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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by药十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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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阙听他这么一说,才好奇地蹬了蹬右腿,让那招魂铃发出响声,他本以为这玩意是一直都在他足上系着,没想到还是这般来历。

他对着阿环讨好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是还有你么,你还可以证明我存在过呀。”

常阿环有点背气。

七阙又抖了抖腿引那招魂铃响动,招魂铃,招魂铃,顾名思义,便是用来招魂的铃。他七阙抢来这个,是想要招谁的魂。

原是想问问阿环来着,又作罢了。

他总觉着,常阿环巴不得他忘了一切。

忘了便忘了吧,阿环只会对他好,不会害他的。

无情的,究竟是岁月,还是我们?

第五回:今朝有酒 今朝醉矣

素月流天,月下人影飞驰。

他正在被追杀。

这一世,他果然成为了踏月行歌的江湖中人,长宗剑派的嫡系弟子之一程今朝。

只是这江湖人,倒也不如旁人想得那般潇洒得意便是。

譬如说如他这般,身为剑派弟子,不仅要从小刻苦习武,还得操劳剑派事务,如今在武林中有奸人欲覆灭他们剑派,又因此他才被追杀。

数十人对他一人围追堵截,只因他是剑派中最有希望成为下任掌门人的弟子之一。

哪有什么时间踏月行歌,他苦笑了一番,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他此时的确是在踏月,可何来行歌?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这条巷口,不禁顿下脚步。

这条巷——那个人说叫楠余巷——此刻巷内一片寂静。

巷口的那株石榴树上的花红得妖异,在黑夜中显得刺眼。他心中一叹,原来都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

他已负了伤,即使把追杀他的人甩了一段距离,不久他们一定也会遁着血腥味追上来。他不想逃了,就在巷口屋檐下蜷缩坐下。

那个人,是否还在这里等?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凡人,双目只看得见凡世之物,妖魔鬼怪与他无缘,因而他看不见那个人,无法知晓那个人是否还在此地漫无目的地等候。

今世他是程今朝,长宗剑派弟子,眉清骨秀,不矜不伐,温恭自虚,舞剑翩扬。他今年双十年华,却背负着包括此世的三世记忆。

那个人曾说过最想成为三种人,第一是风流到不可一世的纨!子弟,第二是踏月行歌的江湖中人,第三,则是与世无争,过着清贫生活的摆渡人。

那个人日后果然是个风流人物,至于另两种,他知道那人那一世是不可能达成的。

他还记得,应该说,极其清晰地记得,那个人,微微仰着脸,笑容纯真地轻轻喊他哥的模样。

他恨死那个笑容。他恨死那个人一副看起来干净天真的脸庞。

他把恨意记得如此深刻,那恨意覆盖了他所有内脏,深入骨髓与血液,那个人却忘得干净。

一干二净,不记得一丝一毫。活该让他在此白等。

这是他应得的。

念及此处,他不禁笑起来。笑容虚弱无力,扯动了下嘴角,就再也笑不出来。

他疲于逃命,累得半死,累到没有更多力气去笑。何况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很久以前就老了,老得厉害,每跳动一下都难受。

那个人,会不会就蹲在他身旁,瞪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无辜而好奇地盯着他看?

会不会?

“程今朝,原来你躲在这里!”

一声叱喝在前方响起,不知不觉中,他周围已是十面埋伏之势。

“哼,”他一声冷笑,“阁下请睁大眼睛看清了,程某何曾躲过!”

七阙目睹了一场厮杀。

数十人对一人的不公平厮杀,不过七阙也不觉得有何不公,这些事,都是命,命运不管如何对待你,根本就没有公平与否之说。而对于他人的事,更是不会费那个多余的力气为别人抱怨。

他好奇的是那个被围杀的男子。从那男子只身奔至楠余巷时,他就开始注意了。

若是别人,他也会去关注,毕竟每日守在巷口看到的总是那么些人,巷内的住户基本是固定的,生老病死,说快其实也慢,几十年看到的人总不会变,而从巷口路过的那些人,碌碌而去,风尘仆仆,或是闲庭信步,无论是那一种,都是些陌生面孔的凡人。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深夜,这样一个身带血腥的年轻男子闯入他的视线,自然会引起他的关注,说不定明日一早还能给阿环讲个绘声绘色的故事。

只是这个男子,不仅仅是引起他的关注那么简单。

毫无疑问,七阙见过他。在很多年前,那个叫齐决的人。

这一世,他居然又死在他的面前。

七阙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恬美。

“你笑什么?”程今朝蹙眉问他。

他已经死了。死得惨烈,差点连个全尸也没有。死之前他杀红了眼,其实与那些人武斗时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活不下来,却还是垂死挣扎了一番。

七阙抹了一把笑僵了的脸颊,盯着程今朝,又扑哧一声笑了,“没什么,就是觉得……哈哈,我们还真是有缘呐,又见面了,当然你不会记得的。”

程今朝是记得,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让七阙知道自己记得,于是他就装作自己的确不记得。

我要让你一直等,一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最后等来人去楼空。

程今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道,“我们见过?”

七阙笑嘻嘻地说道,“对呀,你前世,也是死在我的面前。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的前世?呵,谁知道你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的,骗你我又没有任何好处。诶诶,不准踏进来!”七阙见他要往巷内走,不免大叫起来。

“为何?”

“不为何,这楠余巷是我的。”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不凭什么,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一个天真,一个虚情,重复着似曾相识的对话。

程今朝和曾经一样,没有与他多做纠缠,在巷口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七阙凑了上来,笑眯眯的样子哪有半点像是不让别的鬼靠近巷内的不近情义的神态。那招魂铃依旧在他的右脚腕上系着,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轻盈的声响。

“你这一世叫什么名字?”

程今朝顿了顿,“……程今朝。”

“程今朝。今朝今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诶,你怎么不叫程明日?”

程今朝不理会他自以为是的笑语。

就算是过了这么久,连曾经的记忆都没有了,他还是这样,明明得罪了别人,却总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还是喜欢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自诩风雅,只是那时他身边成群的酒肉之友,不管他说什么都有大群大群的人捧着他奉着他,一点意思也无的话也有人捧腹大笑,他自己笑得云淡风轻,明知他人是奉承他,却也乐意。

你现在,只能自言自语说些自以为有意思的笑话了吧,没有人会捧场般大笑,然后向你敬酒,更没有那些庸脂俗粉借着机会黏在你身旁,翘着兰花小指捻着酒杯喂你喝酒。

程今朝这样自顾自地想着,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七阙见他走神,也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指向穿过巷口的那条街道。“还记得百鬼路么?你知道,人死后会在凡间弥留七日,那时第一夜你因为误闯百鬼路抵了自己的阳寿而死,第七夜是你自己踏上了百鬼路,所以统共你陪我看过五夜百鬼行。”他转头看着常今朝,“你这次死得迟了,今夜的百鬼路早就关了。你又只能陪我看五夜了。”

常今朝眉梢一挑,冷笑,“你怎么就确定我会留在这里?”

七阙咧嘴,“因为你上一次陪着我,白天的时候不知道去哪,但是一入夜你就回来了,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百鬼路的开与闭,所以这一次也会。”

程今朝心里不悦,像是要故意打破他的臆想似的,极快地起身就离去了。

七阙愣在原地,随即还是高兴地笑起来,“真是孩子气啊。”

他又飘上那个他总是坐着的屋顶,那家住户早就换了一代主人,屋顶被修补了几次,于是便显得略微参差破旧。七阙不会在乎这些,和多年前一样,仍旧是坐在那里,把小腿伸在屋檐外晃荡,让招魂铃的声音荡漾在天地,自己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小词。

常阿环晃荡回来,看见七阙那个多年不变的独坐在楠余巷口屋顶的身影,还有七阙远远就开始向他笑着招手的动作。

若他能够一直这样笑,然后永远记不起从前,恒久等下去,即使等到星辰日月都消失,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常阿环的想法。

第六回:细雨成霖 不道离情

雨打在瓦片上,闷闷作响。从屋檐上低落下来的雨滴形成一霁雨帘,将檐下的空间与世界分割开来。

“分明不过是区区鬼魅,居然在屋檐下躲雨。”淡而沈的声音带着嘲讽的尾音绵延穿插在雨声之中,“明明就无法被现世的雨滴碰触,还费那个力气躲什么雨。”

七阙满目笑意看着身前抱臂而立的程今朝,“你还是回来了。”

程今朝仍旧不为他的笑颜所动,“反正我也没什么去处。”

七阙一伸手,把他也拉进屋檐下,“别淋湿了。”他用关心的语气说着,不想手被一把甩开。

“你就不能清醒一点吗?”程今朝蓦地来了怒意,一直都是这样,他一直都是这样没心没肺地笑,不管周围的人如何被他扰乱心绪,他还是一脸天真烂漫,笑得童叟无欺。

“你我现在俱是鬼魂之身,别说淋湿,便是跳进河里,也不会被沾湿半分衣襟。”心里莫名的怒火燃起,于是口气也不免重了许多。

七阙被他突然而来的训斥弄得愣住,睁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程今朝看他这样一副表情,眉头一簇,抿嘴也不说话了。

倒是七阙再次笑着伸出手把他拉到身边,“别这样呀今朝,我们就装作会被淋湿,玩玩躲雨的游戏。”

他这么快便亲昵地呼他今朝,真是不管多久都不会变,这种一副自然而然与他人熟络的脾性。

程今朝仰望铅色的天空,厚重的云层缓慢涌动,压得极低,似是想要与大地相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于是迫不及待地降下雨珠。

仅仅只是那样细微的碰触也好啊。一点点的微小,也可以累积成庞大的面积。

以前他也是这样卑微地爱着那个人呢。

他们也曾这般在檐下躲雨,那时两人同样是这样沉默地并排而立,然后,是谁先抚上谁的眉,是谁先吻上谁的眼,又是谁先张开双唇,谁以舌相抵,这种细节早已模糊了。

那个人每吻到动情处,总会软绵粘糯地低声喊他哥,他的声音从来就不低沉,可那种软糯的腔调,在声音末稍总会缓缓拖长久不落地,却出奇意料地可以让人意乱情迷。

那时两人都还是凡人,身为富家子弟,他性子更为内敛,从不喜爱张扬,那个人完全相反,一定要把纨!子弟及时行乐的顽习做到极致。

逾时如此久,就连朝代都变迁,居然还会与那个人又同站在屋檐下避雨。

“想什么呢?一脸沉重,好生吓人的。”七阙忍不住问起。程今朝把视线投向他,“一点往事。”

“好的还是坏的?”

“不好不坏。”

七阙微微歪着脑袋浅笑,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动作,让程今朝不免皱眉向后缩了一下身子——他只要看到七阙看似天真无辜的动作,心底都会升起一股厌恶。

“那就应该不是很好的事了,阿环说过,不好不坏这一类听似模棱两可的词,一般都是托词。”

雨似乎下大了,打在头顶瓦片上的声音变得像鼓点似的。

“大概,的确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吧。”程今朝面色淡然,语气缓和,体内却有股难言的痛楚不断翻滚。

不断翻滚,如同头顶的雨滴声,虽说断断续续,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一副看似要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又何曾没有产生过会与那个人偕老的错觉呢?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失望过,其实那时他常常失望,看着那个人与他人相好,看着那个人周旋于与他不相干的风花雪月,他心里明白,却不与那人吵闹,也不主动退身,反倒是更加卖力地去讨好那人。像条家养犬,奋力地摇着尾巴,吐舌头摆出乖巧的模样,只要主人的手揉揉头顶就觉得很高兴。

只是雨毕竟是会停下来的,心终究也会冷却的。

再一转头,居然看见七阙额头上忽地就裂开了血肉模糊的口子,不断地涌出鲜血,染红了半边面庞,就算同样已成鬼的程今朝还不免不下大惊:“你怎么了?”

七阙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着满手的血迹,方才大悟,对着程今朝笑了笑,口气毫不在意:“我自己都忘了,看来今日是我的忌日。”

血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胸前也被血染湿了一大片。只听七阙无不惋惜地叹道:“呀呀,又得拜托阿环帮我去鬼市买件新衣衫了。”转而又对程今朝报以歉意的一笑:“吓着你了吧,还请见谅。我自己总是记不住日子,早知道就让你离开比较好……”

“为何会这样?”程今朝沉着音打断他。

“诶?”七阙没想到他会问起,转念又一想,毕竟这程今朝才当了几天鬼,自然是不了解这些事情的,便笑着解释:“我们这些个鬼魂,在忌日这天,会复现当初死时的模样。阿环说我是撞墙自尽,其实我一直不解,这样居然也可以死成,啊,真难看……”说着,还拿半片衣袖挡了挡自己的面庞。

分明鬼魂是不会呼吸的,程今朝却有种窒息的感觉。

“痛么?”他的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

七阙心神一晃,这般温柔的语调,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他摇摇头,笑道:“不痛,就是觉得太难看了……”

程今朝皱眉:“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吧……”他抬起手,以衣袖为他擦拭着血迹。

七阙垂眼安分地站着,任由程今朝为他擦拭脸颊。

“很丑吧,这个模样……”

“……干嘛总在意这个……”

“阿环总说,我也就只有这张面皮还算好看,再没什么长处了……”

程今朝轻挑眉尖,“他乱说的。”

七阙固执起来,“阿环不会骗我的。”

“要我说啊……”程今朝顿了顿,扯起一个玩味的笑容,“你连这张面皮也不怎样。”

这下七阙的眼帘垂得愈发低,程今朝忍不住想揉一揉他的头顶,还未碰到,硬生生地抽回了手。

爱恨情愁,不管哪一样都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这点他最是明白不过,若是不想重蹈覆辙,他便不可有哪怕半分心软。

思及此,他停下了为七阙擦脸的动作。

七阙只是抬眼看他,而后弯眉笑道:“多谢。”

雨还是下个不停。七阙第一次觉得额头上的伤痕在隐隐作痛。

程今朝还是走了。这是既定的事情,他与七阙不同,他要轮回,而七阙是入不了轮回的游魂。

他走之前对七阙说,别等了。说出这三个字,似乎费了他极大的气力,连嘴唇都在轻微发颤。

七阙只是对他笑,如很多年前一样,告诉他,在百鬼路上莫回头。

程今朝咬牙,说了和多年一样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回头。”

与其说是告诉七阙,不如说是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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