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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岚传——by鱼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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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形容桀纣的啊……”

杜渊海叹出的话,正是杜皙心中所想。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最危险的象。这种世道,父亲不能逃。”杜渊海长吁一声,回头望着杜皙,微微一笑:“可父亲真的想希望你能逃得掉。”

杜皙望着面前的父亲。

“……皙儿。”杜渊海微笑,眉间却仍是蹙着。

“父亲……”杜皙哽了一下,她忽的很想伸手将杜渊海的眉头抚平——强自按捺,却只是语调平淡道:“您又在忧愁国事了?”

“……哪有那么多国事好忧愁的。”杜渊海禁不住一笑,“我也不是圣人。”

杜皙怔了一怔。

“皙儿……你过得好么?”杜渊海望向杜皙。

“……还……好吧……”杜皙被他海一样的眼神望着,忽的把一肚子准备好的话都忘了:“王爷……王爷有什么话也会跟我说……”

沉默良久。

杜皙长长出了口气。

“女儿有些羡慕宁王妃。”她的语调已经平顺下来,“到现在,女儿才懂得父亲那天说的,希望女儿能逃得掉的意思。”

“可是女儿不后悔。”杜皙的眼神忽的坚定。

“女儿是父亲的独女,不管是多宽的河,多远的路,父亲要走的话,女儿也不会逃。”

川北官道上,浩浩荡荡一列运粮的车队。

车队中是一辆大车——大车成八宝玲珑之型,八匹一色雪白的健硕骏马拉车,车子覆绘春山云雾图的轻薄云绡,其内是素三彩式双面绣百蝶隐文样青白绫子。

车内高可一人来,皆是金丝楠木做成,放着两个大周铜簋,隔层放冰,里面各湃着一个大八方琉璃樽,均是放着玲珑剔透的葡萄、荔枝之类果品。

两个清秀侍女身着藕合色绸衫、珍珠蝉翼丝里衬,一人执酒樽,一人执团扇站在一旁伺候。

正中的榻上,坐着的正是青滦河上当代石崇,富可敌国的石敬笙。

他望着面前案上摆着的五品顶戴官服,不禁轻笑了笑。

川北二十三州府的粮号,每年上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不过换来这么一件绣着白鹇的袍子。

文飞禽武走兽。

穿上这袍子,自己便也成了“衣冠禽兽”中的一员。

石敬笙想,这世上最最吝啬之人,恐怕便是朝都禁宫里坐着的那个人了。

就算是强盗,也不过是抢劫一门一户而已,却又怎做得到劫掠天下,只用几件袍子、几个称号就让被抢盗的人感激涕零诚惶诚恐?

水蛭吸血,不过默默吸饱了就掉下来了;皇帝吸血,却还要用圣贤之道教人,让被吸之人以之为荣。

“珍馐奉饿鬼,美人敲骨髓。高楼一夕烬,黄金粪土堆。”

石敬笙脑中忽然浮起了这么四句词,和吟诵这词的人。

他自失地一笑——幸好不是人人都看得这么透,否则这世道还有什么意思?

石敬笙知道自己没看透,他也不想看透。

他想到段斐容。

他其实并不信段斐容真的能看透。

真能看透,还回到那个官场里去临渊履冰?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贪恋痴嗔,他能丢掉多少?

从出生起什么都是自己用手抓住的。石敬笙相信,对人,也是一样。

车外楹上忽的被轻轻扣了三声,石敬笙摆摆手,一个侍女便走了过去,掀开了门帘。

门外便有人声传来:“爷,咱们要进青萍关地界了。”

“去川北大营还有多久路程?”

“车队行进,大概还一日一夜。”

“去洛城呢?”

“一日。”

石敬笙想了想,说道:“让车队停下。”

(下)

大车缓缓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两边侍女要来扶,他摆了摆手,自行走下了车。

“牵乌云骓来。”

他淡淡吩咐,一旁随侍的伴当忙走到车后,将一匹全身乌黑、毛皮如缎的骏马牵了过来——那马身形极为高大,竟比拉马车的马要高出一个头去。

石敬笙拍了拍那乌云骓的脖子,它仰头喷了喷气,低头便向他去蹭。

“一天以后,让雷师傅带几个人去洛城鼎螭台接我。”石敬笙一边摩挲乌云骓头颈,一边淡淡吩咐。

那伴当一怔,望石敬笙道:“爷,您要自己去?”

“是。”石敬笙低头一笑,“你们赶着车队先去大营,告诉段大人我就快去了。”话说完,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青空万里,一片云都没有。

他出了口气,登上乌云骓,挥鞭一抽,那马嗖地一声窜了出去,快如箭矢一般,几步间便越过了车队。

寻常马匹需跑上一日的路程,乌云骓只用了半天。

到了洛城已是傍晚,石敬笙弹了弹自己的玄色粗布衣袍——上面已尽是尘土。

他随便寻了家小客栈住下——那客栈掌柜怎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一身布衣、看去斯斯文文的男子竟会是天下第一有钱人,便也未太过殷勤,只是随意给他一间房,送来一壶酒、几碟小菜,便不再管他。

石敬笙也并不在乎。

喝了酒、粗用了饭食,石敬笙洗了把脸便吹熄了蜡烛和衣而卧,很快便睡熟了。

一夜无梦,第二日早起他便退了房。

沿着北麓山往上,牵着乌云骓,走得颇为艰难。足走了一日,到得下晌,才走到。

他停在正建于山棱上的一处山庄门口——三面悬崖,在这门口,看这山庄,宛如看着一处建在空中的建筑一般。

那山庄门上提着几个大字:

“燕洛门”。

三日后,川北大营。

石敬笙早已换下那一身穷酸的布衣,身上一件素白绡直裰,外套一件如墨般的玄色宽袖轻纱长袍,从袍角起一圈直至左手袖口绣着雪地过墙折枝梅,梅花似血,白雪如盖。

他执着一柄檀香木小扇,缓步踏入军营,直如鹤入鸡群,看去极是潇洒俊雅。

一路施施然前行,走到主营门口,他略停了停,四下看看,便让门旁士兵传了话,走了进去。

段斐容正坐在正中大案后,一旁椅子上则坐着季墨。

见他身上这身打扮,段斐容略怔了怔,便起身一笑,说道:“石先生。”

季墨便也站起身来。

石敬笙也笑,却望季墨道:“这位可是传闻中的武林盟主、天下第一高手,季墨季大侠?”

“不敢。”季墨眉蹙隐忧,一脸无心敷衍,只是拱了拱手,便即不再说话。

石敬笙轻笑一声,便也不再去与他攀谈,只望段斐容道:“段大人,我让他们先运来的二百车粮,可运到了大营?”

“运到了。”段斐容引他坐下,说道:“两天前便到了。”

“可有不合要求、陈米霉米?”

“没有。”段斐容摇头笑道:“石先生自己知道,运来的粮比照往年军粮,更要精细上许多。”

石敬笙一笑。

“这米,段大人也是要吃的嘛。”他拿起檀香木扇扇了扇。

段斐容听他这话,又是一怔。

“……三等稻米换上上等稻米,石先生里外损失的数字,段某可不敢估量。”

“段大人不信我的话?”石敬笙朗声一笑。

“不敢不信。”段斐容苦笑,“只是不知如何回报。”

石敬笙卖关子似的顿了一顿。

随即他将扇子合起又打开,俨然说道:“若说回报,倒是有一途可以回报。”

段斐容一笑:“请石先生指点。”

“石某想要高攀段大人,不知大人可肯否?”

段斐容一愣:“愿闻其详。”

“石某来到这川北大营中效力,原是意在长久。这么天天和段大人这么大人来先生去的称呼,未免生分。”

段斐容和季墨一时都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

“从今日起,我和段大人皆以表字互称,可好?”石敬笙判若无人一笑,“这便是我要的回报了。”

段斐容讶然半晌,最终无奈点点头:“为了军粮,石先生……”

“哎?”石敬笙扬起调子。

“……修邙(石敬笙字)。”段斐容无奈一笑。

“惟圣。”石敬笙朗声笑道:“如此,在下那两百车上等稻米便能安稳下锅了。”他话说完,忽的反应过来似的,回头望季墨笑道:“季大侠。”

“石先生有何事?”季墨仍皱着眉头。

“在下来的时候让江南有名的铸剑师打造了十余柄兵刃,想请季大侠赏脸一看。”

季墨一愣,“我看来做什么?”

“宝剑赠英雄嘛。”石敬笙见季墨摇头,便阻住他,笑道:“我知道季大侠不用剑。我本意是让季大侠看一看,若过得去眼,便将那几名铸剑师请来川北,为咱们的大营铸刀剑御敌。”

季墨想了想,仍是摇头说道:“你和斐容去看吧,军中要用什么样的刀剑,我也不知道。”

“季大侠。”石敬笙拿着扇子摇了摇,轻笑一声,说道:“其实,这也是那几个铸剑师的一点心思。他们的剑虽是名器,却从不曾入过季大侠这般高人的法眼。听说我带来了,都拜托我务必让季大侠一看。”

“你去吧。”段斐容也道:“我去看看稻米登记造册,等会便来。”

“……好吧。”季墨出了口气,望石敬笙点了点头:“请石先生引路。”

24 真相

十余柄刀剑,都放在了石敬笙来时的大车上。

紫檀镶青铜剑托古朴凝重,季墨随手在一个剑托上拿起一柄剑,抽出一看,一股寒光便流了出来,内力略催,那剑身便发出了悠悠的清响。

“好!”石敬笙便在一旁抚掌赞叹。

“是好剑。”季墨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季大侠。”石敬笙不禁一笑,“在下赞的不是剑。”

季墨一怔,回过头去望他。

“是季大侠你。”

季墨愣了愣,终于破颜一笑,将那剑放了回去,说道:“方才我不过用了半成功力,能看得出什么好不好?”

石敬笙不禁笑出声来。

“武功一道,在下是半点不懂,别说季大侠用了半成功力,就是您用了个十足十,我也看不出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一百的差别——总归在下对上了,都是一个死字。”

季墨怔住:“那你赞什么?”

“赞季大侠的英雄气概啊。”石敬笙笑道:“英雄气概这东西,可说与功夫关系不大,甚至没什么关系。那是天生带下来的——宝剑赠英雄,这剑,在下没找错人看。”

“你又看出我有什么英雄气概了?”季墨勾起嘴角一笑,“我自己都没看出来。”

“人行到泰山脚下,自然会有一种深沉崇敬之情。这并非因为泰山有多么高,也非为了泰山上景色有多么新奇。”石敬笙笑道:“气概二字,只有二字,包涵的东西却何止万千?——”他停了一停,说道:“但不论包涵了什么,意会只需一顷之刻。若非如此,又怎称得上气概?”

季墨笑着,却皱了皱眉。

“石先生,有什么话直说吧。”

“这又是英雄气概了。”石敬笙笑道:“明知不好听而听之,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是英雄所为。”

季墨皱眉望他,却不开言。

“士农工商,圣人向来以商人为轻为小为贱。我是一介商人,说话若有什么得罪处,季大侠念及如此,可当作是春风过耳,不必挂怀。”

他见季墨默然望他,微微一笑,说道:“三天前,在下去爬了一次北麓山。”

“在下是南人,虽是四处经商,却不曾细细品味过北国的山。说起来北麓山是头一遭——这山,山脚下微风习习,山顶上怒风飒飒。山脚下方是凉夏,山上却如隆冬。燕洛门,”他顿了顿,见季墨眼帘一抬,便笑道:“燕洛门建在这样的地方,自是有其夺山水气脉精蕴之处,且地势背崖临渊,极能激起人的斗志。山势险拔巍峨,山顶终年积雪,我虽不懂,也知大约便是诸位燕洛门中人练气之辅。”

“对燕洛门武功一道在下也没什么可说,说起来在下有心恭维季大侠也未必屑于听。我在燕洛门里,别的没想什么,忽然想到了段大人。”

季墨眼神变了变。

“段大人在青滦河上,曾与在下朝夕相对达两月有余。他是江南官宦世家子弟,先帝时虽家逢惨案,也有个贵为皇贵妃的亲姊。而这两月下来,在下深为段大人才学、心胸、智谋折服。而到了燕洛门,在下不禁产生了几点疑问。”

“……什么疑问?”季墨沉声开口。

“江南世家向重文而轻武。段家虽是开国功臣、世袭罔替的公爵爵位,却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这百多年来出过不少士林骄子、博学鸿儒。若以段大人的出身而论,无论如何不该走上武将这条路。”石敬笙微笑一顿,举起了一只手指:“此是其一。”

“其二,”他又举起一只,笑道:“段大人禀赋带病,体虚畏寒,五岁时家中大变,亡命天涯,又落下了种种难愈之症。以他而论,即便是想要修习武艺,无论他自己的意思,或是其姊段贵妃,怎么也不能让他到极北之地、终年大雪覆盖的燕洛门来。”

季墨忽的觉得心下一寒。

“这第三嘛……”石敬笙笑了笑,却放下了手,“从五岁到十九岁,段大人也在这燕洛门呆下来了。不管怎么说,前门主燕陵山燕大侠待他也有养育之恩。然而据我所料,燕大侠该是死在他手中,而缘由,大概是燕大侠与段大人灭门一案有所牵连。”

季墨轻轻捏了捏剑柄:“你是从哪打听到的?”

“如此便是说在下的猜测对了。”石敬笙一笑:“这事,还需要打听么?”

“段大人十九岁反出师门,理由没有人知道。在下虽不懂武林中事,武林却也逃不脱世俗。这等背师叛门,理由并不多。段大人并不是欺师灭祖之人,他若是,你们这些师兄弟也不至于如此似是欠了他债似的,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师兄弟之情到不了这份。”

“段大人反出师门同年,燕大侠过世。据我所知,燕大侠当时七十岁整。常人活七十并不容易,但一派宗师而言这不算高寿。而江湖上说的一直是燕大侠纵横江湖五十五年,也即是说直到最后他仍矍铄健朗;那么,他这死,不会是寿终正寝。”

季墨长长吐气,袖袍已轻轻浮起。

“江湖中人,若非寿终正寝,也不是疾病缠身,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死于他人之手——然而他死,诸位燕洛门中人却无声无息。那么只能说,他这意外之死,对于诸位,正是意料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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