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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醉东风——by浴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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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喝一杯竹叶青。

在西蜀,竹叶青是淡茶,竹叶青是烈酒,竹叶青也是毒蛇。

羽觞喝的,就是烈酒竹叶青。

蜀人好烈酒,火辣辣的酒正像火辣辣的辣子一般,正好可以驱散蜀地在群山环绕中终年被雾气笼罩的阴湿。

蜀地的老年人,最容易得的一种病,便是风湿,寄居草堂的那位大诗人杜甫,晚年在蜀地也被风湿之症折磨,最终病死。

所以蜀人好烈酒的一个地理原因,是为了驱湿寒。试想一杯滚烫的烈酒下肚,什么寒气湿气,都被烧光的快感,又有几个人能耐得住?

羽觞喝酒,却与此全无关系。他喝酒,不过是一种习惯。就像婴儿习惯喝奶,就像鸟儿习惯吃虫,就像太阳每天习惯从东方升起,就像月亮总是在晚上出来。

“喂,你是什么人?”

红衣少年立在蝙蝠纹雕花的门槛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眼防备地瞪着坐上的白衣人。

羽觞抬眸,看着门边的红衣少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他薄唇微勾,凤眼弯作两弯新抽的月芽,白玉雕成一般的手中擎着一杯酒对少年道:“你喝吗?”

竹叶青酒不仅烈,竹叶青酒,也很香,不仅香,而且又香又醇。

白衣人也很美,此情此景,够得上醇酒美人。

东风向来不许他喝酒,他在洛阳城的时候,却是挺热衷于喝酒这件事,尽管他的酒量很浅。

少年朗声道:“好啊。”

他接过羽觞手中的酒杯,将那一杯竹叶青,一饮而尽。

少年终究涉世未深,那一杯酒下肚,他便红着脸晕了过去。

78.生怕情多误美人(二)

秋日的寒露,凋伤了满林的红枫,巫山巫峡,雾气萧森。高高的白帝城上,千家万户捣衣的砧声在薄暮中传遍了峡谷。

船在狭窄而又陡峭的江面上急行着,一个又一个浪花翻卷而上,似乎要将这一叶孤舟吞入滚滚东流的江水之中。

夜渐渐深沉,两岸山间古猿的悲啼,一声声惊破山谷。《水经注》上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实在并非虚言。

少年在凄哀肃杀的猿啼声中醒来,江风阵阵,吹进他的衣袖里,他冷得瑟缩了几下。

这只船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条普通的渔船,里面却布置得相当精致。船舱虽然很小,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浣花坊上好的蜀锦地毯铺了好几层,大红的绣鸳鸯戏水的锦被堆在舱角,一张名贵的陈年乌木雕花小桌,桌上正放着一壶烫得正好,正冒着热气的小酒,两只白花花软酥酥的大白馒头。

少年觉得有点喝,也有点饿,可是他却不敢去拿桌上的馒头和酒。

因为桌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白衣人。

白衣的羽觞就坐在少年对面,手中擎杯,眉目带笑地盯着少年看。

他笑得很美,他一笑,舱内便像笼罩了一层月华。

少年最是顽劣,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看着羽觞,问道:“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师父呢?”

听到他说到“师父”这两个字,羽觞脸上的笑意收敛,他蹙了蹙眉,道:“你没有师父。”

少年固执地争辩,“你胡说,我明明就和师父在一起的。”

羽觞的脸色一变,他突然出手,一招螳螂捕蝉,探向少年的手腕。

少年见羽觞伸手拿他,情急之下,身子一闪,竟使出一招劳燕分飞。

可惜他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是羽觞的对手,他的身子还没闪开半尺,手腕却已经被羽觞牢牢的攫住了。

少年瞪着羽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他怒道:“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我师父。”

羽觞的唇角,弯起一抹讽刺的笑,漆黑的眼底,闪过一抹邪肆。

他一把将少年拉了过来,少年的腿绊在乌木桌上,小桌应声而倒,一壶的酒,倾斜在织花地毯上,洒了一地。

两个雪白的馒头已经滚到船舱边缘,少年的身子,却已经不偏不倚地被羽觞压在窗棂边。

阴冷的江风吹进窗帘,吹在少年的后脑勺上。一股凉意,从他的后脑,直下他的脚底。

羽觞微冷的薄唇却已经攫住了少年的唇。

不是吻,是咬。

少年那柔软的红唇,已经被咬出丝丝的鲜血,嫣红的血,沿着他的唇角,缓缓地流淌着。

“混蛋,你放开我。”

少年一气之下,一拳已经击出,他用尽全力的愤怒的一拳,正好打在羽觞的胸膛上。

然而他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却像是一粒米沉入一个大米缸,一朵浪花沉入一片大海,瞬间消于无形。

羽觞眸底的黑色更深了,仿佛阴郁的大海,又罩上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将他身上属于月亮的光华层层掩去,只留下黑暗的深渊。

他想带着一起坠下深渊的,还有眼前这个少年。

这个看起来任性、开朗、不知天高地厚又长得极像雪的少年。

他一双黑眸黑洞一般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抬起他的下颏,声音里夹着火的热烈与冰的冷冽,他道:“东风碰过你了没有?”

少年揍了半天,就像打了半天沙袋,他的手,打得有些发疼,沙袋却似乎越来越硬。

他揉了揉发疼发红的拳头,大眼睛里闪过一抹疑惑的神色。

羽觞见他眼中的神色,心情却好像突然好了几分。

他修长的玉指按住少年被他咬伤的红唇,墨眸噙笑:“很好,本座喜欢干干净净的男孩。”

他明明在笑,可是少年天生的敏感,却从他的笑里捕捉到危险的气息,那种危险,似乎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他抬了抬眼,看着羽觞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羽觞道:“洛阳。”

少年一怔,“洛阳?”

羽觞笑道:“醉流霞离开洛阳三年,也该回去了。”

少年又是一怔,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流霞?”

羽觞白玉一般的手指撩起少年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笑道:“你的长相,还有你的头发,都出卖了你。”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深夜中的一声叹息。

他道:“最最不该的是,你待在东风身边。”

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榻上,而且还正枕在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臂上。

“莫离?”

那么美丽的手臂,除了东风,这世上,恐怕也只找得出莫离一个人来了。

莫离见我醒来,凤眼微弯,笑若春风地道:“醒啦?”

我见他面若傅粉,唇若施朱,黑缎子一般的长发柔柔地铺在杏子红绫被上,不由得怔了半晌。

我只得坐了起来,干笑道:“我有个谜语,你猜猜?”

莫离也坐了起来,半靠在雕花床栏上,有些慵懒地道:“说来听听。”

我便道:“虽傅粉郎君,青丝未了。猜一种中药的名字。”

莫离意态悠闲地笑了,他笑得不仅美,还笑得很妩媚。

他那副表情,简直就像一只鹤,又高傲,又自鸣得意。

我有些不满地道:“哼,猜不出来了吧。”

莫离又笑了,他似乎很喜欢笑,尤其喜欢对着我笑。

任何人像他这么笑,早就笑面瘫了,可他却不一样,他的笑里有无限的风情,每笑一次,便似变换了一翻的风景。

或清如碧玉的山水,或绚烂妩媚如满林的红枫,或纯洁如一树绽放的白樱,或柔美若飘舞的丝绸,或潇洒如满天的繁星,或清淡如袅袅的茶烟。

他突然牵着我的手,轻轻一叹道:“你昨晚,睡得不好。”

做了那样的梦,能睡得好才怪。

他抚摸着我的手,眼神温柔地看着我,又道:“你叫了半夜‘师父’。”

我突然觉得十分尴尬,只得干笑道:“我没有说其它的梦话了吧?”

他笑笑,又道:“没有了,你不过叫了半夜的‘混蛋’。”

我恨不得往嘴里塞两个圆滚滚的鸡蛋,怎么也不该问出最后那一句话来。

莫离却下了床,脚下踩了一双黄杨木的木屐,他在床边走着,木屐踩在地板上,咯咯地响着。

“别发呆了,再不出去,他们又该要笑话你了。”

“笑话我什么?”

莫离暧昧一笑道:“你说呢?”

我立即明白过来,只得道:“你还没告诉我,谜底是什么呢?”

莫离一边穿着外袍,嘴角噙笑,指了指他的胸口道:“谜底,先放在这里。”

我道:“为什么?”

莫离神秘一笑道:“放在这里,你拿不去,便又多了一条不赶我走的理由。”

“莫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过奸诈的,没见过他这么奸诈的。

走出房间,正是日上中天,江天一色,清澄若一盘冰玉。

天空明蓝,空水澄鲜,不带一丝尘滓,几片絮白的云在轻风中缓缓地飘动着,姿态优美娴雅,妙趣横生。

一楼的船舱内,紫儿和红儿已经准备好一大桌的饭菜,色泽鲜艳,清香四溢。

“霞少爷。”

红儿银铃般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她衣角的银铃声,她已经跑到舱门口,拉着我的手,往饭桌的方向走。

她一边拉着我,一边道:“紫儿姐姐准备了几道霞少爷最喜欢吃的小菜,霞少爷一定喜欢的。”

我看看紫儿,她正在布置着酒菜,对我乖巧地笑着,香腮上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

画扇站在紫儿身边,他笑得温雅极了。

一阵暖流涌上我的心,如果风林瑶花没有出现,也没有死,该多好。

绮绣却坐在紫檀木的雕花凳子上,以手支颐,一双桃花眼满含笑意地看看我,又看看莫离。

莫离指间微微一弹,一条红色缎带便风也似的飞向绮绣。

明明是又轻又软的缎带,莫离使来,却似比飞矢的速度还要快。

眨眼的功夫,缎带已经飞到绮绣的面前,直贴他的双眼。

绮绣身子一闪,那缎带却落在了他的手上。

莫离笑道:“你这双眼睛,真该用块布蒙起来。”

绮绣的嘴里有点发苦,只有他才知道,接下这条缎带有多么的不易。

他摸了那条缎带半天,才道:“密宗的拈花一指禅,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离却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他非但不回答绮绣的问题,还用象牙箸为我夹了一块花雕醉鸡,笑道:“来,多吃点,你正是在长身体的年纪。”

我本来在吃一根杏仁雪酥,此刻却有些噎不下去了。莫离不过是东风送来的一名男宠,为何却让名震天下的紫箫如此顾忌?

79.生怕情多误美人(三)

那块花雕醉鸡已经送到我嘴边,淡淡的酒香混合着鲜嫩的鸡脯肉的脂香,缭绕了我的鼻息。

我抬眼看莫离,他笑得很温柔,那双美目清扬婉兮,里面仿佛有一汪活泉,潺潺地流动着。

莫离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不单单是我,换了任何人都一样。

我只得将那块花雕醉鸡吞进肚子里。

莫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慢点,别噎着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这一噎,却是噎得不轻。

“咳咳……”

莫离又端过一杯水,“来,喝点水。”

他又要来喂我,我急忙将水杯夺了过来,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大口,总算将那块鸡肉咽下去了。

红儿噗嗤一笑道:“有了莫公子服侍霞少爷,紫儿姐姐总算可以安心出嫁了。”

紫儿看了画扇一眼,粉面微红,这些日子来,他二人相知已深,她对画扇这位未来的夫婿,自然是极中意的。

她微嗔道:“红丫头,不许胡说。”

红儿却投在紫儿怀里,抬起小脑袋娇笑道:“姐姐说我怎么胡说了,难道姐姐不嫁莲花公子?”

紫儿的脸更红了,画扇的面上,始终挂着温文的笑,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这么儒雅,好涵养。

想到紫儿就要出嫁了,我心中不禁有点怅惘。

莫离却附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照顾你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众人似乎都听到了,我只得干笑道:“吃饭,吃饭。”

咋咽凉柯,还移暗叶。西窗过雨,瑶佩流空。

莫离站在雕花窗边,红绣纱的帷幔,在他身后缓缓沉降。

他一身红色袍服,胸前用金线缂丝绣着只凤凰,红缎嵌玛瑙的腰带上,缀着一块红玉凤凰玉佩,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此刻正提着一只金鹦鹉。

他又笑了,那双连娟长眉微微上扬。

他道:“船上无聊,我给你捉了只鹦哥儿来解闷。”

那只鹦鹉便开始学舌,哑着嗓子叫道:“无聊,我给你解闷,解闷。”

我接过那红嘴绿毛金翅膀的鹦鹉,将笼子挂在墙壁上,转身对莫离道:“莫离,我们谈谈。”

莫离挑了挑眉,伸手笼了笼我的鬓发,笑岑岑道:“要谈什么?”

我拉下他的手,盯着他道:“你不该跟着我的。”

他的眸中怔了半晌,叹道:“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莫离虽然有些神秘,却是美丽、温柔,简直就像一罐蜜。

我如果不是在东风和羽觞那里历尽了沧桑,恐怕早已迷醉在这罐蜜糖里。

我自然不会问他第一个人是谁,他却已经吻上了我的唇。

“莫……”

离字还没叫出来,他已经离开了我的唇瓣,我被那蜻蜓点水的一吻怔住了,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

莫离漂亮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哀恸的眼神。

他的眼中似乎要浸出泪花来,他突然抱住了我。

“莫离,你听说我。”

莫离却道:“虽傅粉郎君,青丝未了。如果我猜对了,你就不说了,好吗?”

他的话既孩子气又负气。看来让他离开的事情只能再做计量了。我只得微微叹道:“好吧。”

他美丽的眼中再次闪现灵动的笑,仿佛那一汪沉寂的泉又活了。

他道:“传说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喜朱服,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明帝疑其傅粉,夏月与之热汤饼。平叔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这傅粉郎君,可是说的是何晏?”

我点了点头,有些钦佩地看着他。

他笑着又道:“傅粉郎君既然是何晏,那这青丝未了,便是首乌了。”

他眼里的笑意已经融化了,“你的谜底,便是何首乌,对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墙上的那只鹦哥儿,却在唱,“傅粉郎君,青丝未了,青丝未了,何首乌,何首乌……”

它随意的学舌,任意的挑拣,却串成这么一句,谜面谜底都全了。

我盯着莫离看了半晌,他白面朱服,全得何晏妖丽,丰姿之美,似又在绝尘之上。

我不由得垂下头叹息了一声。

莫离却突然俯下身来,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咬了我的耳朵。

我捂着耳朵瞪他,怒道:“你又不是小狗,干嘛喜欢咬人耳朵?”

莫离嫣然一笑,他弹了弹我的额头,道:“我也不是人人的耳朵都咬的。”

他那表情好像被他咬了耳朵反而是我的荣幸,我不由得有些气结。

我问他,“莫离……”

他道:“嗯?”

我道:“你真的叫莫离么?”

他道:“嗯。”

我又问他:“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师父身边有你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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