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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by孤月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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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钺的笑容又深了一点,他似乎还要写什么,却忽然晃了一晃,头猛地向后仰去。冷潸忙一把扶住他的肩头,只见鲜红的血从他的唇角直淌下来,冷潸惊道:“三爷,您怎么了?我,我扶您上马,我们走吧,好不好?”

明钺的长眉紧蹙着,脸上却仍刻着一丝疲惫的笑。他点了点头,无力地靠在冷潸的身上,在冷潸的感觉中,他比上一次受伤时还要虚弱。

冷潸扶他上了白马,自己则跟在旁边照应。白马走得很慢,似乎它也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也不急着跑了,不过明钺还是摇摇晃晃,几乎随时都会跌下来。

冷潸扶着他的手臂,他知道明钺大概已经原谅了自己,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去问为什么。

他们只走到最近的镇子,就住近了客栈,因为明钺似乎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了。

这个镇子也并不大,却有一个很美的名子,叫做绫曲。曾经是附近百十里方圆内最著名的绫罗集市,如今虽已衰落,却依旧保留着八、九家染坊,站在镇中任何地方一望,都可以看见晒在竹竿上鲜艳的轻罗或是彩绸在风中荡着,仿佛一幅幅彩色的瀑布,十分美丽。

不过,镇子里却弥漫着略带辛辣的染料的气息。镇上人显然早已习惯了,冷潸却和那匹白马一样,自从一进镇子,就忍不住一直在打喷嚏,直到进了客栈房间,把门窗都关紧,才好了一些。

明钺靠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唇边还凝着几丝血迹,也没有擦去。他的下唇已微微肿了起来,使他无法紧闭上嘴,他的唇上,因而,看上去仿佛总是噙着一丝恍惚的笑。

冷潸清了清咳得有点发哑的嗓子,道:“这种味儿,真让人受不了。”他正要坐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三爷,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大夫。”

明钺摇了摇头,打了几个手势。

冷潸猜道:“您是说,让老板去找?”他发现明钺的手势并不难懂。

明钺赞许地点点头。

冷潸思忖了一下,道:“也好,那,我去找老板。”说完推门而出,只一刻,外面又传来他的喷嚏声,明钺忍不住微微笑了。

冷潸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在他说出那些激烈的话的时候,明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把他毙于掌下。其实,明钺没有写完的那句话正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会杀了你”。

但是,一看到冷潸流泪的眼睛,明钺就原谅了他的一切。在那一刻,冷潸连神韵都像煞了浮洲,而浮洲的泪,是会令他心碎的。

令明钺吐血的其实也并不是冷潸,而是浮洲。因为他想起了浮洲的泪: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之后,浮洲曾经拉着他的手,流着泪问他:“哥哥,你以后不要吓我了好不好?你告诉天上的神仙,让我比你先死,好不好?”从那以后,无论他受了多重的伤,在可以掩饰住伤痛之前,他绝不会去见浮洲;而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他都是为了浮洲的这句话而挣扎求生。

他宁可忍受比死更痛苦的煎熬,也不忍再看到浮洲流泪。

事过几十年,尤其是在经历了几千个日日夜夜无望的思念之后,又乍然重见那双带着忧虑和惶惑痛惜的含泪的眼睛,这对于明钺的震撼,绝不亚于被人重击了一掌。更令他难过的,则是自己已经连一声“浮洲”都无法再叫……

是不是,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这时候才能得到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定要付出这种代价才能获得这一结果?是不是一定要有遗憾,这种或者那种?这是不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没有当场再昏倒已经是异数了。他感觉得到,这一口血,绝不仅是一时激愤所致,自己的心脉,真的已经受了伤。

当然,他并不怪冷潸,相反却只有感激。

只要能这样,只要能有这样的一瞬,他所做的一切,便都已值得了。

冷潸很快就回来了,一个伙计跟在他后面端着铜盆毛巾,放下后就躬身退了出去。冷潸自己把毛巾拧好,递给明钺。他和明钺相处虽短,也已发现他似乎素有洁癖,特意吩咐伙计拿了没用过的新毛巾来。

明钺也未道谢,仔细擦过手脸,才向冷潸点了点头。

冷潸又道:“老板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三爷先休息一下吧。”

明钺用手势“道”:“我没关系,你坐下吧。”冷潸才坐在床边。

明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比划着问他:“你以后要去哪里?”冷潸却猜道:“您让我出去……干什么?”明钺摇头,又把这句话写了一遍,他才明白。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先到一个渔村去,去取回我的戒指,把它交回去。”见明钺露出关注的神色,他又接着道,“那个渔村里有我大哥买下的一幢房子,是他四年前买的,他说有一天他要退出江湖,在那里娶一个渔家女,作一个平平常常的渔夫。后来……他把这间房子送给了我,有时,我们会去那里休息几天。他,他死后,我把他的灵位放在了那里,把我的戒指压在了底下,我……”

他刚刚说到这里,那个伙计又探进头来,手里托着一套笔砚纸札,一面道:“请问是不是您二位请的大夫?他已经来了。”

冷潸忙站了起来,道:“是,快请他进来。”伙计放下笔砚,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儿便提着个药箱子走了进来。冷潸一见他生得獐头鼠目,一撮山羊胡子,心里就不大高兴,转眼见明钺也正苦笑,只好耸耸肩头,道:“先生请坐吧。”

那小老头儿也不客气,打量一下两个人,拉把椅子就坐在床边,向明钺道:“把手伸出来。”一面却直盯着他脸上的面纱看,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

明钺厌烦地偏开头,慢慢伸出手去。那小老头儿留着长指甲的鸟爪一般的手一搭上他的手腕,他差点把手抽回去,男人留指甲对于他来说是件无法忍受的事,如果这老头儿是他的手下,这双手早就被他剁下去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伤势,明钺自己清楚得很,依他的脾气,早就把这老儿赶出去了,只不过看冷潸在,他不愿发作而已。

小老头儿闭目搭了半天,嘴里嘟嘟哝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着说着,竟忽然睁开眼睛,向明钺道:“把舌头伸出来看一下。”

明钺脸色一变,忽地把手抽了回来。冷潸也吓了一跳,道:“有这个必要吗?”他想明钺又不是受了风寒,干吗要看舌头?

小老头儿倒威风了起来,鼠目圆睁地道:“你懂什么?望闻问切,哪一样也少不了,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啊?”

冷潸见明钺连连向门外使眼色,他自己也实在讨厌这个小老头儿,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塞给他,道:“谢谢先生,您请吧。”

小老头儿愣了一愣,没等再说什么,冷潸已经把他拉了起来,把药箱塞给他,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门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头叹道:“这,这人是从哪儿找来的?我看,还是我自己出去找找看吧。”

明钺抬手阻止了他,苦笑着摇摇头,走到桌边,打开砚盒磨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我自己来吧。”

冷潸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看,一边问道:“三爷自己懂医?”

明钺写道:“不用懂医,我只是受伤的时候流血太多,这几天又一直没有休息,才会昏倒。在摔下来时又受了一点内伤,等休息两天,我自己运功调息一回,就没事了。”

冷潸道:“是吗?那也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钺的字,常言道“字如其人”,明钺的字也的确是刚中带柔,乍看上去可称是铁画银钩,但转折处却又极尽柔媚,和他自己正好相反。冷潸自家的字极为纤秀,几乎像出自女子手中,但逢有折笔,必定棱角分明,圆融不足。

正在胡思,忽觉明钺回头看自己,忙收敛心神,只见纸上又多了一行字:“你既有了打算,为何不走?”

冷潸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三爷又有什么打算呢?”

明钺用笔杆顶端点了点额头,写道:“去天竺。”

冷潸奇道:“天竺?三爷去天竺干什么?难道……您是天竺人?”

明钺扬了扬眉,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像吗?”冷潸摇了摇头,他没见过天竺人,不过,听说天竺人多半都是隆眉深目,肤色较黑的,明钺可一点也不像。

明钺又低头写道:“去学腹语。”

冷潸的眼睛一亮,道:“真的?”这的确是唯一一个能使明钺恢复说话的办法,虽说想真正做到也很难。

明钺却笑着晃了晃笔杆,写道:“开玩笑的。学这个有什么用,我会习惯做一个哑巴的。”

冷潸觉得“哑巴”两个字很是刺目,不由顿了一下,又问:“那,您究竟想去哪儿呢?”

明钺把几乎写满了字的纸翻了过去,在背面写道:“还不一定,也许浪迹天涯。我很喜欢天山那边的景色,大概会去那里做一个牧人,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会,去做一个平常人的,像,你大哥一样。”

冷潸犹疑了一下,道:“可是……”他没发觉自己几乎已经伏在了明钺的背上看他写字,就像小时候趴在大哥身上一样。

明钺悄悄侧了侧头,给他让出地方来,边写道:“没有多少人像你这样清楚我的身份的。有些人认识的是戴银面具的我,有些人认识的是蒙面纱之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

冷潸心中一动,明钺的话令他想起两句很相似的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之生。”其实,自己心里所担心、计较的正是明钺的过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下屠刀,为什么他就不能“立地成佛”呢?不是说众生平等吗。

只是,他真的能做到彻底洗心革面吗?冷潸忽然明白了自己和明钺之间真正的症结所在:明钺的过去令他没有信心。

明钺早已发现他爱走神的特点,也不想去打扰他。不过,他把身子压在自己肩上,并且越来越重令明钺感到胸口有些闷痛,他只好耸了耸肩,以提醒对方。

冷潸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明钺左肩上,压得明钺向一边歪着身子,忙站直了,道:“对不起。”

明钺也坐正过来,又抽出一张纸,写了些字交给冷潸。冷潸见上面写着几味药的名子剂量,底下却写着“你有多少钱?”不由笑道:“你要我去买这些是吗?”

明钺点了点头,又用手势问:“钱呢?”

冷潸道:“你不问,我差点忘了,你有钱,很多钱。”说着将雪鹿交给他的锦盒掏了出来。

明钺一看见那盒子,脸上就泛起一丝苦笑,打开盒子略瞟了一眼,又合上,“问”道:“你呢?”

冷潸道:“我也还有,不过没这么多。”

明钺比道:“这种东西在这小地方用不上,你先帮我买来,以后我再还你。”

冷潸笑道:“当然可以,还就不必了。”明钺也不推辞,只是笑笑,任他去了。

第十六章

小镇上只有一家药店,不过明钺单子上开的药倒都买到了,只是那兼当坐堂医的老板一边称药,一边疑惑地问了一句:“这方子是治什么的?”

冷潸对药性一窍不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老板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他把其中一味药指给冷潸看,“这味药是有毒的,方子是它倒是主药,按理说是没有这么开的。”

冷潸道:“这个……我也不懂。”他真不明白明钺要干什么,只好留心看了看那种药的形状,以防出事。

回到客栈,已经是黄昏了。夕阳下的小镇更加美丽,一幅幅彩绫在晚风中翩翩飞舞,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风景。冷潸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去看这种景色,好几次都几乎撞到别人身上,他不知道当地人对此为何毫无兴趣。

相反,客栈门口倒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议论着什么。冷潸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仔细看来,才明白他们是被箫声吸引过来的。

其实,明钺的箫吹得并不是很好,冷潸听得出来有些地方显得生涩,而且他吹的也并不是一支箫曲,或者说,不是一支适合用箫来吹奏的乐曲。听起来那似乎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而箫的声音却太过忧郁了。

不过,这箫声却给了冷潸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欢乐和凄凉掺杂在一起的感觉,仿佛在诉说着一种再也享受不到了的欢乐,一种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的美好。连那些生涩和拖拍的地方都仿佛成了一种特别的韵律,就像是明钺说话时那种柔软的拖音一样。

冷潸悄然走到了门口,望着倚在床头,专注地吹着玉箫的明钺。这箫曲就仿佛是他的另一种语言,一种尚未纯熟的语言。

明钺真的没有注意到冷潸已经回来了,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箫上,但他还是吹不好,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吹过箫了。

浮洲学吹箫是他教的,不过浮洲很快就超过了他,超过很多,每当他吹得不好的时候,浮洲就会看着他笑,无论那错误多么细微,浮洲都听得出来。几次过去,他就再也不吹了,倒不是怕浮洲笑话,而是在听了浮洲吹的曲子后,他总有一种糟蹋了这种乐器的感觉。

如今,除了这箫和画,他已经再也没有与浮洲有关的东西了,所以,他才会又试着吹起了箫。他也没想到这小镇上的人连箫声都不常听到,居然会引来人在外面偷听。

对于箫曲,他也已经很陌生了。他所吹的是笛曲,而且是异族山歌改成的笛曲,那是鹦哥儿吹给他听过的。鹦哥儿有一枝银笛,她吹这段曲子时很快乐,也很明朗很泼辣,正是那歌子应有的韵味。

那曲子只有四句,却可以反反复复地吹。鹦哥儿用这相同的曲子唱过许多不同的词,明钺记住过几首,忘了的却更多,但他在吹着这首曲子的时候,总算还想起了几句: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

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

在明钺的印象中,这好象是唯一一首比较含蓄温柔的了。

但明钺自己也知道,自己吹出的曲子已经是另一种韵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了,无论他怎么吹,就是无法把这四句变得流畅起来。

到最后,他也只好放下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有些闷痛的胸口,轻轻咳了几声。

冷潸这才走了进去,道:“三爷,药……买回来了。”他一开口,忍了很久的喷嚏终于打了出来,然后才问,“是让厨房去煎,还是我们自己煎?”

明钺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把药包打开翻检了一下,随手拈出几味放进口中,其中就有药店老板说有毒的那一种。

冷潸吓了一跳,道:“三爷,那个……”

明钺指了指那味药,笑者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挑出另外一种药合在掌心碾成粉末状,向冷潸招手。

冷潸不解其意,俯身看着那味药粉,问道:“三爷,怎么了?”

明钺忽然竖起手掌,用力一吹,药粉“唿”地灌进了冷潸的鼻子里不少,呛得冷潸连声咳嗽喷嚏,涕泪交流,忙转过身去,边怒道:“你……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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