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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下——by楼上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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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回来了么?

第四十一章

随着李元吉的离去,晋阳失守,便也只在旦夕。

待到晋阳守将开城投降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李渊终是按捺不住,一纸诏书将李世民召回。

心知事态紧急,李世民带着亲信数人昼夜兼程赶回,及至回宫,恰赶上上朝时分,便匆匆换了朝服,望武德殿而去。

及至到了殿外,远远地便见了一个身影,恰是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李世民忽然顿住了步子,在原地立了许久,直到那身影早已没了痕迹,方才握了握袖中的拳,举步走了进去。

朝堂之上,群臣齐齐而立,由于心知战事不利,便个个噤若寒蝉。

李渊环顾着阶下的愁云惨淡之色,面色似是也有些难看。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刘武周此番勾结突厥大举南下,夺我城池伤我子民,气焰嚣张势不能挡。”顿了顿,却叹息一声道,“依诸位爱卿看,却当如何是好?”

李建成太子之身,闻言当即站出道:“建成以为,刘武周虽有突厥相助,我大唐却也有天兵十万,沃野千里,此战必须抵挡,却是不可有半分退却之态!”

李渊微微颔首,却是用余光瞥了李世民一眼,道:“太子所言虽有道理,然而此时他刘武周势头正盛,此时撄其锋芒恐怕不利。”顿了顿,道,“暂弃河东,暂守关中……也未尝不是一策。”

此言一出,底下哗然,似有讶异愤然之色。然而李建成观李渊神色,见此情形,心似却似已明白了什么。然而不待他再度开口,身后却蓦地响起一个声音:“父皇,此举万万不可!”

李渊闻言,慢慢眯起眼,道:“不知秦王何意?”

李建成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人大步上前,同自己并排而立,抱拳道:“父皇,太原乃我大唐基业之所在,家国之根本,人口众多,物资富足,岂能甘心这般拱手送人!”

他声调昂昂扬铿锵有力,言语之间,便似是有千军万马,伴着胸臆而出。李建成闻言,不由抬起头,微微转眼看向他。

李世民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极快地同他对视了一眼,却又不动声色地挪开,只是等待着李渊的反应。

李渊的面容掩藏在十二旒珠之下,教人看不清神情。许久之后,他沉沉地开了口,道:“秦王,你可有把握……拿下刘武周?”

李世民当即上前,道:“儿臣愿以性命相担!不灭刘武周,誓不归返!”

李建成立在一旁,心中早知李渊既已召李世民回来,这一场朝上的游移,十有八九不过作戏而已。假作有意出让河东,实则却是给李世民一个请战的时机。

他打从一开始,便只打算让李世民出战。

只是……李建成慢慢握紧了拳,心下到底是不甘。

他本非好战之人,加之太子之身修习文治已然很久,也深知国之储君不帅师的道理。可是唯有此战……一年前是他亲手放走咄苾,时至如今,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念及此,李建成再度上前,然而未及开口,却听闻李渊道:“太子,盩厔司竹园一带,以祝山海为首的群盗日益猖獗,朕予你五千人,除了这祸患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却也只能拱手道:“儿臣遵旨。”

李世民垂首立在他身侧,即便不曾用余光去看,心头也依然略略收紧了几分。实则他知道,自己如若开口请父皇准许他二人一同前往,此事或许便有转机。

然而……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李世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处于大哥的荫庇之下,不愿让自己立在他身后的阴影之中。

所以他听闻李渊宣召,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恭敬道:“儿臣领旨。”

******

退朝之后,李建成边走边同一朝臣商议剿匪事宜,感到一人从旁走过,抬起眼来,却方好对上李世民回头而望的目光。

四目相对,李世民只得顿下脚步,回身走过来,对李建成一拱手,顿了顿,口中道:“大哥别来无恙。”

李建成对那臣子一颔首,待到那人会意先行离去,方才回过身来,望向李世民。

早便听闻,李世民自打返还朝邑之后,一改往日作风,不问出处地招揽了诸多文臣武将,加之他死出征战,相随出生入死的将领众多,由是朝野暗中传言,那长春宫处,已然成了秦王的一人小朝廷。

今日这般再见,更觉面前的人身量竟又似拔高了几分,在一身朝服的映衬之下,挺拔高大之中,竟隐约透着些许威仪之气。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不过阔别半载而已,世民便似是判若两人了。”

“大哥却是未曾变过。”李世民同他对视着,眼中熟悉的神色徐徐流过,然而很快,便换做微微一笑。

如今他举手投足之间,已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轻率,便连这笑,竟也不似当年那般张扬。

不过半载而已,再见竟有隔世之感。

心中暗藏疑虑,而李建成面色却是愈发平静。他静静地看了李世民片刻,亦是一笑,道:“只可惜世民回来的却是不巧,你我皆有战事在身,只待各自凯旋,在叙叙旧罢。”

“自然。”李世民闻言仍是淡淡地笑,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见李建成又离去之势,便一拱手道,“大哥慢走。”

李建成冲他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望着那瘦削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李世民立在原地,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去。许久之后,他苦笑一声。

“大哥……”徐徐抬眼望了望天际,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果真未曾变过……”

无论是半年前那个冲动直率的二弟,还是今日的秦王、陕东道行台尚书令,抑或是关东兵马并受节度……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曾变过。

平静如水、淡漠如风的目光,便如同看旁人一般,甚至未曾给自己多一丝一毫的不同神情。

他眼里,到底还是未曾真正有过自己么?收回目光,李世民低叹一声,终是举步离去,心内尽是不甘和无奈。

——肇仁,你话中之意……我此刻才算大抵明白了几分。

******

十日后,李建成帅军五千,率先离开长安剿匪。李世民奉李渊之命,带着一行人马,于城郊送行。

其时已然入秋,梧叶凋零,蔓延荒芜。李世民将一碗践行酒举至李建成面前,深深地看着他,道:“大哥,此行保重。”

李建成伸手接过,垂眼看了看碗中的玉液琼浆,许久之后,他无声地一笑,仰起头,一口饮尽。

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从他身后红火的披风,逡巡至一身刺目的银甲,直至末了,重新落回对方面上。

而下一刻,只听闻“碰”的一声,李建成忽然大力将酒碗砸落在地,力道之大,声音之响亮,让周遭众人不由一怔。

然而李建成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残存的酒液,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碎得粉碎的瓷片,却是平静地对李世民笑道:“大哥此去不过剿匪而已,世民一战,才是任重而道远。”

李世民看着他是神情,却窥不破任何情绪来,却也一抱拳,慢慢道:“世民自当不复大哥厚望。”

说话间,李建成已然翻身上了马。他高坐于马上,垂眼看着他,半晌未曾说话。

直至魏征觉察到什么,在他身后轻咳一声,李建成才轻轻一提马缰,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

说罢调转马头,慢慢地走向队伍前列。

魏征打马在他后面,正欲跟上,却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身看了李世民一眼。目光稍作停顿便移了开去,那神色,却是别样的意味深长。

李世民仿若未见,只是定定地看着人群中,那格外显眼的一抹红色披风。直至那红火已然湮没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却是蓦地触到地上那摔得粉碎的酒碗。

李世民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

——大哥,你不曾说什么。可要说的话,却都在这碗中了。

与此同时,魏征打马匆匆赶上,同李建成并辔而行。方才李建成之举,他看在眼中,明在心里。此刻犹豫再三,终是开口低声道:“殿下,秦王此番回来,同过去却是大不一样了。”

“我知道。”李建成看着前方的路,神色平静淡漠至极。

“臣听闻,李密帐中不少旧臣,也已然投靠了秦王。”

“我知道。”

“对那刘武周,陛下此番怕是已将全部希望,给予秦王了罢。”

“我……”李建成微微一顿,“自然知道。”

一阵沉默之后,魏征听着耳畔哒哒的马蹄声,终是叹道:“殿下可知,自己有个习惯?”

李建成终是转头看他,道:“习惯?”

魏征同他对视,徐徐道:“殿下心内越是波折,面色反而越是平静。”见李建成微微挑了眉,又道,“只怕殿下并不自知罢。”

李建成闻言却不由笑了,道:“那依先生看来,我此时面色可否平静?”

“平静至极。”魏征道,顿了顿,“亦是波折至极。”

李建成此番却是笑而不答。

魏征叹道:“殿下为何缄口不言?”

“先生方才一连三个问题,已将建成心中所思所虑说得透彻,”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却不辩解,只是轻笑道,“建成已无话可说。”

魏征沉吟片刻,道:“刘武周势头正盛,接连大胜我军。殿下以为,秦王此时出战……胜负却将如何?”

“刘武周此番之所以能连破我数城,不过依仗突厥相助。然而突厥贪财好利,却未必会相助到底。”李建成身形随着颠簸微微晃动,默然片刻,道,“只要其二者之间生了间隙,灭刘武周,也并非难事。”

言语间虽是云淡风轻,而心内却笑得自嘲而不甘。如若此战领兵的是自己,探得咄苾情形,兴许还能略施计策离间二者。然而此时……却已然是鞭长莫及了。

只愿李世民,莫要有负使命才是。

魏征静静地看着他,终是挪来视线,换得一声叹息。然而垂下眼,却蓦地瞥见李建成握着的马缰,不知何时,竟已然沾染了几点殷红的痕迹。

“殿下……”魏征微微一怔道。

李建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指背上一刀浅浅的口子。

“无妨。”他抬起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那伤口,“大抵是方才摔碗之时,碎片四散飞起划伤的罢。”

话音落了,却仍是怔怔地看着那潺潺渗着殷红的伤口。默然许久忽然一笑,笑得轻缓而恍惚。

“我险些忘了,”如同自语一般,他低声喃喃道,“这利刃,终有一日……是会伤人的。”

魏征闻言心头一紧,却也终究只能化作一声低叹。

******

李世民大军自长安进发之时,已是武德二年十一月。是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大军踏过封冻的黄河一路北上,驻军柏壁,同刘武周主力宋金刚遥遥对峙。

其时天寒地冻,军中缺米少粮,由是帐下将领纷纷请命出征,建议李世民速战速决。然而李世民披着貂裘,遥望向平野那边的宋金刚营地,却只摇摇头,道:“当务之急,乃是筹粮一事。”由是驻扎不久,便派遣几支人马于河东一带收粮。

帐下了解他性子的将士一闻便知,秦王怕是有意同对方长久地相持下去。上次灭薛举的浅水原一战,他便是如此耐着性子耗光了对方的粮草,趁其焦躁动荡军心不稳之际,再一举发动奇袭得胜。

深谋远虑者,为觅得一个倔强的良机,绝不会吝惜等待的时日。再长再久,也忍得住,耗得起。

然而只在李世民下命收粮后不久,便有人来报说百姓不从,只道漫漫寒冬,却也要靠着仓廪中所储乃过冬之粮才得度过。

李世民闻言,挪开落在沙盘中的视线。一瞬间,他脑中浮现出太原起兵不久,李建成亲自出入各个村落,逐笔借粮的画面。

然而……他不是大哥,也不会成为大哥。

默然许久,李世民对面前的小将道:“从与不从并无大碍,收粮一事不可耽搁。任何手段,本王都不予追究。”

那小将微微一愣,却也很快明白过来,于是抱拳道:“是!末将这便去!”

“慢着!”待那人转身已然即将出帐时,李世民忽然将人叫住,顿了顿,道,“收粮即可,不得伤人性命。”

******

正当李宋两路大军于柏壁相持之时,马邑刘武周的宫邸内,一人大力将手中书信按在桌上,雕花的木桌“碰”的一声巨响,微微地颤了颤。

这人生得身材高大,轮廓分明,五官一望可知不是中原人士。

他这一拍,却将身旁一人惊得一怔。见对方面上似有怒容,便急忙上前道:“叔叔,何事气恼?”

此人名唤阿史那什钵苾,乃是始毕可汗之子。始毕可汗亡故,处罗可汗登位之后,他为咄苾所赏识,便时常跟在他左右。此番为了突厥连同刘武周南入侵一事,二人便离了漠北,来到这马邑。

咄苾负手走到窗畔,隔着雕花望向院中的景致。默然许久,待到心绪稍稍平复了几分,才道:“唐朝派大军收复失地,已然驻军柏壁。”微微一顿,道,“前来迎战的将领……不是李建成。”

李建成这个名字,什钵苾在跟随自己叔叔的这些时日里,偶然听过几次。然而咄苾为人稳重深沉,平素又不苟言笑,关于此人更是从不细说,只是在不经意提及时,刚俊的面容里会闪过一丝少见的柔和。

而此番听他忽然这般说及,什钵苾不由问道:“叔叔,却不知这李建成,究竟是何人?莫非……他是唐朝一员大将?”

“不,他不是普通人。”咄苾闻言回过身来,看着什钵苾的眼光里竟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是大唐的——皇太子。”

第四十二章

武德三年初,柏壁近郊又落了一场雪。

李世民蜷坐在帐中,就着面前火盆中跳动的光焰,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信。看罢之后,他慢慢地将纸页揉成团,用力地握在掌心。许久,又脱力一般的松开,轻轻地抛进了火光里。明艳的火光之中,纸团徐徐展开,焦糊,末了化为灰烬。

宇文士及立在一边,本想问那书信的内容,然而见他面色沉凝,窥测不出喜怒,却也只能三缄其口。

他本是隋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的弟弟,去年二月,宇文化接连败于淮安王李神通并窦建德之手后,气数已尽。宇文士及自知无路,加之原本同李渊便有些故交,便纳了其一纸诏书降唐。

而李世民见他心思缜密,心下赏识,便趁着大肆招揽人才之际,将他纳于自己麾下,颇为重用。此时出征更是将其带在身侧,视为军师。

实则在刘文静死去之后,他也蓦然觉得,身边竟连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也不再有了。

帐内默然许久,直到李世民淡淡地开口道:“太子已平了盩厔贼寇,班师回朝。”他看着火盆的眼里有光焰闪动,神情平静,唇角却似带着轻嘲,“他遣人送信来,嘱托本王,此战……万不能有所闪失。”

信上一笔一划熟悉得教人心痛,教人几乎可以想见那单薄的白色身影,于灯下端坐而书写的情形;然而那一言一语,却正式到近乎冰冷,不带任何情感,亦没有过多的一句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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