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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by药十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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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二公子果然奇怪,”七阙得出如此结论。“早就听闻你们这些纨绔子弟都是些怪异之人,果真如此。”

“纨绔子弟,”齐决嘴角还是扬起的,“这个词真好,这个身份也真好,当真好。”语罢,他踏步出了那个阴暗的角落,日光打在他的身上,朦胧透亮,不真实得很。

他就在日光下,与阴影中的七阙相望,分明离着不过一尺之距,他望向七阙的眼神,倒好似隔着万水千山,桑田沧海,遥而不及。

七阙忽然觉得累了,怎么说他也是做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鬼魂,岁月于他的意义已如蝼蚁,近乎可以忽视。可这样与这认识不到一日的齐决对视,竟让他觉得累,这样的对视,仿若相隔了几生几世。

“你是谁?”七阙不知不觉间,喃喃问出。

齐决轻笑,“我还能是谁。”

转身离去。这一次七阙没有拉住他。

七阙在原地呆楞了许久,直到一只黑白杂毛小猫对他龇牙咧嘴叫了半天,才回过神。

他垂首望着那只小猫,浅浅一笑,小猫一怔,一溜烟就跑了。

“真是不解风情的小畜生。”七阙摇摇头,一甩袖便飘至巷口那户人家的屋顶坐着,两腿垂在屋檐外,像个孩子般荡来荡去。

那系于右脚腕的招魂铃也是一阵清响,在天地间回荡。

只是凡人不曾听见过,也听不见。

七阙眯起眼,感受阳光裹住全身的感觉。

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连一丝暖意也无。可七阙还是在笑,淡淡的。

感觉到身边多了个身影,七阙睁开眼,朝旁边看去。

是一个眼神孤傲,外表却温软的男子。

“阿环,”七阙咧嘴笑着,“讲个故事我听罢。”

常阿环与他并排相坐,对着与楠余巷相对的那条巷子努了努嘴,“我很喜欢看她浇花。”

七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着鹅黄儒裙的秀气女子正照料着门前的盆栽,低首垂眉都是风情。

“以前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想娶这样一个女子回家,不需要大富大贵,能够每日回家喝到她亲手暖的一壶清酒便足够。”常阿环收起平时那副唠叨且薄舌的嘴脸,温柔地说着曾经的憧憬。

七阙歪着头,陪着阿环一起看着那温情女子。

“阿环。”

“恩?”

“你说我有没有过?”

“有过什么?”

“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会不会也想过要与谁长相厮守,朝朝暮暮?”

常阿环顿了顿,“我怎会知道。”

七阙伸出手悬在空中,“风都带凉意了,初秋要来了。”

常阿环揉了揉鼻子,“七阙。”

“恩?”

“你是鬼,感觉不到风,亦察觉不到凉意的。”

“我乐意装作我感觉得到。”

“……随你。”

第三回:陌上少年 堪比风流

还未至深夜,齐决回来了。

七阙在屋顶上俯视他,璀璨一笑:“回来了。”

齐决仰首与他相望。

“有酒香。”七阙的鼻头动了动,“你喝了酒?有人祭奠真好,还可以喝到美酒。”

“没人向你敬拜么?”齐决问道。

七阙笑得漫不经心,“齐二公子说笑了,若还有人向我敬拜,我何以在这里当个孤魂野鬼,我们这些游魂,都是些连块墓碑也无的家伙。”

齐决也飘上屋顶,坐至他身旁。“你在这里干坐了一天?”

“每天不都是这样过的,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齐二公子,怎的,是否觉得外面不好玩,还是回到我这楠余巷来了?还是说,”七阙两眼一弯,笑颜烂漫,“齐二公子是想我了?”

不等齐决回话,七阙又自说自话地笑道:“那该多不好意思,你我相识甚短,这番深情,七阙接受不起呀。”看见齐决皱眉,他连忙又笑着摆手,“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齐二公子若是不爱听,便当我方才什么也没有说。”

齐决侧头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似乎,很年轻就离世了。”

“好像是。”七阙不置可否。

“如何死的?”

七阙微一抿唇,“都说过不记得了。”很快又笑开了,“你身上的酒味好香,比前面那家酒家的酒香得多。”

“想尝尝么?”齐决忽然问他。七阙一滞,随即摇摇头,“不是祭拜给我的酒,我是喝不到的。”

齐决勾起嘴角,“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尝到。”说着,他就探头向前吻上了七阙的嘴唇,舌头伸出来轻轻碰触了下他的唇角,就离开了。

七阙怔住,迷茫地看着齐决,鬼使神差地也伸出舌头舔了舔刚才齐决吻到的地方。

“好酒。”七阙一扫方才的怔忡,恢复了笑容。

“这是他最喜爱的酒。”齐决淡淡地蹦出这么一句。

七阙反应倒快,“是那个人么?你说不及他一半风流的那人?”

齐决默认。他的目光一直注视远方,追随着黑夜最深处。

七阙听到他淡然的声音娓娓道来:“那年,苏州城的第一美人对他说,喜欢这酒的香气,他说那他就让她每日都可以闻得到这酒香,那美人是不喝酒的,他便命人买来全城及周边乡镇所有的这种酒,还把家中的收藏也拿了出来,全部泼洒在那美人所住宅俯周围方圆十里的大街小巷。整整一个月,但凡从那路过,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香。”

“真浪费啊。”七阙低低嗔骂,齐决只是无所谓地一笑。

“他的风流韵事多得去了。比如说还有次他的某位酒肉朋友给他推了位还未被开苞的小倌,那小倌其实原本是个落魄书生,被奸人所害,卖做倌人。长得的确不赖,白白净净,是他喜欢的类型。他见那人极其隐忍,也不逼他,他从不会逼人与他好。他只是与那小倌煮酒论诗,偶尔下下棋,也不做何逾越之行,还与老鸨打了招呼,除了他,那小倌不可接任何客人。一来二去,那小倌对他有了感情,以身相许,他与那小倌温软了几日,便厌倦了,渐渐断了往来,哪知那小倌是动了真情,有次当着他的面就跳进了运河。他二话不说跟着跳下去救他,当时这事还传得满城风雨,他那跳进运河救人奋不顾身的模样,任是谁也会觉得他应该也是对那小倌有情的。其实他的确是对他有情,但是让他有情的人,又何止那小倌一人,太多了。”

七阙又笑,“莫非是个情种?”

齐决轻笑,“风流成性罢了,他从来都不是无情无义,只是情太泛滥而已。他是那种极其桀骜不羁之人,不会甘心一生平淡无奇而过,他要做足纨!子弟,觉得这般才对得起年少芳华,夜夜流连风月场,日日徘徊戏台下,不惜掷千金买笑买醉,他的心太大,就像一潭深湖。”

夜已深,万家灯火熄去了一大半。打更的老头敲着梆子,节奏一慢两快,原来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

“天干地燥,小心火烛——”

七阙很想问他,他是不是,同样也陷进了那潭深湖。却终还是把疑问踩在了心底。

“为何我不知道姑苏还有这样一位公子哥?”七阙想到了问题所在。齐决又是一阵轻笑,“你是鬼,当然不会知道多少凡人的事。”

七阙转念一想,也不无道理,他一直在这楠余巷口待着,纵使也听到来往鬼魂带来的不少逸闻趣事,也终归少得可怜。于是又继续问道:“难道你此一生,都在拿自己与他比较?”

齐决承认得爽快,“是,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究竟要怎样才可以与他一样,做到专门令他人心碎,自己却不沾湿衣襟一分一毫。”

“那样的人有何好?”

“那样的人又有何不好?”齐决反问。

七阙答不上来,干脆噤声不再说话。

俩鬼间的气氛又凝固住,在屋顶上望去,城中的灯火几乎全数熄灭,整个城,就连城中的运河,都进入沈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齐决听见七阙咕哝了一声:“来了。”

很快,齐决看见一条乌蒙蒙的光路在楠余巷口由一撮小小的雾点渐渐扩展扩宽,朝两边一瞧,不见头,亦是不见尾。

远方一个青色的光点渐行渐近,光点也愈来愈大,渐渐的,看出来是一群鬼魂手执青灯行来。

“你头七那日子时,也要与进入这百鬼路,同他们一起,从这里,一直,”七阙的手指点了点此处,又扬起指向百鬼路尽头的方向,“走向尽头。”

“尽头是什么?”

“阴曹地府,轮回之处,忘却之都,永暗之所。”

七阙心情忽然就低靡了,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不说心情一直不错,但至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懒散过着,也不曾觉得有什么难过。只是齐决的到来分明都还没有两日,却让他不知为何,感到似乎有一层阴翳笼罩在心头。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陪他在子时观望百鬼路,之前便是阿环,也是不肯陪他看的,说他无趣得要命,所以第一次在这条轮回之路边,有另一位过客陪他一起相看,他应该很高兴的才是。

却不然。

许是因为这齐决,早晚也是要踏上那条路的罢。

而自己呢,依旧在这楠余巷口,看四季迭换,人间冷暖。

蓦地,他忆起方才齐决那个不咸不淡的吻来。同齐决弯弯绕饶地闲扯,倒是忘了。

不过,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们,大概都是这样的罢,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他于自己,不过是个路过者。

“他们说,前世的债,铸就了今世的缘,而今世的缘,又欠下了下一世的债。如此,缘起缘灭,轮回不止,不得始终。”百鬼行过,百鬼路关,齐决淡淡地丢下这么一句。

七阙笑得漂亮:“怎么说话跟个和尚念经似的。”

第四回:百鬼路上 切莫回头

最后一嘶蝉鸣也止住时,露从此夜白。该化作泥土的,就要埋入地底,该随风的,就要扯断连丝。

该离去的,也应准备上路了。

人死之时,七魄先离,再由天收去天魂,地吸去地魂,最后一道命魂,留于世间,于入黄泉门时奉上,方可渡到彼岸。

百鬼路上的鬼魂们手中所捧的青灯,都是其命魂。

日子过得快慢与否,七阙已经感觉不到。这七天里,齐决总是白日里消失不见,入了夜却又回来,话还是不多,只有在提到那问他口中的风流公子时,才会舍得多讲几句话,讲来讲去,还是那些关于那人的风流韵事,七阙说他不爱听,齐决便不讲了。

七阙喜欢听故事,可就是不爱听齐决讲起那个人。

不喜欢看见齐决提起那人时,眼里蔓延着整片整片的自嘲。

齐决后来还问过七阙,“你当真是连块墓碑也无?”

七阙奇怪地朝他看去,“这还有假?你好似总不信我。”

日子当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睁眼,一闭眼,人望老,世间犹自浮沈变换。

月黑风高,七阙和齐决蹲坐巷口,等待百鬼路开启。

“百鬼路上百鬼众,执青灯,赶轮回,莫出声,莫落后,莫回头。”七阙说着笑了笑,“这是小鬼儿们总是唱起的一句话,就像童谣一般,当然啦,人世间是不会有哪家小孩子唱这种童谣的。”

“像一场梦。”齐决兀自说起。

“恩?”

“这一生,像一场梦。”

“下辈子,你希望是什么样的呢?”

齐决抬首看了看夜空,今夜,无月无星河。“当个踏月行歌的人吧。”

齐决走了,走之前,七阙又叮嘱他:“别回头。”

回了头,你便走不了了,就会成为和我一样,日日夜夜,观日升日沈,成为天地不容的鬼。

齐决深深地看进他眼底,“不会。”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回头。”

七阙陡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泡在一缸水中,他静静地沈在水底,眼帘垂下,“那便好。”

那样再好不过。

他看着齐决的背影一直向前离去,直至什么也不看见,百鬼路关上时,薄雾散去,星月缓缓探头。

他右脚腕上系的招魂铃无风自摇,轻响了几声,也就没了动静。

天亮后,几日不见的常阿环悠悠地飘来坐在他身旁。

七阙问起阿环,“你可曾听说过有哪位富家公子为了博美人欢心,把那美人喜爱的一种酒买了好些来,泼洒在美人俯宅四周方圆十里内?”

常阿环想了想,摇头,“好像不曾。”

“那,某位富家公子为了救因为被自己负了心而跳进运河的小倌也随着跳进了那运河,这事可有耳闻?”

“没有。”

七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环忽然又说道:“其实,你说的第一件事,我似乎听说过。”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良久,七阙又问:“阿环,你死了多久?”

“五十来年吧。”

“五十来年,那个齐决,也不过活了二十来年……”

“什么?”

“……没什么。”

“阿环呀,”七阙沉默了一会,问道,“我死之前,你认识我么?”

常阿环这回回答得很干脆,“不。”

七阙仔细地注视着他,缓而启唇:“你骗我。”

他以前从来不会过问这一类的问题的,他睁眼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阿环,第一个记起的名字就是七阙,于是他说自己叫七阙,阿环附和他,对,你就是七阙。

现在,他却极其想知道自己生前是什么模样。

常阿环愣了愣,自嘲一笑:“好吧,你生前我确实认识你,可是也认识没几天,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为何?”

“你从不提起你的名字,我也就没多问,甚至在死后你我俱成鬼,你都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有礼貌,很有教养,似乎还读过不少书。我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你偏偏说你是个罪不可赦的人。”

七阙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微微笑起来,“那我怎么死的,是死于非命?还是自尽?”

他们这种孤魂野鬼,一般都逃不出这两种死法。

“自尽。”

“为何我要自尽?”

阿环一手扶额,皱起眉头,“别问了,七阙,别问了。”

七阙呼出一口气,“好的,我不问了。”转而,他抬头又笑得灿烂,“那我为什么要惹恼那个道士以至于自己差点灰飞烟灭?”

常阿环嘴巴厌恶地一撇,罗嗦的本质回来了:“你还好意思问?!你一问我就来气,人家道士本来不把咱们当回事,你偏偏要去抢人家的招魂铃!喏,就是你系在右足上的那个。你也是胆子大,你何曾见过一个鬼要抢道士的东西的?!本来这日子无聊是无聊了点,倒也安稳,你非要惹事,这下倒好,要不是我拼命保住了你的一片散魂,这世间,早就没有你七阙了!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三生石上,如此一来,你差点连个鬼都做不成了,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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