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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岚传——by鱼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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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年,燕洛门还发生过一件怪事,就是段大人突然反出师门。所以,段大人之叛门,和燕陵山之死,必有关系。”

石敬笙看了看季墨,一笑道:“在下这番猜测可准确?”

季墨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石敬笙见他沉默,却只晃了晃扇子,又接着笑道:“燕陵山是何许人也,那是近百年来武林中的一个神话。能杀死他的人,整个江湖,除了段大人,在下不做第二人想。”

“老七武功并不是我们中最高的。”季墨淡然说道。

“杀人又不是争天下第一。”石敬笙笑道:“据在下估计,段大人杀燕大侠,甚至不必见血。”

季墨默然。

“那么,杀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父,还能让师兄弟们如此心怀愧疚,只能是那师父太对不起这徒弟了。”石敬笙向后靠在椅上,笑道:“段斐容从五岁起几乎天天住在燕洛门内,在十九岁前却并不曾有过弑师的打算和举动。能让一个人一时间如此恨自己师父入骨的,若非杀父之仇,便是侮身之恨。我信燕陵山还不至于作出后者这等禽兽之事……”他一抬眼间却见到季墨脸色极快的一下变化,仿佛深怀愧疚和后悔。他心下一动,脸上却丝毫不带出来,语调平静接着道:“况且他若这么做了,以这等事情之尴尬,你们双方决不可能像现在这个态度;那么也就是杀父之仇了。”

“段氏一门忠良,却在先帝时一夜之间几乎被屠戮干净。罪名用的是谋逆。天圣年间先帝讲究无为而治,确有江南郁州一带藩王钱塘王、清江王打算自立谋反。平二藩的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若说以皇上的性子,郁州二王谋反而段氏居然能明哲自保,他疑心是正常的,以他的雷霆手段,灭族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杀全族而留两名稚子,这绝不是今上的风格。”

“你的意思?”季墨又皱起了眉。

“我的意思,段大人和段贵妃幸免于难,不是他们逃掉了,而是皇上手下留情了。”

季墨忍不住一怔。

“皇上宠爱段贵妃,天下皆知。然而当年段家灭门时的段贵妃也才方足十岁,就算是嫦娥下凡,十岁时能看得出什么?但若说两名五岁十岁的稚子身上系着什么重大干系以至于皇上没有下手,又让人难以理解。”

“在下想这件事想了很久,直到最近,这才想通。”石敬笙望季墨笑道:“季大侠想知道在下怎么想通的么?”

季墨咬了咬牙:“愿闻其详。”

“在下想到了天演教。”

季墨一怔,随即一惊。

“今上雄才伟略、天心独断,照理说这么一个上马平天下下马能安天下的皇帝不该如此笃信佛道之说,然而皇上信。不但信,还将政事交予那个小小年纪的天尊处置。闹得朝廷鸡飞狗跳,皇上也只当没事。早在百日之战时在下以为只是皇上的权宜之策,借天演教有用。没想到到了今天,皇上还是如此宠信这天尊。而以皇上御极这十多年来的情形,在下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是,皇上真的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有兴趣了。”

季墨只觉心底有些纷乱,过去有些乱麻一团的事,竟似露出了一些可怖的因头。

“天演教是段大人引荐给皇上的。在天演教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皇上信过什么黄老之说。那么段大人凭什么断定皇上会信这个小小的天尊呢?”

“段大人秉性审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是绝不会做。他既敢引荐,必是吃准了皇上会信。那么只有可能是,段大人清楚,皇上曾经信过这些巫卜谶语之事。”

“季大侠,可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五岁十岁的稚子能系着什么重大干系,能让皇上杀其全族毫不顾惜,而留下这两个或可能为祸端之人活着?”

季墨捏紧了拳。

“于商人而言,除了利益,什么都不紧要;于皇帝而言,除了皇权,似乎也没什么太过紧要的。”石敬笙闲适地靠着椅背笑了笑,“他敢留着祸胎,一定是因为这于他的权力有助。”

“季大侠,你可记得落果和尚?”

季墨点了点头:“记得。”声音不禁有些发滞。

石敬笙听出他语音的不自然,却只当不闻,只平铺直叙:“落果是槛声的关门弟子,世上除了槛声、落因和落果本人外,所知之人寥寥。燕洛门和门罗寺并无什么交情,那五岁就入了燕洛门的段斐容,和自幼在门罗寺出家的落果,交情从何而来?”

季墨心中一凉。

“佛门总说万物虚空,但如来却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门罗寺敢于为幕后主导,这事正是由槛声之‘死’而起。他倾尽全寺之力,自导自演一出闹剧,联合你燕洛门、天尊的天演教,将云支、西番、土木沁、大商武林和朝廷全都牵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无利,不早起。凡人是如此,五蕴皆空的和尚也是;无非眼中利的大小、轻重而已。”石敬笙笑道:“天尊入京,天下人皆知是为了二十年前前一任天尊的预言。那么门罗寺所图,我辈猜也该能猜出来了。”

“季大侠。”石敬笙见季墨脸色阴沉,只一笑,却转了话头:“季大侠可记得,风蒙河谋反,风欲言死,季大侠带走风邻雪,其间有谁的身影,又是从未消失过的?”

季墨思索良久,莫名地答:“公冶无涯?”

石敬笙扑哧笑了一声:“是他,也不是他——他背后那个人。”

季墨一怔,随即恍然:“落,落果?……”

“正是了。”石敬笙轻笑道:“落果在风欲言时是云支国师,在风蒙河时还是云支国师。他主导了云支之乱,直接导致你带走了风邻雪。”

“你是说……邻雪他……”季墨声音略带些颤抖。

“段大人和落果这局,二十年前便开始了。段大人既然和落果早有交情、又一道布局,云支叛乱、杀风欲言走风邻雪,你觉得落果是自己个计划出来的?”石敬笙轻叹一声,说道:“季大侠,你和风邻雪,这四年间,可说是行尸走肉。”

季墨紧紧捏住了手中剑柄,倏忽之间,一层寒冰已结了上去。

石敬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季大侠。你似乎从来没搞清楚,你朝夕相对了十多年五千多天的这个师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真该选风伯的。”

他扬眉轻笑。

“若说你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呢,似乎太小瞧你。权力的世界太惨酷,你是个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你该喜欢一个虞姬,或者纵横一生,最后还能让人给你写一出戏文唱唱。你可说你一个项羽,你看上了刘邦,这算是怎么回事?”

“……石先生,你说什么?”季墨内力一动,眼中寒意大盛。

“别动气。”石敬笙却也不怕,只一笑道:“我说了,别说你是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一百第一千,你动手,我也是绝无幸理。然而我敢把话说到这份上,无非还因为你是个英雄。”

“……你莫以为这话便能挤兑住我——英雄不英雄,我并不在乎。”

“你看,说你是英雄,这份英雄气概又流露了出来。”石敬笙蓦地收了笑意,敛容道:“我说你是英雄,并非以此求你饶我一命。只因为你是英雄,我不想看你忍得这么苦。”

季墨皱眉道:“你说什么?”

“你被段大人从头算到了尾,你还茫然不觉。我若不提你,没人能提你。在你眼里,段斐容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墨怒道:“这与你何干?”

“你当他是小师弟,他身世凄惨,身子也不好,老要担心这担心那,头顶上的皇帝时时处处地整他,他还得护佑着自己的外甥。从怜悯到怜惜,于你这样一个人,这很自然。”石敬笙静静望着季墨的眼睛:“但从来,段斐容要过你怜惜么?”

季墨一怔,随即道:“他不愿说出来而已……”

“他不愿说出来?”石敬笙似乎是听见了无比可笑的笑话,长声笑道:“他用得着你的时候,哪次不是用到你殚精竭力?救走风邻雪那次也就算了,烧土木沁粮草让你带着全大商武林人和北方大部落结了仇,西番百日之战更是让你亲手断送了天演教土部和大商武林全部精英还搭上了风伯的一双腿——季大侠啊季大侠,你若有用,他有什么是不舍、不忍用的?”

沉默良久,空气像是都凝成了冰一般。

石敬笙默默站起,望季墨一笑。

“季大侠。在下方才说了,士农工商,圣人以商为轻贱,这是有道理的。作商人做到我这一步,看世事无非两个字——利和害而已。”他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笑:“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被瞒着。遮蔽的,无非因为丑、因为坏,因为脏、因为粗劣。要分辨利害,就得看得穿别人想要遮住的——但这看到的,全都是丑的、坏的、脏的、劣的。”

“这样的人生,有时候是很没意思的;因为到最后,你看这世间万物,觉得没一样是好的。”他笑着,声音略有些低沉:“人穿得越来越多,藏着的脏东西也就越来越多。若是有的选,在下也宁愿长醉不醒。”

他轻叹了一声,掀开车帘。夕阳如血,他缓缓走了出去。

25 云王

翌日。

方四更天,岚荫正在自己帐中睡着。

梦中,忽的听见耳旁帐上扣了三声。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握着银鞭,缓缓走出帐外。

却见季墨正站着望他。

“师伯?”他一怔,却见季墨将手指竖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想了想,随即恍然点点头,悄悄走过去。

“你身边亲兵有多少?”季墨四下看了看,走到他身边悄声问。

“随我来的有三百。”岚荫望他轻声道:“都是精兵。”

季墨迟疑了一下:“三百够了。”

“……季师伯,您准备做什么?”岚荫带些希冀地望着他。

“……你还猜不到么。”季墨轻轻笑了笑。

岚荫从没见他这般笑过——眼神竟颇为空洞——不禁问道:“季师伯你怎么了?”

季墨沉默一会,随即摇头笑道:“没事。”随即道:“你这亲兵现下能调的动么?”

“……现下不行。”岚荫见他不想解释,便也不再问,只沉吟道:“师父军中军纪极严,调三百人出来不可能不惊动他。”

季墨皱眉道:“但过多一日,我便多担心一分。”

“……季师伯,不如这样……”岚荫如何不知他心意,不禁心道天底下最急的人是我,口中缓缓道:“明晨我和师父将去嘉峪关孔毓露那儿,来回大约要两日间。我将我的令牌留给您,那三百亲兵就会听您的指挥了。”

“两日?”季墨问道:“你不能拖住你师父多呆些时候么?”不待岚荫回话,他便自己摇了摇头:“被他看出端倪你就麻烦了。”

“……是啊。”岚荫由衷一叹,说道:“师父心思之缜密,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和他相比。”话刚说完,脑中却忽的出现昌阳帝说的“慧极必伤”四个字,不禁怔了一怔。

“小时候我常对他说,想太多了,有时也不是好事。”季墨仰着头轻轻一叹,却道:“那好,就是两日,两日之内,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岚荫望他良久,随即深深一躬:“季师伯,我代邻雪谢您。”

“谢什么。”季墨淡淡一笑,“我是他师父啊。”

云支,风鹄起大营。

落果和尚正站在他帐中。

这落果仍是一件灰蒙蒙的海青,一派笑眯眯神色,望着风鹄起道:“长王子,事情便是如此。”

“……这么说,父王还没听到风邻雪的事?”风鹄起长眉一挑,卷唇笑道:“国师如此隐瞒,却是为何?”

“还不简单么。”落果有些夸张地一叹:“‘风邻雪’不是个人——”他卖关子地顿了顿,望风鹄起笑道:“是个山芋——烫手的。”

“——小王明白了。”风鹄起扬头笑道:“这个节骨眼上风邻雪回到云支,只会搅乱了局势。”

落果点了点头,笑道:“长王子英明。这事,于国主,只需运起南人的四字真言——”

“……‘难得胡涂’。”

风鹄起话音落地,两人相对长笑。

蓦地,风鹄起收了笑声,逼着音道:“国师,我有一事不明。”

落果眨眨眼看他,笑道:“长王子请说。”

“捕获风邻雪的信儿我是直送到暗部的,国师接到消息我不奇怪……”风鹄起长眉竖起,嘴角带着若有似无一丝冷笑,说道:“但这信儿,国师收到了,我父王却没收到……”他便停了语,只望着落果。

落果心下一动,看他良久,平静笑道:“长王子这又是明知故问了。”随即他轻出了口气,说道:“前国主时十八侍就在,如今十八侍还在。国主换了,满朝文武换了,十八侍也换过人,没换的,只有这个国师——”

“所以长王子,您说十八侍收了信先给我是为什么呢?”

“……国师真是个妙人。”风鹄起忍不住笑道:“本王早怀疑十八侍是国师的人,却未料你会自承此事。”

“……不然还能怎样。”落果一叹,“以长王子才智,我不认你也不会信,跟你打哑谜更是劳心费神,还瞒不住,不如直说,两下里还坦荡好说话。”

“……如此甚好。”风鹄起眼神不易察觉地闪烁,随即一笑带过:“国师,你急着赶到这大营来,为的不是见小王吧?”

“长王子英明。”落果深深一躬,“我要见风邻雪一面。”

“……风邻雪?”风鹄起皱了皱眉:“见他做什么?”

“此人虽是个烫手山芋,却也能扭转局面……”落果抬眼望风鹄起一眼,有些诡秘地一笑:“特别是对于长王子。”

“……哦?”风鹄起凝目望他。

“……长王子。”落果对他躬了躬身,随即笑道:“风欲言时我是国师,风蒙河时我是国师……”他停了停,说道:“我助武王,不是为了升官——风欲言待我已是仁至义尽。当时的武王能给我的,风欲言都能给我。”

风鹄起心下已暗暗提劲,却不答话,只默默望他。

“说句实话,风欲言或是风蒙河,于我没什么不同。”他笑了笑,望风鹄起道:“长王子可知道,那时我为何要助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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