟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到回塞外的那一天,但现在的情况使他无法加快行进的速度,因为他每天都在心中推算到达塞外的日子,以及设想此时塞外会是什么气候,什么景象……

小队人马行进了一个多月,从江南富饶之乡到了边境贫瘠之地,越走越荒凉,这几日间周边的天气急剧转冷,已经可以感受到北风扑面的刺痛感。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中原与关外的交镜之处,朝南走,是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往北直行,就是那黄沙莽莽的冰寒之地。

这一日,完颜均为云舟擦洗过面颊,以指为梳,为他梳理完长长的青丝,从腰间拿出那支珍藏已久的白玉簪替他戴在头上,正是江海县被云舟摔在地上的那支,自那以后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跟随他行军打仗、九死一生。

“这是哪里了?”

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开口的云舟终于问出了他问的第一句话,叫完颜均惊喜不已。

“这里便是中原边境的函谷关,等我们今晚出了关去,再往前走就是塞外了。云舟,我马上就可以带我到我的家乡,带你看一看那儿的落日,你一定会很喜欢。”

云舟回头望向来处,缓缓地说:“停一下好吗?我想下车,最后再看一眼这片土地。”

完颜均顾虑他的身体,但是想到他与他的故乡作别,也就没忍拂了他的意,示意马队停下,抱着云舟下了马车,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云舟坚持要自己下地行走,完颜均拗不过他,只得放他下来,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侧,谨防他摔倒。

脚下踩着积雪,云舟痴痴地望向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眼中浮现起了萧瑟之意:“等到来年,江南的春天一定很美,请你将我的遗体带回去,葬在那桃红柳绿的地方,这样,我也就能看到鲜艳的桃花,听见燕子的歌唱了……”

完颜均听他的话语极其不详,心中起了警觉,只可惜云舟比他快了一步,拔出那支插在头上的白玉簪,一头如云的青丝瀑布一般披下,他将锐利的玉簪抵在自己的喉间,眼神凌厉,制止了完颜均接下来的动作。

“完颜将军,云舟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请你站在那里,不要上前来。”

云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可怕。这样也就更加突显完颜均的慌乱与担忧:“云舟,你冷静一点!不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要是你不想去塞外我们可以不去,我们这就回江南,在江南住下可好?”

云舟凄然一笑:“将军,为何直到现在你仍是不明白?我不会随你去塞外,也不会和你回江南,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你,跟着一个不爱的人,去哪里都是不快乐,又有什么分别呢?”

完颜均其实早已知道他的心意,但从没有听他亲口说出来过,还说得这样直白,完颜均心脏刺痛,但他仍旧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你不爱我,没关系,可我爱你,我相信爱是相互的,只要我用心爱你,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我的。”

云舟摇摇头,叹息道:“完颜将军,你的想法太单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会爱上你,和你们塞外人何其相似呢?你们都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的身上,你口口声声说这是爱,你千方百计地关押我,掳走我,和你们入侵中原的时候又有什么分别?在你的眼里,我只是一个代表江南的特殊符号,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的心里怎么想,也不关心我的心里早已有了爱人……”

完颜均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但是天生的争强好胜让他无法接受挫败的事实:

“不,我是真的爱你!我从没有对别人有过像对你一样的感情,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云舟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怜悯:“罢了罢了,完颜将军,云舟在天上,祝福你早日找到情投意合的爱人……”

完颜均见他去意已决,心里紧张起来,竟一个失口,把那个本打算埋藏一辈子的秘密说了出来:“住手!如果我告诉你他还活着,我没有杀死他,你会不会选择不做傻事?”

谁知,云舟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这我早知道……”

看向完颜均震惊的表情,云舟的笑容凄婉,还带着一份割舍不下的痴:“就算我活着,身上的毒无法解除,此生不能与他相守,让他亲眼看我死去,还不是拖累了他?不如我孤身远走,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依他的性格一日见不到我的尸体就不一日不会相信我已死去的事实,让他带着一份希冀活下去,哪怕不停地寻找,好歹也是有希望,好歹,他能活着更快乐一些。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原来,他千里迢迢跟随自己来到这里,竟只为了心中挚爱的那个人。

云舟的话给完颜均心中带来的冲击很大,有那么一瞬间,他为眼前的人感到不值,但是很快他就觉得,哪怕对方永远也寻不到自己的消息,眼前这人也是快乐的,只要一想到此,完颜均就会嫉妒,非常、非常地嫉妒……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云舟脸上挂着笑,眼神却透着落寞,仿佛映在雪地上的落日,一头如墨长发直直垂下,将他的侧脸勾勒地绝美: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我想江南了,很想很想,求你送我回去,谢谢你了,小朱……”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完颜均心跳漏了一拍,云舟的脸上滑过最后一滴清泪,随后,他就将手中的白玉簪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地上的白雪之上绽开一朵朵鲜血结成的红花,雪白,血红,别有一种妖冶的美感。

呼啸的风吹散他的头发,一丝丝,一缕缕,拂过完颜均的面颊,细微的刺痛唤回了他的神智,他睁大眼睛,看到那个人在他的面前缓缓倒下,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搂住他,下一秒,他就已经抱着那个人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血……红色的血……源源不断的血……

他驰骋沙场见过无数的血,可他从没有想到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的血,用手按着还是止不住地流,完颜均感到眼眶热热地,透明的液体不断地掉落在地上,混入血中很快消失不见。

“云舟!!!!!”

仰天长啸,化成了盘桓在天空中的悲鸣,久久挥散不去。

……

第35章

又是一年夏季,江南的荷塘之上莲叶亭亭,三三两两的采莲女乘坐轻舟穿梭于碧叶绿水之间采莲唱歌,歌声娇柔婉转,比柳树梢儿上的黄莺还要清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昂首望飞鸿。”

层层叠叠的莲叶深处静静地停泊着一艘乌篷船,船头架着一只点火的炉子,旁边置一张小案,上头摆着一碟砂糖,还有两三只小巧精致的莲子粽。

余生随手拿起一只粽子,剥开碧绿的粽叶,里头是白皙的糯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炉子上熬的药开了,余生刚把药汁倒进碗里,就听船舱内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声。余生担忧地蹙起眉,将药碗放在小案上,连着粽子一并端起,掀开帘子走入舱内,余下船头炉火未熄,青烟袅袅,散入荷塘,无迹可寻。

这是余生漂泊至今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飞奔去栖凤楼买回桂花糕,回来就发现院门大开,屋里一片狼藉,云舟不见了,他着急地把整个江海县都来来回回翻过一遍都没有找到他,桂花糕还在,炉子上的药还没凉,可是那个人失去了踪迹,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一去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里他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到处寻找云舟,从风景如画的江南找到黄沙滚滚的漠北,从地域广阔的辽东找到民风迥异的皖西,茫茫人海,上穷碧落,寻过一里又一里,哪怕风霜摧残了容颜,哪怕岁月偷走了青春,他依旧执着不改,要与心上人重聚。

踏上追寻之路的第三年,他经过宛州的云家祖宅,那里已经从一座荒芜的废宅重新翻修成了私塾,云川正在院内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张狂带了一群野小子出外练完拳,踏进家门一看到他自是惊讶万分,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兄弟畅聊了一番。云川回来问起云舟的情况,他不忍说出真相,便推说云舟身体不适,未能前来,后来他们两人再三挽留他住上一段日子,三人好好把酒言欢,余生推辞不过,当面应承了下来,但是当天夜里就收拾行李悄然离开了,一日没有找到云舟,他就一日没有心思停留……

第六年,余生到达京城,在客栈之时听闻外头热热闹闹地,有官轿路过,余生打开窗,看到外面街上人头攒动,只能依稀看到官轿的一角,挂着彩涤,很是气派。后来听说巡街之人正是当今的兵部尚书宁玉麟,余生本想见一面,但想到两人如今身份悬殊,相见不易,于是也作罢了。仅仅十几天后,余生就在惠安县听闻了太上皇复辟,有功之臣接连受害的噩耗,呆坐半饷,以酒祭天,之后几年再路过京城,余生想过去衣冠冢拜祭,几次遍寻不见,不提。

第七年,花溪发大水,余生想起小墨小砚,匆匆赶去,一路上问起他们的名字,当地人皆说不知,余生找遍整个花溪,都没有见到他俩的身影。最后问到一个老翁,说起几年前却有两个少年住在他家隔壁,靠做烟草生意赚了一笔小钱,之后两人就搬走了,或许已经不在花溪,或许还在,没人知道。余生走过许多地方也再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他们可能已经被大水吞噬,也可能在异地他乡成家立业,但人的愿望总是美好的,余生始终相信他俩一定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平安地生活着,他祝愿他们健康、快乐。

第八年,余生一度快要找到云舟的线索,他来到中原边境的函谷关,挨家挨户询问多年之前那一天的情况,但由于天长日久,众人的记忆零零碎碎地,最后总算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八年前的那一天,天上下起了很大的雪,有一队中原商人经过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那儿的雪都被鲜血浸没了,之后雪不停地下,不停地下,掩盖了血迹,掩盖了一切,只有男人的声音在不断地唱着歌,声调哀挽悠长,像是从草原上吹来的苍凉的风,在雪地中一遍遍地回响着——

“鸿雁飞,向北望,那里有我的家乡……”

“鸿雁飞,向北望,那里有我的家乡……”

有人曾经在那里看到过鬼魂,也有人说那不是鬼,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疯癫了的人,蜷缩在雪地里,几乎被雪掩埋,可他还在笑,还在唱那首歌,歌声持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忽然消失了,没有人直到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第十年,余生出了关外传说中的凌云之木,沿着漫漫的黄沙一路往北走,那里气候十分多变,白天酷暑,晚上严寒,茫茫沙漠无边无际,沙漠里的风暴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幽灵,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掉生命,沙漠里流传着一个传闻,死在沙漠里的人意识不在自己已死,灵魂还在沙漠里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尽。

余生走到沙漠腹地的时候遇上了黑风暴,天上黑压压的云压在头上,黑色的旋风卷起黄沙比一座山还要高,像是一条在沙漠里游走的黑龙,将人和牲畜无情吞没,在被重重黄沙覆盖住的那一瞬间,余生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很平静,或许,他死了可以见到云舟也说不定。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在被埋了一天之后余生苏醒,挣扎着爬起,过目之处只余下一座座沙丘,像是一个个沉寂的坟茔,沙漠尽头出现了一棵参天之树,冠盖如华,树干高耸入云,月光照在树身上,发出磷磷的幽光。

与余生同行的还有一支中原的商队,一行四五十人连同坐骑,除了他以外竟全部命丧这沙漠之中,他九死一生,费劲千辛万苦取得了这凌云之木的树汁,可心里却没有多大的欢喜,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疲惫。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仰望那苍天尽头的水平线,忽然无比地怀念江南,怀念家乡,怀念那个曾经与心爱的人生活的地方。

十年了,他已经老了。

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郁郁蹉跎的人,他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和云舟相爱呢?过去的十年间他忙着追寻,从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如今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站在这天地的终点,他的一颗心感到分外的寂寥。收集起地上零零散散的水袋还有食物,靠着一股子毅力支撑了五天五夜,终于徒步走出了沙漠,余生即刻买马启程,往江南而去,一路上马不停蹄,越是靠近家乡,就越能感受到云舟存在过的气息,那样熟悉,那样怀念,让他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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