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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下——by楼上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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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他站起身来,在李渊面前徐徐跪下,一言不发。

李渊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地摔在案上,以手支额,叹了口气道:“世民,朕知你功勋卓着不甘落于人后,然你已是朝中煊赫的天策上将,朕自视予你的已足够多,你却这般不知收敛,反而意欲取太子而代之,此举……当真叫朕失望非常!”

“父皇……儿臣知罪。”李世民心中明白,李渊此番以“家事”而非“国事”论之,便不欲对自己以国法而论,又是他垂着头,表现得极尽陈恳懊悔。

李渊见状又是一声长叹,这本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儿子,如今却做出让自己最为失望的事来。偏生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天子,却都不可少了这人。

他心中既有恼怒也有无奈,由是只能一阵阵地叹气。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李建成走上前来,拱手道:“父皇请息怒,儿臣以为世民你不过一时糊涂,经此一事,定会有所悔改。”

“此事朕自会有决断。”李渊站起身来,仍是叹道,“只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二人本事手足,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让朕寒心。明日晚,你兄弟三人入宫来一同用膳,把话说开了,也让朕省省心罢。”

说罢他走下堂来,经过李世民身旁又顿了顿,道:“朕记得对你的许诺,只是前提却是‘建成当真有谋逆之心’,这一点你莫要忘了。”

言下之意,一切已是一场空。

待到李渊离去之后,李建成也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外走去,然而未走出几步,却听闻李世民身后唤了一声“大哥”。

李建成足下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立在原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李世民回身走出几步,却终究是在相隔了一些距离的位置站住。顿了顿,他开口道:“大哥,你早便料结果会是如此,是么?”

李建成闻言只是笑了一声。只身赴险,他连最坏的结果不是不曾料到;东宫按兵,坏的准备他也已做好。只是唯独,他未曾想到魏征竟也只身去了仁智宫,更竟是能以一己之力说得李渊幡然醒悟。

此刻想来,魏征此举当真无误。彼时若当真发兵围困仁智宫,尚不一定能料胜负,却不如他这区区一张嘴,便抵了那数万人马。

念及此,他回身看着李世民,道:“我只是料到,这一局,你赢不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脚步未有迟疑。

李世民立在原处,慢慢地握紧了拳。许久之后,一声苦笑。

——大哥,我终究……还是赢不了你么?

******

次日一早,李渊颁旨,将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太子府中允王珪贬官外放于巂州。旁人看来算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实则李世民却知,这板子打得却着实只是不疼不痒,可见李渊到底是不愿大动干戈。

然而便至午后,新的旨意再出,这一次,太子府祭酒韦挺,秦王府记室房玄龄,也在流放之列。

仍是各打五十大板,然而于二人而言,意义却已是大有不同。韦挺虽是李建成亲信,却终只是武将之身,征战在外,武将大可随时调任,并无所妨碍。然而自大杜如晦暴亡之后,房玄龄于自己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智囊谋士。

如此一来,自己在这朝中,便一时处于不利地位。李渊此番处置的偏向性,也已然分明起来。

——大哥,如此逆转,于你而言,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李世民对着铜镜理了理穿戴好的正装,轻笑一声,出了府门。

与此同时,李元吉已然准备妥当,来到太子府。

然而李建成却不在府中,唯见魏征一人坐在院中,倒似颇为闲适地翻看着书卷。见了李元吉,放下书卷,扶着石桌一侧,似是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

“魏先生不必多礼,”李元吉见状忙走上前去,道,“此番大哥得以沉冤昭雪,全依先生貌似相谏。”

“本是分内之事,自当在所不惜。”魏征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李元吉在他身旁坐下,道:“今晚应父皇之命将去宫中用膳,不知大哥此时却在何处?”

“太子被禁足多日,政务积累下了不少,这几日忙碌非常。”魏征仰头看了看天,道,“此时时候尚早,殿下且不若在此稍待片刻,太子自当归返。”

“也罢。”李元吉叹道,说罢拿起石桌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魏征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默然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李元吉手中的茶杯顿了顿,看着他疑惑道:“先生何故叹息?”

魏征摇摇头,面露愁容道:“不瞒殿下,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事。”

“大哥……何事?”李元吉敛眉,手中茶杯已然放下。

魏征叹道:“此番殿下无辜遭人陷害,险些落得个谋逆之名。其后虽有惊无险,一洗罪责,然而每每念及殿下身处龙潭虎穴,时刻便有遭人算计之嫌,臣心中便难以安宁啊。”

他有意不点出那个名字,而李元吉却并无此等心眼,闻言当即压低了声音道:“先生的意思是,二哥此番绝不会善罢甘休?”

魏征反问道:“依殿下看,秦王可会就此收手?”

“不会……”李元吉沉吟道,“二哥野心非常,我不是不曾提醒过大哥,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为了将大哥拉下这太子之位,竟不惜用此等卑劣手段加以陷害!”

“秦王此人胸有城府,无奈太子重是仁善了几分。”魏征察言观色道,“臣实在后怕,若一再容忍,末了只会伤及自身啊。”

李元吉闻言默然许久,忽然道:“大哥若迟迟下不了这手,元吉愿为其代劳,只是素闻先生足智多谋,却不知有何良策?”

终于等来了这句话,魏征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面上却仍是忧虑之色。沉默片刻,他才道:“魏征倒是有一法,最为干净利落,不留遗患,只是却也风险甚大,且……非今晚而不可行。”

第六十二章

是夜,太极宫内烛影摇曳,灯火通明。

偏殿内,李氏三兄弟面对着满席珍馐,相视而坐。李渊并未前来,甚至吩咐撤下了所有的宫人,其意已然再明显不过:让这兄弟三人今夜自行和解,消除间隙。

抬眼在空荡荡的殿内扫视了一周,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李世民,对方的目光却仿佛已在他这处停留了许久,只是在四目相对时,眸子忽然深邃了几分。

李建成笑了笑,终是在三人的沉默间第一个开了口。

“今夜父皇唤我三人前来,用心良苦自不必言说,我等切勿辜负才是。”他端起桌上的斟满酒的玉杯,起身道,“于我李氏皇族而言,家不定,则国难安,则天下板荡,民生难保。人道是长兄如父,今次之事为兄不可推诿,当自罚三杯。”

说罢他仰起脸,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如是三番,方才落座。

李世民坐在他一侧,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沉默了一阵,他亦是站起身来,徐徐道:“世民一时糊涂酿下大错,大哥却是何责之有?”顿了顿,低头看着杯中的酒,笑了一声,“再者,大哥乃当今储君,心中尽是天下江山,余者纵不挂心,也不为怪。”说罢亦是干脆利落地连饮三杯。

二人你来我往,然而话里却终究是隔了层纱。李元吉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事重重。眼见着其余二人杯中的酒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而自己手中的杯子,却自始至终是空的。

旁观者清。实则他何尝不知,李渊此番不过是无奈之举,这天子之位,这天下之权,若当真能为亲情撼动分毫,史书里那带血的前车之鉴便也不会有那么不胜枚举了。

他隐约可以感到,李世民有自己不达成便不罢休的目的。只是那目的,却又不似夺取太子之位那般简单。纵然一时不明,李元吉却知道,以李世民之性,为了这个目的,定然会不择手段。杨文干事件不过是个序幕,日后会如何,旁人难料。

只是李建成的态度……

此时席间已然沉默下来,李元吉转眼望向自己的大哥,对方一言不发地自己斟着酒,平静的面色之中似隐有几分黯然之色。

心知诚如魏征所言,李建成终归是仁善了几分。心中明知是非对错,却为那一分仁善所绊,终是下不了决心。

李元吉暗叹着,慢慢地钻进了手中的酒杯。

——对狼子的仁善便是纵容。大哥你若下不了手,元吉自当替你代劳。

念及此,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酒壶斟满。顿了顿,他开口打破沉默道:“二哥,元吉自幼同大哥过从甚密,及至年长亦是如此,不慎同二哥有些疏远,还望二哥修要怪罪。今次之事,元吉置身事外,却自视看的清明。若当真是冲动一时,误会一场,便该一笑而过才是。”说罢站起身来,举杯奉于李世民面前,慢慢道,“元吉代大哥敬二哥一杯,这杯酒过后,你我兄弟三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如何?”

李世民亦是站起身来,他垂眼盯着李元吉递过来酒,半晌不语。李元吉定定地看入他的眼中,神情异常深邃。

李建成在一旁看着,不觉微微敛起了眉。

二人这般僵持了片刻,李世民忽然笑道:“好!”说罢将酒杯一把接过,“元吉所言极是,若是误会,本该一笑了之。”

李元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二哥,请。”

李世民侧过脸朝李建成瞥了一眼,对方神情淡淡的,有如止水。他笑了笑,把酒对着李元吉一敬,随即朝唇边送去。李元吉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意识地却已暗自握紧了掌心。

然而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唇边蓦然顿住,他忽然转身望向李建成,笑道:“大哥,说来世民有罪在先,这酒应当世民敬大哥才是。这杯酒后,你我兄弟三人,冰释前嫌。”说罢双手将酒杯奉上。

李建成及快地瞥了一眼李元吉,对方的眼光已然让他明白了一切。他收回目光,看向李世民手中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玉制的酒杯中碧波潋滟,隐约倒映出殿内的灯光点点。

凝神看了许久,他伸出手接过,便见李世民眼中泛起深不可测的笑意。李建成仿若不知,只淡淡笑道:“便依世民所言,这杯酒后,冰释前嫌。”

李世民看着他眼光里已然多了几分压抑,却仍是带着嘲意笑道:“那么大哥……请。”

李建成再度望向李元吉,对方面上已然有了些不可抑止的焦虑之色,再望向李世民,对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其中的神色却已然无法用言语形容。

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李建成举起酒杯,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便在同一时刻,耳畔响起李元吉的声音:“大哥,不可!”而李世民更是已然冲上前来,伸手便要夺他手中的酒杯。

然而李建成却似早有防备一般,他侧身堪堪避开了二人。只见衣袖一挥,李世民再夺入手中的,便只是一个空杯。

看着掌中的空杯,李世民手抖了抖,随即大力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你……”他用力扳过李建成的双肩按在墙边,咬牙切齿道,“你竟当真饮了……这毒酒?!”言语间,神情似恨极怒极,然而声音却是抖得厉害。

“你以为我不敢么?”李建成垂眼看着他,却反而笑了一声,“你便是笃定我不敢自食其果,才将酒转敬于我的罢。”

李元吉默然地在二人身后立定,叹息一声,不知该作何言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是个好法子。”李建成又笑了一声,道,“只可惜,这毒并非我所下,我纵然饮下,也不算得自食其果。”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扣住对方肩头的手蓦然紧了紧,“那你……为何却要如此?”

“我若不饮下,你只需将这酒留待一验,这毒害秦王的罪名便可谓落实了。而我若饮下,今日这殿上唯你我三人,这下毒的便是你了,世民。”李建成徐徐弓起背脊,轻声笑道,“你既已将酒奉于我面前,我自然便要顺水推舟了。”

李世民闻言,垂下头无力地笑了笑,叹道:“大哥,我果然还是无法料及你心中所想。”

话音方落,他便看到自己的衣袖上多了几点艳红。

仿若被人一拳击打在胸口,李世民蓦地怔住,一时间竟是无法动弹。而视线之中,艳红的血点越来越多,渐渐刺得视线无法直视。

“大哥!”直到李元吉猛然唤了一声,冲过来一把将人推开。

李建成躬身顺着墙壁滑落下来,掩住口唇一阵阵咳嗽。血自他的指缝徐徐淌出,打落在衣衫襟袖上,凌乱地点染出一株株红梅。

“大哥,大哥!”李元吉一时也慌了手脚,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扣住衣襟拉下几分。

“速叫人来……送、送我回府……魏征……”然而话未说完,李建成又再度痛苦地弓起脊背。

李元吉如梦初醒,立即大声唤来宫人,一同将李建成带出宫门。李世民立在原处,突然回过神来,他冲过去扶住对方道:“大哥,你……”

李建成抬眼看着他,唇边还残留着一抹艳红的血迹。他极淡地笑了笑,哑声道:“世民,我不会死的,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又低咳起来。李世民还欲再扶,却被李元吉阻挡开来,带着宫人将李建成带出。

指尖仿佛还残余着不久前触碰的温度,然而大殿一瞬之间却已变得空寂冷落,李世民靠在墙边,仰起脸慢慢地顺着墙壁滑下去,最后紧抱着自己成了蜷缩的姿态。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是簌簌颤抖着的。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声,用尽全身气力,慢慢握成拳,想要将这颤抖抑制几分。

头一次,他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自己亲手酿成的,可能失去李建成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

李建成再一次梦见了玄武门,那长安城的北门,高大巍峨,肃穆庄严。

然而,却是一片血红的颜色。血自墙头徐徐淌下,慢慢地染红了整个视线。墙头之下,一人高坐于马上,玄衣玄甲,意气风发。

见了自己,他露出分明的笑容,真挚而陈恳。然而下一刻,他慢慢扬起手中的弓弦对准了自己。

然后,一箭穿心……

李建成忽然惊醒,睁眼却见魏征的面容尽在咫尺,道:“殿下可算是醒了。”开了口,声音竟是有几分低哑。

发觉是梦,李建成笑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掖在被中的手,正被对方用力地握着。他无力叹了一声,额前的一滴汗水便顺着侧脸滚落而下。

对方分明是醒了,然而魏征握着的手却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他看着李建成,眼中满是血丝,却并无疲惫之色。片刻之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衣袖替对方拭去了面上的汗水,慢慢道:“殿下,臣从未见过你如此。”

李建成轻笑道:“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魏征垂下眼去,叹息间终始露出了几分无力之感,“能醒过来,总算是好的。”

“有先生在,自然不会让建成长眠不醒。”李建成看着他,“却不知,我已昏迷了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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