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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余生——by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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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和陈生看着席上众清客陆陆续续地前去报名,箱子里的银子越变越少,彼此互看了一眼,露出得逞的笑来,其中一人看向依旧直立原地的云舟,说道:

“云公子,我看你现在名声那么臭,想必也是一穷二白了,何不加入我们,也好赚两个钱花花呢?”

云舟不理会他们,只沉声道:

“云某在京城待过不短的时间,早有风闻那刘大人横征暴敛,残害忠良,不是什么清正的好官,如今正是艰难乱世,百姓尚不得吃饱,朝廷哪还会有时间耗费那么多的人力去编纂一部文书?兄台保不准是被骗了,还是尽早脱身为好,切莫拉更多人上当了。”

那朱、陈二生见他竟当面拆他们的台,气得破口大骂:

“给我住口!我兄弟二人见你落魄,好心给你介绍差事,却不想被你无限栽赃,果真是好心没好报!别以为自个儿是尚书儿子就了不起,别说现在你老子死了,就算你老子活着都不过只有跪着给刘大人擦鞋的份,你如今不过就是条落水狗罢了,有什么资格敢置喙刘大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听到那“落水狗”三个字,云舟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发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甲刺进肉里,像是要活生生地掐断。眼看着场上局势紧绷,就在这当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越的笑声,有一个边笑着边款款走到云舟的身边,只见那人手持一截并蒂莲,笑容爽朗,眉目清亮,见之忘俗,此人正是余生。

余生将那截并蒂莲放到云舟的手中,笑道:

“烟霞为色,清风为神,这株莲花果然最配你。”

云舟怔怔地看向他,一时无话。

余生回首,神色一转,话风一变,忽然锐利地好似尖刀,直扎地朱陈二生无处可逃:

“有的人,就算一时落魄也不会失了气节,可有些人,就算穿金戴银也掩饰不了骨子里的媚俗,就像是狼狈的落水狗,只会冲着岸上的人汪汪直叫,臭不可闻,云兄,我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被余生拉着手走出了很远,云舟这才悄然甩开他的手,面对眼前的人那一双黑亮的眼眸,云舟看都不敢去看他,脸红得像要滴血,只轻轻道了声“谢谢”之后就拖着小墨跑入了密林之中,消失了踪影。

真是讨厌,为什么越是不希望,就越是三番两次地欠他情?这下子,他和他就可算是真的纠缠不清了……

“公子?公子?”

两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小墨轻唤坐在岩石上想得出神的云舟。

“啊?”

见他好不容易被唤回了点神智,小墨终于松了口气:“哎哟公子,你刚刚老是呆呆地,两眼发直,吓我一跳,上山还有挺多路,公子你渴不渴?我去上游为你汲点水吧。”

云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好。”

等到小墨唉声叹气地走远,云舟就继续沉浸在了深思之中,他愣愣地瞧了瞧手中那支并蒂莲,新鲜地,粉嫩的颜色,还挂着露水,不就是上午在亭中见到的那支么?真不知那奸商是怎么想办法摘来的?一定废了一番功夫吧。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不知怎地,脑子里又回想起了这两句诗,纷纷杂杂地,又想起了那人吟诗时的语气,想起了他的眼睛,黑黑亮亮地,像是潭底的鹅卵石,想起了他手上的伤,不知有没有大碍……

心神一个恍惚,手上一颤,手中的莲花便落在了面前湍急的溪流之中,被溪水往下游冲刷走了,云舟心中着急,便赶忙追了上去,但是那水流速度很快,他一个文弱书生体力不够气喘吁吁了追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这才终于在溪流的截断处看到了那卡在石缝中的一小截莲花。擦擦脸上的汗水,云舟正想走上去,却奇怪地看到了石头似乎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云舟心下好奇,警觉地走近他,待到距离稍近,发现那黑的颜色竟是布料,在近得一些,可以看到那被溪水冲刷着的人的躯体,壮硕的身躯,结实的四肢,一缕黑发像是长在溪里的水草,那人背朝天浸在溪水之中,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绽开的皮肉已经被泡得发白,周围还不断有淡淡的血水渗出,有一些甚至还流到了云舟的脚下……

“扑通——”

那是云舟脚一软,坐倒在地的声音,不一会儿,树林里就响起了云舟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墨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8章

等小墨听到声音从上游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家公子跌坐在地上,两眼惊恐地盯着溪边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喊不出声音来。小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泡在溪水之中的那副男人的身躯,也跟着吓了一大跳,荒郊野外地,再加上日头将落,树林里一阵阵阴风吹来,主仆两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小墨用颤抖的声音问:

“公……公子,这人……这人是死是活啊?”

云舟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后来还是小墨壮起胆子捡了根树枝,在五丈开外的地方警觉地碰了碰溪中那人的身子,这不碰还好,一碰就像是触到了那人的伤口,只听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闷哼从那人的口中溢出来,凭着求生的本能挣动了一下身体,“啪!”地一声,沉重的身躯侧了个面,重重地落在水中,露出那张原先被溪水浸泡的脸来。准确地说那已经不可称之为是一张脸了,遍布着狰狞的割伤痕迹,分辨不清五官,唯有一张张开的嘴,一翕一合,发出浑浊的呻吟声,就像是垂危的野兽发出的哀鸣,听得叫人心惊。

小墨赶紧丢下树枝,逃也似地跑到了云舟的身边,急道:

“公子,我看这人这番模样,身上伤口多得吓人,不是被仇家追杀至此就是潜逃在外的逃犯,反正肯定不对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云舟方才也被吓个不轻,但是他秉性善良,眼见此人身受重伤要是放任他搁在这儿日晒雨淋地肯定必死无疑,心下一阵不忍。正在犹豫之际,他看见刚刚那人翻动之时身上掉落下一个小袋子,那袋子是丝绸制的,上面的图案绣地很精致,而且掉落之际还发出了一记沉甸甸的声响,看来非同一般,用树枝将那个小袋子挑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袋碎银子,数数总共十五、六两,对穷光蛋的他们来说可谓是一笔天大的财富了。

“公……公子,这人不明不白地躺在这里,身上又带着那么多的钱,身份更可疑了,没准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什么的,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小墨眼见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虽然很眼馋,但是他也明白不能拿不义之财的道理,所以虽然很可惜,但还是忍着心痛和肉痛劝云舟快快离开。

云舟看看手中的钱袋,又看看溪水那个重伤昏迷的人,一咬牙,说道:“不可以!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这里。”

小墨深知自家公子那滥好人的毛病又发作了,心里着急,劝道:“公子,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啊,要是我们救了他,将来要是引仇家上门怎么办啊?要是他是个凶恶的山贼,伤好了以后对我们恩将仇报,这不就成了引狼入室了吗?”

云舟也知道小墨说的情况很可能发生,但是大局当前,要他做到视而不见真的比杀了他还难,所以他只得叹息着,语重心长地说:

“小墨,我爹自小就教导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这件事既然被我看到了,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况且上天让我们发现了这些钱财,不正是希望我们用来救助他人的吗?反正现在我们也快山穷水尽了,与其干等着饿死,不如用这些钱治好他的伤,剩下一些还可以供我们吃穿用度周转一段时间,帮人又帮己,不也是一举两得吗?”

云舟说的也不失为好办法,但是一想到此人来历不明,以后万一遭来大祸的可能,小墨就急得直跳脚,嘴里说着:“可是……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救人要紧!”

见云舟沉下脸来,语气也变严厉了,小墨知道公子这次是铁了心了,所以只得悻悻地“哦。”了一声,垂着脑袋不清不愿地帮着去救人。

那人本就体型彪壮,沉地像山一样,再加上身上的伤口太多,不能随意触碰,主仆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搬动了他的身体,从日落西山忙活到夜深林静,这才终于将人搬到了山上的茅屋里,两人累得那叫一个精疲力尽,满头大汗。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护理伤病员的时间,那人的伤多到吓人,乍一看还以为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不过细细检查之下发现大多数都是在水中冲刷时被岩石棱角割出来的伤痕,看着骇人,但都是皮肉伤,不大碍事。唯有后颈那一处伤比较凶险,被一根五寸多长的银针完全没入后颈根子里,云舟把它拔出来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后来全身包扎好了,云舟打发小墨去山下抓了几副治跌打外伤的药来,亲自去后山采来清热的草药,内服外敷,断断续续折腾了十几日,好不容易身上的伤口慢慢开始结痂了,又因为感染发起了高热,一连好几日热度不退,又去山下请了好几回郎中,所幸那人年轻力壮,身体底子好,好几次都险险地挺了过来,只是这一来二去地砸了不少医药钱,钱袋里那些银子也费地差不多了。

小墨本就不怎么情愿救治这人,现在眼看着为了救这家伙不仅捡来的钱花完了,就连自己所剩无几的棺材本都要贴光了,心里更是犯嘀咕,恨不得将这捡回来的大麻烦打包扔回去。云舟眼见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知他心中不服,也就不勉强他,干脆遣他看炉子去,由自己来亲自照料伤员,每日都会勤奋地替他换纱布,擦洗身体,捣药、抹药,衣不解带地服侍在床榻旁,在病势危笃的那几日甚至寸步不离,不眠不休地陪护着他,直至病情稳定下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梅雨时节,山中阴雨霏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多天,把整个山谷都笼罩上了一层轻烟,房间里很潮湿,空气里湿气太多,导致一眼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朦朦胧胧地,别有一番诗意。

这日云舟服侍床上昏迷的人喝过药,正值下午时分,小墨因为春困倚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着盹儿,云舟看不过去就打发他先去睡会儿,自己在房间里坐了一阵子,发现空气过于阴冷潮湿所以就搬了个火盆进来,生上火,屋内顿时水汽蒸腾。云舟起先是坐下看了会儿书,后来看得乏了无意瞥见案台上的那只净瓶,瓶中一株并蒂莲,墨绿的瓶身映着粉色的花瓣,霎是好看,只是这株莲花摘下已有些时日,早已枯萎败谢了,小墨好几次曾想把它换掉,但是云舟都制止了,后来还因为这件事被小墨念叨了几次,说什么公子愈发痴性了呀,整天盯着出花出神该不会魂也被花精勾走了啦之类的。

就这样出神了片刻,云舟闪过一丝灵感,取来笔墨纸研,细细研磨,挥笔写下心中所想——

“情事已毕,小舟枕于江海膝头,但见他两颊微醺,眸似春水,漾漾柔情,娇语呢喃间便已摇落万千星辉:

“大侠,小舟既已将身子交付于你,今后便是你的人了。小舟愿随大侠归隐山林,泛舟五湖,从此……江海寄余生……”

江海心中大动,问道:“小舟,你真愿随我风餐露宿,即便是受魔岩教追杀也在所不惜?”

小舟坚定地点头,哽声道:“小舟愿跟随大侠天涯海角,生生世世。”

好一个生生世世,江海内心激荡,仰天长笑,一时间群鸟纷飞,百兽欢鸣,两人卧倒莲花丛中交颈缠绵了一阵,江海摘下一朵双头并蒂莲,别于小舟之发鬓间,抚摸那如云青丝之上的粉色娇蕊,江海陶醉道:

“小舟,你真美……”

……”

搁下笔,云舟沉思了许久,似是没有回过神来,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满满的幸福,云舟这次怎么也舍不得将它扔掉,所以只得对折再对折,暂且藏在那只墨绿色的净瓶底下,心思百转千回,回味间,便已是万千头绪,杂乱无章。

原以为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悲欢,自己早已将所有都放下了,可唯独只有一件,叫他舍不得,弃不下,那就是对于大侠的这份缱绻恋慕之情。自从七年前那次遥远的邂逅之后,他就念念不忘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他温柔的眼神,还有那宽厚的胸怀……七年可以忘记很多事情,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问过自己,为何唯独对那个样貌都模糊了的人如此执着?最后的答案都是无疾而终……可是,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也正是凭着这一份执念才磕磕碰碰地坚持到了现在,无数次遭人奚落冷眼的时候,无数次贫病交加的时候,无数次羞愤到想要投水自尽的时候,那份深藏在心底的身影便会不约而同地出现,给予他相同的温暖,同时也加注着那一分执着的绮念……

而今,他早已是个无根无源的人了,恰似那断梗浮萍,飘荡无依,家族、豪情、理想、抱负,这所有的所有都已经弃他远去……他早已为自己做好了打算,等再过个几年,就给小墨一些银子,好让他可以在山下置办几块田产,成家立业,而他自己,便注定在这深山之中蹉跎度日,了断残生。

自袖中拿出那枚珍藏着的玉制印章,云舟的手指细细抚摩过上面刻着的“江海余生”朱红色字样,口中喃喃轻唤着两个字:

“大侠……”

他今生最大心愿,便是与大侠一起行侠仗义,浪迹天涯,过着自由随性的日子。

只是不知这茫茫人海,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正发呆之际,云舟依稀听到床上传来轻微的呻吟声,他愣了一下,急忙反应过来,胡乱收拾好纸笔来到床前,看到床上那人正难受地挣动着,嘴里无意识地冒出一些不明意义的字节,云舟不知他是不是因为难受才这样,取下他额上的毛巾,浸过凉水之后再贴放在他的额头上,可毛巾刚刚放下去,却见床上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毫无预警地,就刷地那么一下张开,云舟被那双如狼般锐利的眼神惊到了,扑通一下打翻了手中的水盆,刚想转身就逃,却在同一时间被一双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了手腕,痛地他冒起冷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完颜将军视线渐渐清明,他南征北战多年,警觉性极强,方才在昏睡之中隐约感觉到生人靠近的气息,便反射性地一把制止了对方的手,可等到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光线,对准了焦距,却因为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只见自己置身的地方烟雾缭绕,无论是自己身下的竹塌,半卷的湘帘,或是墙上的墨竹图,桌上的瓷瓶,无一不氤氲在烟波浩渺之中,虚虚实实地,宛如仙境,又像自己在中原的书中读到的,描绘着江南烟雨的美丽画卷。在这重重雾霭之中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因为他与自己所看过的一副画中的人一模一样,那一头未绾起,如瀑布一样披散到腰间的长发,像初雪一般略带苍白的皮肤,绛红的嘴唇,还有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睛,波光盈盈,正用小动物似地怯怯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的出现围绕着清新的水雾之汽,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这人是水做的,是从画中走出来的水泽仙子,如果不是手心里切切实实的温度,恐怕他会一直这样误解下去。

“住手!快……快放开我们家公子!”

小墨在外屋听到云舟的声音,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床上那人正抓着云舟的手不放,还以为这家伙一醒来就要行打劫之事,又惊又怕,急忙上去掰他那双手,可是那人气力极大,小墨怎么掰也动不了他一根手指,急得直冒汗,心焦之下拿起床边的一条竹篾就往那人身上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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