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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下——by楼上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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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这一日,我刘文静是否还有幸得见。

******

三日后,长安来使。李世民亲迎特使于府邸,设宴款待。然而对方却似并无就留之意,只道:“陛下暗中拟旨,急召刘大人回京。”

李世民心下虽狐疑,却也只能差人将刘文静请来,如实相告。

刘文静闻言似是并不惊讶,只是冲来使恭敬一礼道:“既是陛下所照,自当立即随大人回京。”看了李世民一眼,又道,“身系皇命不敢耽搁,理当尽快出发才是。”

那特使望了望窗外,道:“趁此时雪势已小了几分,不如赶紧出发罢。”

刘文静颔首,顿了顿,道:“军中还落下些许事务,可否容我同秦王说说?”

“自然,我等且在府外候着大人便是。”那特使道,说罢已然待人出了门。

待房中只剩二人的时候,李世民皱眉道:“父皇此举何意?既是召你回去,为何不明里下旨,却只暗中召回?”

刘文静笑道:“臣好歹也算得上是开国功臣之一了,陛下兴许是有些旧事私事要询问于臣,不便惊动四方,故才这般召回。想来三五日的功夫,便能归返。”

李世民听他说得在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几分,便道:“此去当心。”

“世民不必担心,”刘文静仍是笑,“莫要忘了,陛下曾有诏书,因我太原元谋功臣之身,特恕二死。故此行文静总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却也无性命之虞。”

听他说起,李世民方才回想起此事,便宽心笑道:“那我这便遣人替你备下车马,到了长安,但凡有什么,速遣人告知与我。”

“那文静这便告辞了,”刘文静对他拱手一礼,默然许久,复又抬起眼看他,神色里有分明的迟疑,“世民,实则文静……”

府门外一声昂扬的马嘶响过,想来是车马已然来了。李世民道:“文静方才有话要说?”

刘文静一笑,万语千言在唇齿间游移片刻,终是吐出沉甸甸的两个字:“保重。”

李世民亦是一拱手,笑道:“保重。”

出了门,亲自送刘文静上了车,眼见着车马已然行出不远,他才转身回了府。

刘文静坐在车内,犹豫再三,终是未曾掀开帘子,往外望上一眼。仰面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轻轻地叹出了声。

“看来这该来的,终是躲也躲不掉的啊……”

车马颠簸,不知行了多久,速度却逐渐变得缓慢。及至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刘文静徐徐睁开眼,便见门帘已被人从门外掀开,那特使道:“刘大人,是时候过目圣旨了。”

刘文静自嘲一笑,走出马车,一身白衣于满地苍茫之中徐徐跪下。

待到圣旨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他神情平静如初,没有分毫的意外。

“刘大人,起来罢。”

待到上方想起声音的时候,刘文静依言站起身来,慢慢地抖落了身上的积雪。然后他抬起头,看见的面前玉盘里,那用金盏盛满的一杯御酒。

金盏华美,酒水剔透。

他伸出手去,慢慢握住。然而刚要拿起时,却忽然收回了手。

那特使皱眉道:“刘大人若是抗旨不遵,臣这边却也不好办。”

“非也,”刘文静笑得平静,“大人可否替臣转交一封书信给秦王?”

那特使道:“此处无笔无纸,如何写信?”

刘文静轻声一笑,当即扯开衣衫下摆,铺在地上。咬破了指尖,跪下身来,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几段文字。

写罢,他双手呈上,恳切道:“有劳大人转呈秦王。”

那特使接过草草一看,见其上不过是追思往事,感念秦王恩德的言语,并无半分怨怼之言,便折好收入衣中,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刘文静谢过大人。”刘文静对特使深深一拜,一字一句说得郑重,顿了顿,又道,“还要多谢大人,将这圣旨留待此处方才拿出。”

那特使淡淡道:“此乃皇上的意思。”

实则,也是那人的意思罢。刘文静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纷扬的碎雪之中,他宽衣博带,形容落拓而萧索,然而神情却是异常地爽朗洒脱。

一言已毕,他转身走到玉盘前,身手拿起金盏。垂眼看了看里面清洌见底的琼浆玉液,轻声一笑,仰起头一饮而尽,不再留有半分犹豫。

是夜,李世民翻开刘文静审过的账本,忽见页角一滴淡墨,浅浅地在周遭晕染开几分,竟仿若泪迹一般。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内忽然空了一空。

第三十九章

“陛下,秦王求见。”

“秦王回来了?”御书房内,李渊闻言放下奏折,神情之中闪过一丝讶异。顿了顿,瞥了瞥一旁的裴寂,却又带着三分无奈笑了一声,“倒是回来的快。”

李渊见状站起身来,似是有话要说。而李渊却伸手微微一挡,只对那禀报的宫人道:“去告诉秦王,只道朕今日有些不适,改日自会宣他。”

待到那宫人应声退下,裴寂已然行至李渊,拱手道:“陛下英明。”

“不过一日之内,他便回了这长安。想来应是听闻消息,便单枪匹马而返。”李渊叹道,“世民尚还年少,此正值冲动之时,说什么也是无益,权且晾他一晾。”

“陛下所虑极是。”裴寂垂手徐徐道,“秦王重情重义,又同刘文静相交甚笃,此一时必无法平静。然以秦王之聪敏,待到冷静之后,定能明白陛下用心。”

“裴监所言,倒总是这般合朕心意。”李渊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那宫人复又走上殿来。

“禀陛下,秦王不肯离去,反是跪在殿外。”那宫人面露忧色,微微一顿,道,“只道若陛下不见,他便不走。”

李渊闻言,当即转眼望向窗外。院中窸窸窣窣地落着碎雪,纵势头不大,却也已早在地上积下了层层素白。而随着寒风瑟瑟抖动的残败枝桠,分明昭示着这隆冬的严寒之态。

没有将心内的游移展露出来,李渊收回了目光,看着宫人摆摆手,平静道:“那便让他跪着罢。”

宫人神色略一讶异,却也很快领旨而去。

李渊以手支额,倚靠上御案,低低地叹息一声。

裴寂察言观色,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

李世民默然跪在大殿前。落雪不止,随着有如刀割一般的寒风,在他玄衣乌发之上结上了层层素白。两膝前的积雪,也因了长跪,而融化得了无痕迹,露出其下结了冰的青石地面。然而他仿若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垂首跪着,两个时辰里动也未动,唯有袖中攥着一方布帛五指,却是越发用力。

而在这两个时辰内,李世民脑中反复回想着昨日刘文静离去的情形,回想起他故作豁达却实则愁思满腹的种种,回想起他邀自己饮酒时说的那番话,回想起他见到特使时的平静,回想起临行前那刻意消除自己疑虑的种种言行……

李世民想要挑一挑嘴角苦笑一声,然而风霜吹面,却竟似把面上神情也尽数冻住了一般,教人唯有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积雪,心中百感无法宣泄也宣泄不出,唯有倒流回自己心中,苦涩万千。

此时回想起来,方知他……应是早便料到了罢。

可李世民不能明白,这一切却是为何。人人口口相传的“谋逆”二字,于他而言,绝不是答案。

刘文静忠心若何,没有人比自己更为清楚,也没有人更有资格去判定。这“谋逆”的幌子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却绝不能说服于他。

念及今晨,这血书的布帛,伴着那噩耗送至面前时,他脑中轰然一声,不及多做思考,便跨上了马,飞驰而回。然而一路的驱驰之下,震惊、愤慨、悲恸已然渐次被风雪掩去,如今他长跪于这雪地之中,为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能教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此之前,教他如何能安心回去?

不觉间时已黄昏,一抹残阳暗淡无光,照在苍茫的雪地上,却显得格外刺目。李世民垂下头避开,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布帛,感到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神情却愈发平静。

而便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古木之下,两个身影立在雪中,也已然有些时候了。

魏征款袍缓带,鬓发微乱,颇有出尘之态。此时他收回目光,看了看一旁的人,笑道:“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建成裹着雪白的狐裘,清贵异常,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雪中一般,闻言并不收回目光,只是轻笑道:“先生多此一问了。”

“听闻秦王单枪匹马奔回,连府邸也未回便来此求见陛下,”魏征挑了挑唇角,再度朝那处望去,叹道,“臣一个时辰前经过此处,便见秦王这般跪着,看来皇上是当真笃定不见秦王了。”

“此时面圣,难保他不会说出以下犯上之言,倒不如待他冷静几日。”李建成微微垂了垂眼,笑道,“父皇此举未必不是为他考虑。”

魏征转眼看他,默然片刻后,道:“若秦王日后知晓真相……”

“他不会知晓。”李建成拢了拢襟口,淡淡打断道。

“无论秦王日后会否知晓,这刘文静却断然留不得。今日若是不杀这刘文静,只怕日后殿下要杀的……便是秦王了。”魏征一笑,徐徐道,“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动秦王罢。”

李建成闻言面色蓦地一沉,很快却又换做笑意,道:“先生既然出言试探,只怕心中亦不确定罢。”

“殿下便是殿下,果真深不可测。”魏征反是坦然一拱手,拜道,“魏征乱语胡言,还请殿下恕罪。”

他既出此言,便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受罚。念及此,李建成露出几分笑意,道:“先生什么都好,便是不懂藏锋。”

“若非殿下,臣又岂敢这般口无遮拦?”魏征不动声色将方才话题轻轻抹去,道,“臣知以殿下之心性,必不会计较。”

李建成笑了笑,并不作答,却只是抬起眼,再度望向那雪地里的人。身形笔挺,如同雪中的一颗苍松。

“这雪似是越下越大了,”魏征看了看他,复又仰头望着漫天的落雪,“这外面风大天凉,殿下还是速速回宫罢。”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方转过身,便听闻身后一阵闷响。他微微一怔,循声回过头看去。

“殿下,秦王……”魏征回身望了一眼,然而抬眼触到李建成的目光,亦是一怔,话头戛然而止。

耳边骤然的沉默让李建成骤然回过神来,他眼看着众多宫人已然匆忙簇拥过来,将昏倒的李世民匆匆搀扶起来。李世民似是在一霎又清醒过来,推开众人,挣扎着重新跪起来。

“殿下……”魏征收回目光,落在李建成面上。

“走罢。”李建成垂下眼,面色之中并无太多波澜。话音落了,已是率先转身离去。

魏征不再管原处的种种骚乱,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建成方才立过的地方。

雪地之中零碎的脚印前,却是有一步踏出,格外深格外重。魏征知道,那是方才回身见李世民倒下时,李建成本能迈出的步子。

方才应是差一点……便走过去了罢。

走过去将那脚印抹去,魏征低低地苦笑了一声,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

只是方才那一眼,加上这迈出的一步……便知自己已无需再做试探了。

——殿下,叹只叹你本非心狠之人罢。

魏征摇摇头,终是回身离去。

******

李建成推门而入时,知觉房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李世民靠卧在床上,见了李建成,微微讶异道:“大哥。”

李建成褪去了狐裘交给下人,走到他床边坐下。待到下人掩门而出时,才道:“听闻你昨日一直跪到夜里,直到失去知觉,才被宫人送回府中。为了刘文静,便连你这膝盖也不想要了么?”

“我只知道刘文静绝无谋反之心。”李世民闻言苦笑了一声,垂下眼去,道,“他于我而言亦臣亦友,所谋所虑无不是为我所想,又岂会有半点儿心?”

正因如此,他才留不得。李建成心中暗道,面上神情却淡淡的,只身手替他将被衾往上拉了拉,道:“父皇不见你,自有其缘故。兴许过几日,他便召你入宫了。”

李世民一把抓住他的手,见对方指尖冰凉,便愈发是用力握着。顿了顿,道:“大哥,这其中缘由,你可知晓一二?”

李建成任他握着,闻言淡淡笑道:“君心难测,岂是旁人所能揣度?”

李世民眼光微微一暗,不再说话,只是再度伸出手,将自己的大哥懒腰抱住。

李建成轻抚上他的背,道:“这几日好生休息便是。”

“嗯。”李世民埋首在他的脖颈间,极慢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因了身上寒气未退,周身竟微微有些颤抖。

******

李建成从秦王府出来的时候,恰在门外遇上了裴寂。

“殿下。”裴寂一礼,抬眼看了看他身后,道,“秦王可还安好?”

李建成回礼道:“本无大碍,休息几日想必便能恢复往常。”

“如此便好。”裴寂慢慢颔首,道,“陛下遣臣送些草药给秦王,臣左思右想,自己参了那刘文静,此时必招秦王记恨,此物……是不是该托人送去为好?”

李建成听出他弦外之音,当即屏退了旁人,恭敬一礼道:“此事说来,还需多谢大人。”

“殿下切勿多礼。”裴寂悠悠笑道,“陛下明察秋毫,若他本无除去刘文静之心,凭臣这三寸不烂之舌,又如何能说得动?”

李建成微微一挑眉,道:“父皇他……”

裴寂却略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虽偏爱秦王,却还不至隐私废公,此事……还望太子明鉴。”

李建成闻言微顿,却很快一笑着,拱手拜道:“多谢大人提点。”

裴寂笑笑,道:“那臣便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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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渊并未召见李世民,却是亲自来到亲王府。

其时李世民已然能够行走自如,此时翻看着长春宫送来的卷宗,忽见李渊推门而入,不由一惊,忙起身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李渊示意他免礼,径自走了过来,道:“世民膝伤可曾痊愈?”

李世民低声道:“依然痊愈。”

李渊叹道:“可怪父皇那日不愿见你?”

李世民垂下眼去,道:“儿臣不敢。”

听他声音里多少有些怨气,李渊笑了笑,道:“你那日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此时但讲无妨。”

李世民闻言默然片刻,才开口道:“敢问父皇,刘文静因何而死?”

李渊淡淡道:“因他昔日所作所为。”

李世民敛眉道:“父皇此话怎讲?”

李渊反而笑了,道:“刘文静平日同你说过什么,他此番极力促成你镇长春宫又是为了什么,莫要以为朕分毫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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