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此刻肆情而无悔，便也够了。
“……得君一言，清枢，此生……”
初秋月夜，深院梧桐萧瑟。
一片落叶坠到青石的地板上，颤动了几下，随即被风带走。
房内烛光微弱，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清枢，我亦有很多身不由己……”
“当日与二殿下初见，臣便觉得殿下高贵非常，定有一番宏图。这昭华国的江山，若是殿下坐拥，便也是万民的福分……”
苏衡顿了一顿。
“……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淮荣一直背对着苏衡没有说话。
良久。他摆摆手，示意苏衡退下。
苏衡自然永远看不到，房门关上的时，向来沉稳睿智的二皇子，是怎样颓然地跌倒在椅子上。
强忍的呜咽，让他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眼泪滴落在桌上的文书上，荫开了文字，变成点点墨迹，在洁白的纸上蔓延，寂寞异常，仿佛他未来要踏上的道路。
冰冷的湖水渐渐淹没了苏衡的视线，周围的景象晃动着，慢慢变成了一片黑暗。
身体越来越沉，耳边只剩下单调的嗡嗡声。远处似乎有一点光源，触手可及，却又十分遥远。
最后一丝意识，全部留给了那个名字。
没顶的哀伤只有一瞬间。
他悔，他恨，他好想回去，再看一眼那个人伏案的背影。
苏衡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平静。果真，有些东西，他放不下，便是放不下。
那才是他的本心。
清枢，好想……再看看你……
第七章：凡事都讲究个机缘
杨子泓小时候十分喜欢粘着自己的舅舅杨鸣尧。
杨鸣尧痴迷古玩，珠宝瓷器，古书字画，各朝各代，无不精通。后来愈演愈烈，杨鸣尧的道越来越歪，开始对上古玄奇传说之物感起了兴趣。最后竟置家业不顾，自己出去游历闯荡了，寻找流散坊间的各色传奇物什。
“玩物丧志！养了这么一个不孝子，我们杨家真不知道造了哪辈子的孽！”杨老爷子每每提到这个儿子，都会气得跺脚。
直到后来杨鸣尧把他甚是宠爱的孙子杨子泓也给带坏，老爷子已经无奈得不想多说什么了。
八岁的时候，杨子泓去杨鸣尧的工作室玩，陈列着各种奇异物件的地下室立刻就吸引住了他。矮小的他，在巨大的架子之间游来荡去，仰着头，细细看每一样东西，稚嫩的脸庞似乎被点亮一样，双眼闪闪发光地滴溜溜转。
而让杨子泓掉进这个大坑的，还是舅舅给他看的一个翡翠碗。
外表上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翡翠碗，小巧玲珑，形状流畅，线条圆润，色泽碧绿通透。只是玉石质地不算细腻温润，一般人看来，价值有限，并非上乘藏品。
杨子泓把下巴磕在桌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杨鸣尧的一举一动。
碧玉翠碗，泓泓清酿。杨鸣尧缓缓把酒倒入碗中，酒清澈透明，静静卧在绿色的浅盏中。
渐渐的，玉碗内侧似乎变得愈发通透，有点点粉红渐渐浮上来。最后，显现出了朵朵桃花的形状。
波上含翠春意浓，灼灼花开正当时。
桃花图案在酒的波纹中越发显得粉嫩柔美，而碧绿通透的碗胚仿佛氤氲着雾气的远山，笼罩着点点粉红，若隐若现，惹人联想。
杨子泓完全看呆了。幼小的他并无多少阅历，此时的景象却如小石落入他的心里，涟漪阵阵。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美”，眼睛不想离开，连眨眼也觉得碍事。
世界上竟然会有那么神奇的东西？
“舅舅舅舅！你放的什么东西？！好漂亮！好漂亮啊！！”
“红星二锅头。”
杨子泓的眼睛继续闪闪发亮。
“那么喜欢，这个送给你好了。”
说着，杨鸣尧把二锅头递给了杨子泓。
“我不要红星二锅头……”
“那你要什么？”
杨子泓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个碗。杨鸣尧差点没笑岔气。
杨二少，就这么被舅舅，带下了这个大坑。
杨子泓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了。
整件事情他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越思索，越让他兴奋。大脑停不下来，不想睡觉，干任何其他事情都觉得多余。
首先是把半截白玉梳子。
刚拿到梳子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梳子有什么特别的。做工倒是精致无比，但可惜只有半截。把玩许久，没有发现什么玄机，也就扔上了阁楼。
顾唯安出事之后，他重新把那把梳子拿来细细研究，虽然梳子碎了，却还是能发现，这梳子质地虽然极似普通白玉，但实则非常特殊。放在阳光下，似乎会有点点光斑透过来。
这种东西，似乎自己很久以前读过的一种原石非常相似。
翻遍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记载，杨子泓大致确定，制造梳子的石头是传说里的上古陨石。因为有通灵聚灵之功力，所以常常被用来做成求神祈福的神器，以捕上苍所赐之福。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衡死后，灵魂能够依附在这把梳子上，似乎也就能说得通了。
但是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顾唯安能把梳子上的魂魄给放出来？多年交情，杨子泓知道顾唯安不迷信，没信仰，他妈新年拉他去寺庙上香祈福他都一副不情愿，这样的人，能和通灵玄机扯上什么关系。
另外就是苏衡的“故人”。如果苏衡附在梳子上是因为还想见故人，那么他重回事件的契机一定是因为遇上了能见到故人的机缘。这么说来，顾唯安一定和苏衡的故人，有什么关系。
啊……越想越混乱，这究竟是什么和什么啊！
杨子泓放下手里的古籍，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站起身来去厨房倒水喝。
边喝水，杨子泓心里又涌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苏衡的魂魄在释放的时候，都能把顾唯安冲击得晕过去。那么现在附在他身上的魂魄，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
这个时候，脑子里面又浮现出顾唯安当时来找他的时候那张欠扁的脸。
……算了，那家伙，绝对是打不死的小强属性，不可能会有什么事的。
“啊？你说你也没有头绪？你不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么，连你都没头绪，那这事不就没戏了……”顾唯安一脸沮丧。
“唯安莫要如此说。这天道轮回之事，也大多讲一个机缘，绝非强人之力所能及。譬如苏衡，遇见你之前也等了千年之久，子鸿公子也尽力了，耐心些。”
“你一个千年老鬼说的倒是轻松，我又没附在梳子上，我哪能淡定地怀揣着一只鬼悠闲自在地生活！”
“嗯，确实如此，只是唯安现在焦躁也无用处，倒不如逍遥些，没准转机自然就来了。”苏衡一脸轻松，又开始摇他那把折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子泓看着顾唯安在那自说自话，还是有点不习惯。
“他怎么说？”杨子泓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唯安把苏衡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杨子泓若有所思：
“转机……有道理，急攻不下，缓进难说是一个法子。”
“你什么意思？”
“你该干嘛干嘛去。”
“……”
“如果发现了什么新线索，过来告诉我。”
“子鸿公子所说我也很赞同。唯安，不如我们一起先好好享受一下这世间欢乐。”苏衡收了扇子，一脸灿然。
你憋了一千年，出来透风当然欢乐！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唯安心里默默吐槽到。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眼下，他能做的除了等，也没有其他了。
第八章：习惯成自然
顾唯安头发蓬乱，面容枯槁，黑框镜片上反射出电脑屏幕的荧光。
自遇上苏衡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除了杨子泓偶尔会跑来问东问西，似乎没有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
反倒是老板催命一般地催论文，让他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然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可是苏衡这个老鬼，明明是他来找故人，现在却反倒最无牵无挂，一派潇洒模样。
唉……怎么最狼狈的反而成了自己啊。
他重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说起来，今天几号了？他在电脑上查了查日历。
嗯，好像该去杨子泓那里了……等等，去那里干什么啊，老子早发誓不碰他的东西了！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有点空虚。
关掉文档，推开电脑，顾唯安无聊地爬上了床，躺着发呆。
“果真不去子鸿公子那里？”
苏衡突然冒出来，吓了顾唯安一跳。
林知出门了，宿舍就顾唯安一个人。顾唯安舒口气，道：
“你能不能别老是冷不丁地冒出来，吓死了我谁和你找故人。”
“若是想去，去便是，何苦在这里兀自烦恼。”
“我哪里想去了！他那些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再碰了的，你一个够我受的了，可别再给我生出什么事情来。”
“依我看，你现在也并无其他事情可做，正巧近日我也想到了些事情，可与子鸿公子聊聊。”
“你是有多想见他？”
“子鸿公子气度不俗，又博古通今，我与他交谈自是愉悦至极。”
“……都是我在传话的好么……话说回来，你是嫌我没文化？”
果然，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踏入杨子泓的工作室那一瞬间，顾唯安才觉得心里那块膈应被解除了。
不过杨子泓似乎没在。房间里一片狼藉，电脑还没有关，周围散乱着各种古籍和古董，草稿纸上画了各种箭头推理假设，上面又用红色的笔一道道划掉。想来他是费了不少心思。
已经记不清来过这里多少次了。当时十分无赖地把工作室的钥匙都要到了，跑出跑进跟自己家似的，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太无赖，亏得杨子泓能忍下来。这点上，顾唯安觉得杨子泓这小子还是很大度很够意思，不枉他们多年兄弟情分，完全不像看上去那么小白脸+小心眼儿。
顾唯安上了阁楼，一开门却吓了一大跳，几乎所有箱子都被打开来，翻得乱七八糟，东西也堆的到处都是。
顾唯安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杨子泓。他倒是比自己更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果然是个书呆子命。
“子鸿公子对你的一片心，倒是天地可鉴。”老鬼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咱能正常点儿么？”
苏衡笑笑，不再说话，只看着顾唯安走过去，把散乱的东西一件件拿起来整理好。
可惜整理了不到一半，杨子泓便回来了。
原来他出去买饭了。
客厅里面一片沉默。杨子泓与顾唯安各自吃着各自的饭菜，谁也不说话。
可恶，这以前不是经常干的嘛，过来打扫卫生，捡破烂，蹭饭吃！怎么一个月不见面，看见那小子会觉得这么尴尬？！
你神经病么，顾唯安！
顾唯安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句。
苏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遁隐了。不是他说要和子鸿公子畅谈么，不是么！他躲起来是为什么？！因为羞涩么？！
不行不行，这种气氛太诡异了，太奇怪了，要想办法缓和。
“那个，哥们儿够意思啊，还有饭吃，哈哈”顾唯安先开口了。
“每次来我这里，不仅要蹭东西，还要以打扫为由要蹭饭的人不是你？”
“咳咳，是。”
“……”
如果自己没有撞上被鬼附身这件事，估计现在也还在乐的快活地拣杨子泓的“破烂”，蹭杨子泓的饭菜。
但是，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欠了杨子泓天大的一个情。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习惯便是这样一坛温吞的水，一旦踏入，总有一天会任由它没顶，难以逃脱。无论它是苦是甜，人都最终会把这种味道当做自己生活的常理。一旦被破坏，纵使面对的是三月暖春风，也会觉得腊月寒彻骨，难以忍受。
想对他说点什么。
“……这次，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顾唯安盯着自己的盒饭。
“你吃错药了？”
“没……没没……我是真这么觉得。现在看来，我这样的无赖脾气，也亏你能忍得下来。”顾唯安觉得更尴尬了。这种话要在以前，撕烂他的嘴他也说不出来。
“不用太在意，我实际上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自己研究这些歪门邪道那么长时间，但是现在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杨子泓略微有点自嘲地说到。
“别，别这么说！本来，要说这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不是什么机缘么，保不准是我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儿……”顾唯安很少说话那么语无伦次。
一直自夸逻辑严谨的他，没想到杨子泓其实是个这么认真的人。这样一个人，竟会容许自己在他旁边放肆了那么些年？
沉默再一次降临。
间隙，顾唯安偷偷瞥一眼继续吃饭的杨子泓。
一口一口，不急不慢，一副斯文公子的派头。顾唯安想起自己曾经嘲笑他，说他吃饭像个养在深阁的大家闺秀，被杨子泓唾骂为淫乱低俗。
其实，他一直觉得杨子泓吃饭很好看。比他交往过的任何女生，看着都要自然，都要舒服。
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端着饭盒的手指苍白修长，指甲饱满圆润，修剪的整整齐齐。
“你饱了？”杨子泓看见顾唯安不动筷子，转头问他。
顾唯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扒饭。
“……没呢”
脸发烧。
这种感觉，不妙啊。
第九章：何物不变如苍穹
平日里，苏衡若不现身，便静静地栖身在顾唯安灵魂里某一个角落里。周围是广袤的黑暗，不论怎么走，走了多远，风景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过往的千年，沉睡中每一次苏醒，眼前便是这般光景。困在梳子里的魂魄亦无法逃脱，便渐渐又睡去了，直到那天，顾唯安的出现，让他彻底脱离的梳子的牢笼。
他看见顾唯安第一眼的时候，顾唯安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苏衡那时也觉得仿佛还未完全清醒，望望四周，房间的布局和自己遥远的记忆里的并不一样。而眼前这男子，穿着打扮也甚为奇特。
只是男子的眉目，隐隐让他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倒不是因为男子的样貌有何不妥，反而，他面容俊朗，五官分明，白皙的皮肤，让他显得略略带一点孩子气。
那是来自苏衡内心深处的感觉，有一点向往，却又有一点惧怕，拉拉扯扯，意味不明。
罢了，这世上的纠葛，大概便是这般无可诉说吧。自己等了这么久，能够重回世间，恐怕就是遇见了眼前的这个人。这机缘，究竟能为他带来怎样的果呢？
千年已过，该来的确实该来了。
其实，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死后魂魄没能进入灵魂。只觉得当时有什么力量把他撕扯开来，等他意识缓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梳子里面了。
那把梳子还是淮荣送他的，虽然之前摔成了几块，他还是很小心地收着最大的那半截。投湖之前，那半截梳子被他放在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