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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下——by楼上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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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魏征徐徐道,“索性回来的及时,否则纵是有解药,只怕也……”

李建成并不接他的话,只道:“这几日,劳烦先生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魏征长叹一声,却也顺着他的意思调转了话题,“殿下是何时发觉酒中有毒的?”

“元吉并非工于心机之人,他向世民敬酒之时,自眼光里便能窥出一二。”李建成抬眼望向帐顶,道,“如此惊天大事,你同元吉密谋竟不告知与我,当真是胆大包天了。”虽做此言,然而他语声轻微,却并无责怪之意。

“臣此举有失,但请殿下治罪。”魏征闻言,却是一字一句道,“只因唯有隐瞒殿下,纵一时失手,殿下也可全身而退。”

李建成轻叹一声,慢慢垂下眼,道:“先生何必如此?”

“殿下又何必如此?”魏征回道,“若臣没有解药,又当如何?”

“以先生之性,如何会不留后路?”李建成却是极轻地笑了笑,道,“再者那酒我并未全数饮尽,多数倒于袖中,故……”话未说完,却是掩嘴一阵低咳。

魏征叹息道:“殿下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不顾惜性命。”

“先生只管放心,建成绝非不惜命之人。今日之举……只愿来日能见分晓。只是先生日后,心中若有何打算,却不可再这般隐瞒于我。”李建成稳住了咳嗽,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却忽然伸手扣住襟口,颤道,“药……”

魏征微微一怔,随即意会过来,忙去柜中取了那小瓷瓶。眼看着李建成将药丸倒出,和着茶水咽下。

“罢,”他叹息道,“日后无论何事,臣决不隐瞒于殿下。”

“那便好。”用过药后,李建成将瓷瓶放入怀中,侧过身去道,“我有些乏了,先生也去歇息罢。”

“是。”魏征站起身来,往外行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回身道,“殿下昏迷的这一日间,秦王来过数次。”

“是么?”过了许久,李建成才有了回应,声音有些低沉。

魏征留心听着他的声音,慢慢道:“只是他虽亲自前来,却并未踏入府门,每次只是问过殿下病情如何,便带人打道回府。”

李建成闻言默然片刻,只低低道了声“嗯”,便再无声响。

魏征定睛看着侧卧的身影,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而去。

实则他如何不知,李建成此举看似草率,然而若当真事济,却足有逆转时局之效。

只是这世上有几人,明知面前的是毒酒,还能慷慨饮下?又有几人,愿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赢得一场赌局?

唯有对自己狠到极致,苛责到极致的人,方能如此。

第六十三章

李渊来到东宫探视李建成时,对方已然在东宫休养了十余日,而秦王意欲鸩杀太子一事,有意无意间,也已然在朝中传得满城风雨。

彼时李建成靠坐在床边低头饮药。服了解药之后,体内的毒虽然及时地被排出,然而经此一劫,身子终究是孱弱了几分,仍需靠药物休养调理。

听闻李渊前来,他微微一惊,随即将掌中的药丸放入口中,就着药汁吞下。放下碗,意欲下床来迎,而李渊却已然推门而入。

“建成病症在身,莫要下床走动。”李渊将人重新扶回床上,自己也在床畔坐下,见数日暌违,李建成似又苍白瘦削了几分,不由得一声叹息,道,“那日之宴,朕如何会想到是这般结果。”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慢慢笑道:“父皇休要自责,建成已然无碍。”

“幸得无碍……”李渊又叹了一声,神情间似是蓦地苍老了几分,“朕还记得世民当初一如初生牛犊一般的冲动直率,却不知何时……竟变成如此这般。也许,当真是朕太过纵容了罢。”

李建成闻言不语,却感到李渊的掌心按在了自己手背上,道:“此事……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心底已然有了一个犹豫许久,终于作出的决定,也是他为何迟疑了十日,方才前来探视李建成的原因。

纵然李渊未曾明说,李建成心底也大致明白了几分。他并不发问,只极慢地点了点头。

******

然而不过数日之后,前方传来急报,突厥再度犯境。此番对方兵分两路,分别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二人所领,汹汹来势之下,北方数州危急。

听闻战报之后,李渊沉吟了许久,将面前一封还未发出圣旨展开看了看,终是放在了桌案一角。随后他召集几名内臣,短暂的商议之后,决定了应对之策。

次日,圣旨下,遣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北去迎敌,李建成往幽州,李世民往并州。此番之际,唯有二人各守其城,互为扶持,方能拉起一道稳妥的防线。

二人不敢耽搁,打点好兵马,便挥师而出。余者在这强兵犯境的情形下,便也统统搁置在后。

当日李渊亲往送行,场面声势颇为浩大。百官随行,位列其后,眼见着两位皇子同日出征却不同行,念及前日二人之间已然公开明朗的你争我斗,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甚至有人暗暗打量着李建成的面色,试图窥见几分中毒之后的病容。

然而两位当事之人却仿若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各自饮了践行酒,拱手别过,便带着大军打马而去。

李渊立在原处,看着二人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末了将目光锁在李世民身上。

——也许这该是最后一次了,世民。

******

李建成独自站在帐内,接着微弱的烛光,对着沙盘低头沉凝。

片刻之后,魏征掀帐而入,低低道:“殿下。”

听闻声音,李建成抬起眼来,看见对方手中的汤药,才笑了笑道:“叫下人送来便是,先生何必亲力亲为。”

魏征不答,只是走到他面前,道:“殿下快些服下罢,待久了恐要凉了。”

李建成颔首,接过他手中的汤药,仰头一口口饮尽。

魏征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他放下了碗,才叹道:“殿下病症尚未痊愈,本不应来此餐风露宿。”

“先生多虑了,毒既已解,便已无妨。”李建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再者,这并州幽州二处均是边防关键之所,万不可有失。而元吉不善对战突厥,故此战我自无推辞之理。”

魏征看了看他,思及来并州的这数日里,战事未起,然而李建成却是日日记挂着战局,不是召集众将商议,便是独自对着沙盘地图沉吟,几乎未有一刻安宁。

纵然面上是一贯的沉静如水,然而魏征却隐约地感到了对方心内那一丝焦躁。只是这焦懆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他却是不得而知。而这种无法确定的感觉,却是让他心头一阵阵落空。

故昨日,魏征再度唤了大夫替李建成诊治,纵然大夫已道并无毒症迹象,魏征却坚持让他添了几幅安神的药,将那过去的方子又续了几日,唯恐留下什么症结。

李建成看在眼中,便也只是从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魏征垂眼朝沙盘里望了望,道:“听闻秦王到达幽州之后,不日便同突厥小可汗在城下厮杀了一场,双方虽各有损伤,但到底是秦王占了上风。”

“论及未战之事,世民身经百战,而那小可汗尚只是初出茅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李建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沙盘,话头微微一顿,道,“只是这咄苾……”

魏征接口道:“这咄苾上次吃了秦王袭营的亏,一时退却,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道:“咄苾不比那小可汗沉不住气,他若志在此战,定是能忍能耐,以求万全。”顿了顿,却道,“而我等……却要极力诱他出战。”

魏征微微挑了眉,抬眼看向他道:“城中粮草充足,殿下为何不同他耗上一耗?”

李建成没有抬眼,闻言只是笑了一声,道:“并非我不愿等待,只怕……时机已不容许。”

魏征听得他说得含糊其辞,便叹道:“殿下是放不下京中之事罢。”

李建成不置可否,只道:“拖久了,必将顾此失彼……此战,宜当速战速决。”

魏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拱手告辞。

待到房中只余下自己一人时,李建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举着烛台返身走到墙边,抬眼望上悬挂着的地图。

地图上幽州并州二处被做了明显的标记,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显得有些暗淡模糊。李建成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掌心按在幽州处,然后徐徐用力握紧。

忽然他整个人一抖,瞬间便弓起了背脊。

艰难地转过身子,李建成将手伸入怀中,胡乱摸索出了小瓷瓶,将瓶中最后一颗药丸倒进掌心,颤抖着吞下。

然后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面,蜷缩着身子,在冷汗淋漓间感受着胸口锐痛的逐渐消弭。

忍得久了,紧绷的意识恍然地松懈了几分。手不自觉地松开,掌心里空空如也的瓷瓶便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响,打着滚儿顿在脚边。

一个瓷瓶里有三枚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缓心痛之急症。倘若突然发病,亦可及时止住痛楚。这么多年来,对于李建成而言已成习惯。

只是脚边的这一瓶,清晨还是满的,到了这夜里,却已然一空。

这病症,一日内竟犯了三次。

自打自己饮下那杯毒酒,经历了生死一劫之后,便是如此。

偶尔一两日不犯病,但倘若犯了,便是一日数次的心如刀绞。

仿佛心口里暗藏了一条蛇,安安分分地蛰伏了许多年,却在近日骤然苏醒过来,变得无法捉摸。

那日饮下的毒酒并未夺取自己的性命,却阴错阳差地唤醒了自己心口的那条蛇。

思及此处的时候,李建成并未觉出后悔,反而只是对着自己一柜子的瓷瓶无声地笑了笑。

也许这便是一种代价罢,为自己盘算着的,和意料之中将要发生的;或许也是一种催促,为自己想过千次万次的,却始终不曾下过决定的。

疼痛的感觉已然一点一点地变钝,李建成平复了几分,伸出衣袖拭去了满脸的汗水。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仍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已然不可回头。一切,终将有个了结。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待到李建成意欲计诱突厥出战时,前方却传来消息,道颉利可汗染病在身,突厥仓皇退兵。

在城中又待了一个月,李建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城头,望着早已撤尽营帐的茫茫平野,沉凝许久,返身下了城楼。

“将我此行携带的草药全数送去突厥营中,什么也不必说。”对小校吩咐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撤兵。”

咄苾染病,小可汗自然也不会再并州多做停留,孤军奋战。李世民,只怕此时也在清点人马,准备还朝了罢。

念及此,李建成忽然轻笑了一声。

纵然明知这一日终将会来,不知为何,却仍觉得来得有些突然。

******

武德八年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班师还朝。

李建成方一回京,便被李渊召入太极宫。午前入宫,回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魏征待在东宫的后园里,听闻声响,抬眼望见夕阳之下多了一抹斜长的影子,立马站起身来。

李建成面色里透着些许疲惫,见了他微微颔了颔首,道:“先生进来说话罢。”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魏征立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人似又清瘦了几分。

屋内檀香萦绕,二人默然对坐片刻,魏征终是开口道:“陛下之意如何?”

“父皇将那道未及发出的旨意给我看过了,”李建成低头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秦王李世民谋害太子再三,令徙往洛阳思过,’”顿了顿,极慢地将剩下半句说得清晰可闻,“‘……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

魏征闻言一惊,只因他着实不曾想过,李渊竟会决断如此。倘若只是“徙往洛阳思过”尚不足以言说,然而后面“……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的旨意,字字句句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斩断李世民的左膀右臂,盘根错节。

李世民若当真孤身去往洛阳,也许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如若这便是李建成饮下那毒酒时所预想到的结果,那么这以退为进的示弱之策,虽冒险之至,却也着实顷刻扭转了时局。

李建成见他半晌不语,又道:“三日后,这道旨意便会送至秦王府中。”

魏征闻言,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殿下……可会任秦王这般安然离京?”

李建成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神情里却并无半分讶异,反而低不可闻地笑了笑,道:“自然……是不会的。”

魏征追问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此事我自有定夺。”李建成将茶碗放至一旁,却似是并无相告之意。

魏征心头讶异,却也不再作声。

二人沉默了片刻,又听李建成道:“常何之事,可曾办妥?”

魏征回道:“臣已派人探查清楚,常何此人乃是武德七年由秦王调任回京。其人在地方为官时行为不甚检点,寻个过失不是难事。”

“如此甚好,一旦寻得过失,便将此人贬职外放,不得归返。”李建成面色微微缓和了几分,终是露出了几分笑意,颔首道,“此事劳烦先生务必在三日内办妥。”

魏征拱手领命,却并不立即离去,只道:“臣有一事不解。”

李建成挑了挑眉,道:“何事不解?”

魏征抬眼看着他,慢慢道:“臣不解……殿下为何如此急迫?”

李建成微怔,随即笑了一声,道:“不知先生此话怎讲?”

“秦王一事……殿下之前似一直游移不定,然而近日来却急迫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多待,”魏征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眼,道,“这其中缘由,不知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他隐约可以感到,李建成心底已然盘算好了什么,只是他将这盘算藏在心底太深的地方,不愿让旁人窥探出分毫。

这是怎样的盘算?又是为何,不愿吐露一字?

原以为自打知晓李建成的隐疾之后,对方便已不再对自己隐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对方同自己之间,已然再次隔起了一道纱。

李建成同他对视了片刻,却只是默然收回了目光,转头再度端起桌上的茶,低头轻啜。

魏征耐心地待了片刻,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茶,慢慢道:“殿下心中若有苦衷,魏征愿洗耳恭听。”

话音落了,只听对面茶碗“碰”的一声,被重重地放回桌案。

魏征抬起眼来,却见李建成一手死死按在桌面,一手紧扣住衣襟,弓身不住地低咳着。

而桌上的茶碗内,一半的是青碧的茶水,另一半不断晕染开的,却是红得刺目的血。

第六十四章

魏征大惊,几步过去扶住对方肩头,颤声道:“殿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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