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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by孤月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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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冷潸一愣,这不是明钺。果然,进来的是鹦哥儿。这一次,她打扮得极为庄重,湘裙绣履,珠钗高髻,俨然大家贵妇。

冷潸对她装扮却不感兴趣,看了她一眼,便问:“他呢?”

鹦哥儿微微一笑,反问道:“谁?公子爷问谁?”

冷潸一窘,张口结舌了半晌,终于道:“我怎么知道该叫他什么?三爷、明钺、银面魔君,他的身份未免太多了吧?”

鹦哥儿今天的脾气却好得出奇,仍微笑着道:“这对于公子爷来说有什么区别吗?无论三爷是谁,他对您所做的不都是相同的事吗?”

冷潸急道:“当然不同,你……我和你说不清,他呢?我要见他。”

鹦哥儿道:“那真不巧了,三爷不在庄中,公子爷请稍候几日吧。”

冷潸道:“这……”他掏出锦囊,连同腕上的护腕一起除下来,放到桌上,道:“不必了,我用不着再见他了,请代我把这些还给他。”

鹦哥儿翻检了一下这几件东西,笑道:“公子以为欠三爷的只有这些吗?”

冷潸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我该把这条命也还给他?”

鹦哥儿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请公子想一想三爷待您的好处,鹦哥儿虽不尽知,却知道三爷自从把公子从客栈带回,三日三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况且,三爷临走已料到公子会回来,一再吩咐于我,请公子爷务必等他回来,三爷答应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冷潸也觉得她的话颇为有理,不好反驳,但又不甘再被说服,摇头道:“他……他能给我什么交待,就算他是银面魔君,也改变不了冷家的家规,我所要面对的岂是他能给我交待的?”

鹦哥儿微皱了一下眉,道:“难道倒是三爷救您救错了?”她踱了几步,又道,“公子既已知道我们的身份,鹦哥儿也不隐瞒了,请公子想一想,三爷身上何尝又没有风险呢?你们冷家与我们一向势不两立,三爷却救了公子,这也是有违帮规的,公子的身份三爷早就知道了,可三爷可曾对公子有所不利?这庄中上下,都是青云帮的人,万一帮主知道此事,您又拿什么向三爷交待呢?”

冷潸道:“我……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因为他救过我忘了他的身份,否则,我何以面对天下人。”

鹦哥儿笑道:“我也并非要公子爷做出决定,只不过请公子稍候一两日,以便和三爷面谈,公子若怕无聊,我愿陪公子聊天解闷。”

冷潸看了看她:“你……”他摇了摇头,颓然坐到一张椅子上。

鹦哥儿仍笑道:“我只是一只会学人说话的鸟儿,公子自然不屑与我交谈,不过,三爷既然吩咐我照应公子,公子有什么事,就尽管对我说。”

冷潸也不看她:“我没事,我……”他忽然站起来,道:“我去镇上客栈里去住,三……他回来你们派人找我就是。”

鹦哥儿奇道:“这是何必呢?”

冷潸道:“我不愿再呆在这种地方了。”

鹦哥儿失笑道:“原来公子是嫌这里名声不好。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句话公子也该听到过,光有一个好名声,也未必有用。”见冷潸一副不屑的样子,她思忖了一下,径自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才道:“若论名声,三爷本来的身份未必就逊于您冷公子,就是小女子,虽然籍籍无名,但我以前的丈夫的名字,您大概也听起过,他叫曲客。”

冷潸半张着嘴,呆了半晌,忽然叫了出来:“不可能。你撒谎。”

“曲客一役”是近几年来青云帮最大的恶行之一。曲客是江湖上著名的大侠,为人慷慨豪迈,急公好义,一直是青云帮的大敌之一,曾连破青云帮数处分舵,并有意联合各方以对抗青云帮,不过尚未成形时,青云帮已派出大批人手狙击其家,满门大小三十余口尽都遇难,包括其新婚不久的继室夫人。此案在江湖上轰动一时,而青云帮方面为首的就是银面魔君。

可今天,一个在银面魔君身边伺候的女人居然自称是曲客的妻子,真是荒唐至极。冷潸毫不客气地追问:“你是曲大侠的什么夫人?”

鹦哥儿冷笑了一声:“曲大侠?曲大侠大我三十余岁,我自然是他的继室。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成亲时,我还没出生呢。”

冷潸连连摇头:“不可能,听说他的夫人……”

鹦哥儿抢先道:“死了,是不是?他们只敢说我死了,因为他们不能说真话,因为有许多真话是有损他们的名声的。圣人老早就教他们‘为尊者讳’,于是他们说了一句假话,又不得不更多的假话来掩饰第一句,说来说去,连他们自己都以为假话才是真的,真话却变成了假的。”

冷潸不由有些迷惑,他望着鹦哥儿的背影,道:“你……你有什么证据吗?”

鹦哥儿头上的珠钗轻轻荡了两下:“证据?我没有。我也不需要你相信我,你不会信的。有很多事你都不会信,他们说曲客的女儿是被青云帮害死的,其实,是他的女儿爱上了家里的园丁,并且和他有了私情,而被她自己的父亲杀死;他们说曲客与青云帮为敌是为了给女儿报仇,是为了公义,其实是他杀了一个无辜的园丁,却说他是青云帮的人,为了掩饰他的谎言,他才不得不一直杀下去;他们说我能够嫁给曲客是一种福气,其实曲客不过是花了二千两银子把我买了过去;他们说我和他并肩战死,其实是我亲手杀了这个畜生。我宁可在三爷身边做一只鸟儿,也不愿做你们眼中的什么大侠夫人。”

冷潸已不觉坐到了椅上,他现在所想的已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些事情太令他吃惊了,难道,每一个家族的背后都有着这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吗?难道正与邪、黑与白之间竟有着如此多的纠葛,而不是泾渭分明的吗?

鹦哥儿已转过身来,她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潮,但神色却很疲惫,似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也很吃惊,怔了一会儿,才道:“公子请忘了我说的话吧,千万不要告诉三爷我说过这些,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我以为……我说过我忘了的,可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那段、恶梦一样的、日子,忘不了。”

冷潸不由道:“我明白,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我也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心里最深的痛苦也说了出来,“我害死了我的大哥,我做梦都在想为他报仇,可是……可是我连谁是凶手都不知道,我不能见到一个人就去问他身上有没有剑疤,我连那剑疤应该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我连武功都失去了,我永远也不能报这个仇了,那种剑伤,似乎是在我的身上,火一样的烧着我,我永远都不可能摆脱了,永远。”

鹦哥儿吃惊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不会的,我们……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呀?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忘了吧。三爷……三爷说得对,我们应该能相处的很好的。”

冷潸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道:“这……不,我不该……”

他还没有说出“不该”怎么样,雪鹿已一头撞了进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三爷回来了。”

鹦哥儿啐道:“什么话?三爷回来了就是了,什么叫做‘不好了’?”

雪鹿也见到了冷潸,但他并不回避,跺脚道:“三爷是被押回来的,刑堂兰堂主叫你快去,说帮主有令下,要你去接。”

鹦哥儿大惊失色,来不及向冷潸告辞,径自出门而去。

冷潸也吃了一惊,问道:“雪鹿,到底出了什么事?”

雪鹿道:“我也不太清楚,公子不要乱走,庄中已经封禁了。我去向三爷通报一声,看怎么安置,公子就在此处等我好了。”说着,也匆匆跑了出去。

冷潸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果然看见穿黑衣的庄丁来往不绝,一派紧张气氛。

会发生了什么事呢?冷潸不明白。难道明钺真的因为救了自己而受到了处罚?可是,历来只有白道上的门派禁止门人弟子结交异类,黑道上此类禁忌并不严格,只要不损害自身利益,一般不会有人过问。况且以银面魔君在青云帮里的地位,又怎会因为自己这等“小人物”而受什么严厉处置呢。

也许是青云帮中出了什么事吧?冷潸在心中安慰自己,但那一丝惴惴的感觉仍然无法摆脱,他忍不住在屋中踱了起来。

刚刚踱了几个圈子,雪鹿又冲了进来,埋着头道:“三爷要您到卧室去等他。”说完,转身先跑到门外,背着脸等他。

冷潸听他的声音闷得呜呜咽咽的,忙追了出去,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雪鹿却总是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跑在前面,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一直到了明钺的卧室前,才不得不停下来开门,但仍用后脑勺对着冷潸。

冷潸也被他逗起了几分火气,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待看到他满脸的泪痕,又不由放开了手。

雪鹿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边道:“我……我不敢说,三爷,三爷说我要是再多嘴,就把我的舌头也……割了。”

冷潸闻言一愣,雪鹿趁机钻过他的身边,向后院跑去了。

第十四章

冷潸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走了进去,但他没有再进那间充满了白色的卧室,只是站在挂满了兵器的墙壁下面,打量着那些兵器。他现在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了:银面魔君与人比武的赌注经常是对方赖以成名的兵器,或许,还加上生命。

这满壁的兵器不知包含了多少人的故事,冷潸不相信这些胜利都是以公平的手段获得的。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很难把明钺的优柔沉静和银面魔君的狡诈狠毒联系起来。

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拥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吗?究竟哪一副才是面具,是银的还是纱的?冷潸忽然明白了他那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切因邂逅开始的,都将因了解而结束……

真的,要是自己并没有了解他的身份,那么,此刻自己的心中,一定还会把这一次邂逅当做美好的回忆,还有,还有那和真正的明月一样高洁而神秘的人。

现在呢?了解了,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吗?

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明钺忽然走了进来。冷潸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没有来得及招呼;而明钺也没有停步,只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径自进了内室,等到冷潸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他又已不见了。

冷潸也没有跟进去,因为就在那一瞬,他竟觉得明钺变得好陌生。

自从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眼起,明钺给他的感觉就是“白”:一身的白衣、苍白的肤色。然而,刚刚他一晃而过的时候,仿佛变得更加白了,白得似乎有几分透明,有几分恍惚,而他的身姿似乎也更加飘忽,仿佛,仿佛他已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陌生的影子。

而这一次的重逢,似乎也变做了另一次的邂逅。

那么,明钺为什么会在几天内变得如此陌生?刚才过去的究竟是不是明钺?甚至,刚才是不是真的有人走过去了呢?

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忽然间变得如此陌生,令冷潸产生了一种类似彻悟前的迷惑,一种对于真和幻、有和无都产生了疑问的迷惑。

然而,大惑之后也并非就是大悟。也许有许多人都曾经有过这种迷惑,但真正了悟了的又有几个?

而且,鹦哥儿的到来很快打断了他的遐想。

鹦哥儿似乎也没有料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他,略微停了一下脚步,转而直向他逼了过来,边问:“冷公子,这回您该满意了吧?”

冷潸觉得她的神情和语调中都有一种仿佛是气急败坏的态度,不由愕然道:“什么我满意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鹦哥儿第一次没有顾忌是否会被明钺听到,冷笑道:“不知道?好,我让你知道知道。”她已经把冷潸逼得贴到了墙上,却仍不肯放松,“三爷为了你放弃了一切,他现在和你一样被青云帮除名了,你还不满意吗?”

冷潸皱了皱眉,明钺如此下场他虽然也觉意外,但鹦哥儿的态度更令他生气。他倚墙而立,道:“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青云帮的事情与我何关?难道这样我就欠他了吗,我不也是一样吗?”

鹦哥儿忽然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你以为青云帮是你们冷家吗?说走就走这么容易。三爷为你几乎搭上了一条性命,你又为三爷做过什么?”

冷潸根本就没听清她在叫些什么。鹦哥儿那一巴掌打得他满眼金星,也差点把他气死。从小到大,他从未挨过这种打,他的父亲虽然脾气暴烈,但由于对妻子毕竟有一丝愧疚,也不曾打过他一巴掌,倒是冷潇儿时常被打得大哭。今天,一个女人竟然打了他的耳光,令他愣了半晌,直到鹦哥儿叫完,他才回过神来,抬手扯下墙上的一柄弯刀,向鹦哥儿劈过去。

鹦哥儿一扭腰肢,避开这一刀,不料却被刚从卧室里出来的明钺一把扯住。他显然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当冷潸追上又一刀劈下时,他几乎本能地用握在另一只手中的玉箫一挡,冷潸只觉手中一震,不由自主地撒手扔刀,向后退了几步。

明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了他脸上的指痕。冷潸见他的双唇蓦地抿成了一条线,心中不由一凛,鹦哥儿更是吓得连头也不敢抬,明钺一放手,她就“嗵”的一声跪倒在地,道:“我错了,三爷,我错了。”

明钺垂下目光盯了她半晌,忽然挥起右手,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只一掌便把她打得直飞起来,撞到墙上又跌了下来。冷潸见明钺还要再打,忙拦住了他:“算了,三爷,您,您会打死她的。”不知怎的,他一开口,还是叫出了“三爷”两个字。

明钺显然仍十分恼怒,抿紧的唇角都在轻轻抽搐,冷潸反而不好意思发火,只道:“算了,我……我是来……”

明钺终于把目光从鹦哥儿身上移开。怒气一消失,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疲惫的神情来,他向冷潸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的来意,一面做了个“出去谈”的手势,指了指门外。他的手中除了那柄淡碧色的长箫外,还有一卷字画,想来就是卧室里那幅长卷。

冷潸虽然疑惑,也只能随他先出去再说。刚欲转身,只见鹦哥儿半跌半爬地爬到明钺脚下,扯住了明钺的衣襟,哀求道:“三爷,我再也不敢了。您带上我吧,我会像素绡一样听话的。我保证,只要您带上我,我一定像伺候您一样伺候冷公子。求求您,三爷,我不要这庄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您带上我,打我、骂我都行,求您了。”一面说,一面连连叩头。她被明钺一掌打得唇角流血,半边脸也又红又肿,发髻早已撞散,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地上。

冷潸转过头去,走开两步,不忍也不愿再看她的样子。明钺却连一眼也不看,用长箫拨开她的手,径自向门外走去。

鹦哥儿仍不肯罢休,膝行几步,又抓住明钺道:“那您就杀了我吧,三爷,您不带上我就杀了我吧,别丢下我一个人。”这一回她是死也不肯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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