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我轻轻地问道:“母后,您不伤心吗?”
她深深地看着我,眼中尽是寂寥:“盈儿,你伤心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是道:“母后,我胸口有些难受,却又很开心。”
她的脸上没有笑颜,只是静静地道:“母后也为你开心。”
我握紧了她冰凉的双手。
收到了军中的禀报,说留侯张良安顿了梁军,抚恤伤员,又将赏罚都做完之后,便向我告辞。
我这些日子手上的事情多如牛毛,但仍是亲自去了城门送他。
无论他走到哪里,又怎么走得出我的天下?我终究能寻到他,但并非现在。
我一直送他送到渭水边,风萧萧,渭水寒。自从年年的征战,我便喜欢上了滔滔的渭水,也喜欢凝伫
高台,览长安风貌,看落日残照。
骊山的晚霞照耀着他的面庞,我一路随着他的身后。临别的时候,我叹了口气,还是出声挽留道:“
你真的要走么?孤舍不得你。”
他身形已经不及我高,他仰面望我,轻声道:“臣这些年研究黄老之术,多有所成。若能栖于名山,
乃是生平志愿。”
我笑了笑,倏地念起了前尘旧欢,似乎分手的时候,总会留下些念想。
我开口道:“临别之际,你没有什么要送给孤的?你一去千里,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他坐上古朴的车驾,我走过去帮他打起帘子,他侧身坐好,清雅的面如一如初见:“臣没有什么能送
给太子殿下的,唯有些话,想赠与太子,也算一场相交。”
我微微一笑:“洗耳恭听。”
他沉吟道:“臣听闻,太子殿下有意自己登位,让皇上做太上皇?”
我一怔,他并不知道父皇已殡天的消息,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公卿大臣们中,都这么相传吗?”
他微微颔首:“臣也是略有耳闻。”
我看着他的眼睛:“孤确有此意。”
他微微垂了眼:“既然如此,那臣便献一言。”
“子房先生请讲。”
“当年周武王讨伐殷商,将纣王明兄微子封在宋国,还在商朝的里门树立旌旗表示对殷商的尊敬,并
对比干的墓地加以祭扫,这是流传千古的美谈。可是如今,太子殿下能祭封圣人之墓、在贤者的里门
设旌以示褒赏么?”
我一怔,似乎隐约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不能。”我回答。
“当年周武王当年能发巨桥之栗,散巨鹿之财,以此赈济贫民,殿下现在能散尽府库中的财物,赐给
贫民么?”
我缓缓摇首道:“不能。”
“殷商灭亡时,周武王能将甲胄兵戈倒载在车上,以示天下不再用武。如今殿下能放下刀刃,偃武修
文,不复用兵了吗?”
我轻叹一口气:“不能。”
“从前周武王将商朝的遗民进行封赏,是因为他有自信能置他们于死地,如今,殿下登基后,有把握
能随时置您最大的敌人于死地吗?”
我沉默不语,因为他这次问的不是别人,而是父皇。
他淡淡地看着我的眼睛:“太子殿下,所谓太上皇之议,你和先哲相比,有四不能。还请殿下深虑之
……”
我上前了一步,想去掀开他的车帘,却最终只抓住了一风的飘逸。
车轴转都,辘辘地向前了。
原来,他终究是在乎我的。
我坐在寝宫中发呆,母后进来的时候,我不禁开口问道:“母后,留侯在我身处险地时助我,为什么
如今却又要走?”
母后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事操劳,仍是顿住了脚步,道:“他侍汉数载,从来没有料不准的事,没有
算不到的机谋,建汉之初,你父皇曾夸赞他是大汉第一谋士。后来他看重你,认为你有齐天之志,定
能一展乾坤,这才以才事你。可是后来,却见你被围困在白登,为匈奴所擒。惊愕之间,也担忧自己
的一世善于筹谋之英明尽毁……他为你如此奔波,也是怕自己晚节不保。”
我看着眼前的地缝,笑道:“是么。难道他不是因为为我?”
“乱世中,有心的人,难道能生存下来?”
我抬眼望着母后,母后却没有看我,穿过我的身侧,径直向内室走去。
他是在说留侯,还是在说他自己,抑或,她是在说父皇?
不久,我等到了父皇的銮驾,也等到了护驾而来的樊哙,刘建,还有恶来。我本以为父皇在一怒之下
,会杀了刘建,却不想他毫发未伤地归京了。
我和母后这才向外公布了消息,父皇殡天的消息,还有我即将登位的消息。
但回京的人中,刘如意和戚夫人聚在,却并没有韩信。据说他现在和陈希一处,屯兵在巨鹿。
着人撬开钉得死沉的棺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殿中一下子便总充满了陈腐的气息。他的身体被罗绮
包裹着,里面却已腐烂衰败。
我走近看去,父皇的面容如融化了一般摊在那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上那粘腻黑败的面庞
,再到颈项,胸膛……
他本来那么强大,我几乎以为,他是一个不死的存在;而如今,他确真的死了。
屏退了所有的人,只留我一个人为他守夜。
我一直看着他,眼睛不愿意离开,即使房中弥漫满了熏香和腐臭交织在一起的奇怪味道,我却仍不愿
离开。
我贪婪地看着他,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分空气。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竟是享受的。
登基那日,我起的很早。
天还是灰蒙蒙的,星星才刚刚黯淡下去,殿上还点着烛光,母后已经梳妆好了,在殿上等我。我身着
玄色的龙袍,上绣九条五爪金龙,尊贵而威仪。母后亲自绣的,三天两夜。
等着一天,我等了很久,似乎耗尽了我的一生。
我看着不断漏下的沙漏,不禁想起过去,那恍若隔世的青稚和单纯。
洪亮的钟鼓鸣声打破了皇城的夜晚的静谧,也拉回了我的游思。
“陛下,时辰到了。”
我牵起母后的手,迈步而出。她脸上的表情,如雕像般庄重威仪。
一重又一重,我迈过门槛。
当最后的一道大门打开,我们走出宫殿,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
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在地上匍匐,我登上长安的最高处,下面整齐罗列着守在四方的长安御林军。
母后放开了我的手,我向前走去,迈上小台阶,走向那个我汲汲而求的那个位置,那个耗尽了我一世
真情的地方,那是一张龙椅,宽大而富丽堂皇。我缓缓地撩起袍角,落座。
这一天我期盼了很久,如今俯瞰天下,却有些不真实。茫茫的视野中尽是皑皑的白骨。
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送别的箫声。
除了保国安民,大赦天下外,我发出的第一道诏书,是封如意为长乐王,永享王爵,算是兑现我的承
诺。
我发出的第二道诏书,是封韩信为太尉王,统领天下兵马,封地为燕国和韩国两国。但需他来京受赏
。
大典结束后,我吩咐刘建,若是韩信不受赏进京拜谢,便派死士去刺杀他。刘建问我:“何名?”
我道:“朕的父皇便是死在他手,他弑君的罪状,朕总有一天会昭告天下,为父皇报仇。”
刘建点了点头,却带我去看了一个人,阴湿的大牢让我不禁微微皱眉。
刘建指着里面一团看不清样貌的人体说:“陛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隐约猜到,却仍是说:“不知。”
刘建嘴角勾出一丝极为诡异的笑:“您答应过我,只要有一天陛下能登于九五,我便能报仇雪恨的。
这个,唤作“人彘”。陛下,您不知道这其中的工艺,先得将手脚砍断,用两只月牙形的钳子夹出了
眼球,用香烛熏聋了耳朵,灌哑酒……”
我打断他的话:“这是谁?”
“是戚夫人。”
我深深地看着刘建:“朕是答应过你,要为你报仇。但你不是学过仁义么?朕没有想到,你如此残忍
……”
他忽然狂笑了起来:“我心愿已了,陛下要是要赐死我,我立即就去死。”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并非不满意他的作为,但明面上,我却不能承认他,赞扬他。至少冠冕堂皇的地
方,我得做好。
我叹了口气,抚上刘建的背脊:“你别笑了,朕看着你笑,真为你难过。”
“为什么不笑?我大仇得报,为什么不笑?”
我微微皱眉:“你下去,先回府好好反省,朕慢慢跟你算你残害太妃的罪状……”
我看着刘建被人拖拽下去,便转头望向了最阴暗角落的“人彘“,谁也没有办法想到,她便是那个舞
姿优美,甩袖折腰,彩袖凌空飞旋,能娇躯翩转,长于鼓瑟的美人,戚夫人。
人彘的工艺,是我让绕了好多的圈子,让人传给刘建的。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照做了,他在宫中炼
了这么多年,却心思仍是这么单纯,做事冲动,这么容易地便被人利用了。
我煞费苦心,做这一点,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太妃,而是为了我如今最
能称得上是我威胁的人。
我面色哀伤地叹了口气,道:“长乐王这些天和朕一起守灵的时候,常说见不到他的母妃,朕不查,
竟落太妃于此。传朕的旨意,召长乐王过来。”——
第四章:爆发
我闻声快步入内,只见如意双手扒于监牢湿冷的阑干,面色惊恐灰败,全身不住颤抖,见我迈进,哆
嗦地向我冲来,一把揪起我的前襟。
“如意?”我悲悯望他,轻声唤道。
他胸膛起伏,猛烈抽气:“钥匙?钥匙!你给我钥匙,我要进去!”
我深深看进他晶莹的双眸,缓缓地道:“朕不是不给你钥匙,但是你要冷静些……”
他咬唇看我,俊颜泪痕蜿蜒。我轻声解释道:“朕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刘建……竟如此在意当年生
母之事……”
他似没有听到我言语般,直直看我,豆大的泪珠不停滑下。我叹了口气,朝外面唤道:“来人,将牢
门打开……”
一名狱卒头领战战兢兢地跪在我的面前:“禀皇上……这牢房的钥匙,只有卫尉大人才有……”
卫尉大人,便说的是刘建了。
我闻言怒道:“朕竟连一个监狱的钥匙也无法拿到,这成何体统?!无须多言,一刻内便开门,若不
得,尔便提头来见!”
那名牢头额上进出冷汗涔涔,向我伏地磕首,转身便飞也似地向外奔去。
我转身对如意歉然道:“我们再等等……”
如意呆滞地看着尚且摇晃不止的牢门,似乎终回神,抽泣不成声:“为什么?我才死了父亲,为什么
母亲也……”
我伸臂环住他瘦弱的脊背,掌下的身躯猛烈地颤动,我将他抱紧在怀中,柔声抚慰道:“别怕,还有
哥哥呢,只要朕在一日,便一日保你荣华富贵,再也无人能伤你分毫……”
半晌,他终是放软了身子,在我怀中咬着嘴唇微微颔首,亦伸手回抱住了我,柔软的触感,落于我背
。
这是我和他再相见后,他初次对我作出的友好举动。
只见那名牢头如飞般冲进了监牢,直至我身前几步处方急停扑跪,气喘吁吁地道:“皇上,臣从卫尉
处取来了钥匙。”
我撤手轻放了如意,回身淡淡地道:“开门罢。”
“诺。”
又召来跟随如意的宦者吩咐道:“将长乐王的銮驾抬入,其中多铺些细软丝绸。”
“母妃……母妃……”
挥手让那名宦者即刻操办,回身见如意已颤巍着脚步行入牢中,目光落在中间的人体上:“母妃……
你说话啊,我是如意,母妃……”
推开木栏,我踏上枯黄稻草,也随之而入,如意不断地呼唤着已了无听觉的戚夫人。
戚夫人也许感受到了身旁立者便是如意,已被毒哑的嗓中发出赫赫之声,如刀尖划上沙砾,如意面色
僵硬:“母妃……母妃……”
我轻轻地将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母妃是怎么了?”
我柔声安慰道:“此处潮湿,朕刚得知此事便让人去唤你,便是为了不让太妃娘娘再受哪怕半时半刻
的苦。你如今既已来了,銮驾朕也已吩咐人抬在门口,还是快让太妃娘娘回长乐王府修养要紧……”
如意怔怔地看着我,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道:“对……对……不能让母妃在这里……来人……
”
我朝外面恭立的狱卒唤道:“还不快将太妃娘娘抬出去……”
如意失了神般忽然道:“不……我自己来抱……”
如意的形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力气,他却一下子将戚夫人抱了起来。他在她耳边哑声道:“母妃,母
妃,我们回家……儿子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医正,我让皇帝哥哥给你派最好的御医,我们一定能把病看
好的……”
说着如意便抱着人走过我身侧。
我有些阴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踏出牢门的背影。他和我一样,都是一个女人的儿子。
我多的脚步随着如意的身后出了牢狱,只见如意径直地上了銮驾,也无与我礼仪,便便落下銮驾的珠
帘,环佩叮咚。只有如意身旁的宦者向我磕首行礼,这才坐上驾车执御之位。
车轮辘辘转动,压在青石板上,辄辄作响,我目送着长乐王的銮驾消失于尽头,不知所踪。
我仰头西望,嘴角不禁挂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又是一年晚秋,天穹如洗,桂子初收。
宦者恭敬地立于我身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是母后安排给我的人。
回了母后未央宫的居所,只见她全身带孝,靠在烛台下看书,面容沉静。我缓步行至,隔着案台在她
对面坐下,她放下手中竹简轻声道:“皇上来了?”
我笑出声来:“什么皇上,还不是母后的儿子。”
母后疲惫的脸上满是欣慰,我低声道:“戚夫人的事……儿子已经处理了……”
母后眸中精光微敛:“刘建照做了……?”
我微微颔首,看进她的深眸缓声道:“我和鲁元姐姐,都是您的心头肉。我这些年在边疆,朝中事也
听闻得少。我方知,当年白登之围时,戚夫人向父皇进言,让姐姐和张傲和离,抛弃妻子,嫁到匈奴
去……”
母后缓缓地站了起来:“都过去了……盈儿,都过去了……”
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淡淡地道:“我的无能,我怎会忘记。您去父皇处跪地哭诉,父皇于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