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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by药十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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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连连发问,常阿环面上也有了愠色,“我自是没有你认识他来得久,我也没有你懂他,我甚至都不曾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而你们曾经的恩怨情仇我更是毫不知情。但是他当初不顾一切去抢夺那个该死的招魂铃只为了能够让你的魂魄来到他身旁是我亲眼看到的,他醒来后吐出的第一个词是‘七阙’是我亲耳听到的,他什么都不记得却固执地要守在这破地方寸步不离地等了这么多年也是我在一旁相伴的,我觉得这些若是还不能让你原谅他,你还想要怎样?”

“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不明白。”七阙冷声,“这都是他的报应。”

“报应?呵,你刚刚问他记不记得你是如何死的,那你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死法,让你觉得他该得这等报应。”

天上阴云压底,只是天光还是有些亮堂,对于鬼魅来说仍旧是不太舒服,俩人身形一幻,转到了一旁阴暗的角落。常阿环让八朔靠在一旁的树边,口中低声念了一道咒语,让刚才那个结印加深一道。

八朔垂着脑袋,沉睡的样子比平时更显得乖巧,嘴角还是那样微微挑起。七阙闭了闭眼,硬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说啊,你那一世是怎么死的?”常阿环紧追不舍地问道。

七阙淡淡道:“割脉自尽。”

“嗤,”常阿环不屑一笑,“不是跟我一样么,我还以为是有多惨烈。”

七阙眸光一晃,继而不语。

“不过,小八是怎么把你逼到这个份上的?要知道,若不是决心坚定,这般死法倒是难得成功,我当初可是没别的法子才选上这的,又不象小八有那个勇气去撞墙,痛得要死呢。”

当初死的时候悲戚无限,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流尽,心里渐渐浮上各种恐惧,可是现实的残忍让他压下那些恐惧,拿起那片从瓷碗上掰下来的碎片——那时他手边只有这一样什物,他不敢把瓷碗摔碎,生怕惊动了他人,只能硬生生地掰下一块残片——朝着正汩汩流血的手腕伤口上又深深划了一道。

那时心里恨苍天恨大地,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可现在提起那时的死来,倒是平静得很。

什么怨恨,什么悲哀,早就麻木了。

常阿环看着眼前这个干净的男子,揣测他是否也是一样。

却只在他眼中看到了各种嘲讽与冷然。

第十一回:情灰落地 灼华当凉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且仍旧鲜血淋漓,新鲜如初。

念老爷自觉身体有恙,恐时日不多,召集了家中长辈和两个儿子,意欲宣布继承人。

大儿子念七阙为人较为温吞,沉静不善言辞,不过倒是也有狠绝的一面;二儿子虽说在帮他打理生意的方面做得比老大厉害许多,却太过不择手段,若事情不是随他的意,他处理方式就会颇为毒辣。而且为人浪荡不羁,在外的名声实在不能说可以给祖宗颜面增光。思来想去,他暗自在心里定下了人选。

待到那日所有人到齐,念老爷便告知族人,待他四游之时,由念七掌管念家。

这本就是念七阙掌握之中的事,他并无惊讶,也没有窃喜,只是向念老爷子行了个礼。还不曾开口说上什么,八朔忽然在一旁笑盈盈地发话:“爹,这样恐有不妥吧?”

念老爷子皱了皱眉,尽管平日对二儿子多有宠溺,但此时他不希望有人质疑。

“有何不妥?”

“我认为我比哥哥更要适合继承家业。”

他这话一出,家中长辈自是发出一阵不满,豪门中权位争斗自是不少,但并不能像他这般明挣明抢,何况驳斥长辈的重大决断,也是不符礼数。

而于七阙,就算他早已是料到八朔不会善罢甘休,听到他这么一插话,也不由得是一楞,不知不觉心底就浮上几缕不安。

八朔毕竟是念老爷子从小宠到大的,老爷子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平静地向八朔道明:“八朔,你哥毕竟比你年长,暂不说长幼有序,就说这经验,也比你丰富。若是掌管整个生意,你还需得多磨练,今后你就负责好好辅助你哥便可。”

七阙看着八朔露出恭敬的表情,笑也收敛了许多,不由得地感到一股寒意。他不知道八朔这样子有多少分的真实。

仔细一想,似乎八朔越年长,他越不了解他了。

八朔垂眸,轻声说道:“爹说得对,八朔自然应当辅助哥哥,兄弟齐心,尽职尽责地做好哥哥的左右臂膀,只是……”说到此处,他眉心微蹙,似是心里有诸多委屈,憋得难受,看得七阙一阵心疼。八朔轻轻一叹,“只是爹爹不知道八朔的苦衷呢……”

念老爷子不明所以,赶紧问道:“八儿有何难言之隐?”

“爹……”他低声唤道,顿了顿,犹犹豫豫地道出所谓的委屈,“爹,您可知……哥哥他,可是好男色的……当然,这并无什么大碍,只是……”

八朔自己本也有着与一些小倌纠缠不清的流言蜚语,老爷子争只眼闭只眼也未当回事。富家公子哥,谁不曾有些荒唐艳事。便是听到八朔说起七阙喜好男色,也不觉得这点有什么大不了。

一边的七阙倒还是安安静静的,双手压在身侧,眼睑低垂,似是在等待下文。

此时八朔双瞳居然隐隐有水光闪动,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哥哥他……竟是对我这个亲生弟弟……有着那些非分之想……”

满堂立即哗然,只有七阙还是很安静,面上仍是一贯的平和,无甚过多的表情。他稍稍抬起右手看了看,发觉自己的指尖好像在微微颤抖,于是用力握了握拳,让它们停止发颤。

他想听听八朔接下来会道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他也想仔细地听一下心被踩碎的声音。

念老爷子同是一脸惊鄂,他看向七阙,等着他的反驳,等发现七阙压根就不辩驳,一副默认的样子,惊讶转为了愤怒。

八朔把表情演绎得极到位,那种委屈难过,又带着羞愤和不忍,在他的五官间一一体现。

七阙眼珠转向他,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原来我的弟弟还有这等才能。

“我早觉得哥哥他……他对我居心不良,但因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也就一直忍着不去揭发他。只是直到前些日子,哥哥他居然胁迫我意欲行那苟且之事。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可是亲兄弟啊……我不肯,死命抵抗,最后哥哥放弃了,可是他威胁我说,说这念家早晚都是他的,我早晚也得……也得从了他。爹……八儿……八儿是没有办法……八儿每日强颜欢笑,不敢向爹爹提起,只是不愿爹爹担心,也不愿哥哥的事被传扬出去,毕竟……他是我的亲哥哥……”

好一个亲哥哥。七阙此刻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八朔,只想从他全身上下找出那么一丝愧意,只要有一点点惭愧也好啊。

奈何他的亲弟弟演技真的太好。

念老爷子已经气得面目通红,底下人俱是大气不敢出。他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七阙,声音尽量保持平静:“七阙,你弟弟他说的,可都属实?”

七阙收回放在八朔身上的目光,又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众人皆是当他默认了。

八朔一点也不意外,他既然敢这么做,就是认准七阙不会拆穿他。

或者说,他就是吃准七阙爱他至深这一点。而他从小到大,七阙都绝不忍心伤他分毫。

他面颊肌肉有那么一霎的紧绷,是他咬了咬牙关。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这一关过了,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定会加倍补偿给七阙,他不论要什么,自己都不会拒绝。

唯有一辈子的真心,他给不了。

但他伤他这般,想来他也不会要什么自己的情爱了吧。

这样更好。情爱这种东西,本就不长久,玩够了就抽身,对谁都好。

比如说他七阙若是在发觉自己已然倦怠的时候就退场,如今也不会有这等把柄落入他手中。

念老爷子见七阙一声不响,右手陡然抓起几案上的茶杯就朝他扔了过去。

毕竟身子骨老了,又百病缠身,砸得偏低了点,只打中七阙肩头,就!啷摔在地上,一时粉碎。

七阙还是被砸得后退了半步,仍旧什么话都不说。忽地他双腿一弯,就跪了下来,朝念老爷子磕了个头。

念老爷子气得喘不过来,一旁女眷立刻为念老爷子顺气,他用阴沉又有些脱力的声音对坐下众人宣布道:“让各位看到了这等家丑,老夫实在是无颜面对各位族中长老以及列祖列宗,都是老夫教子无方。这家业,看来是不能交给老夫这个不孝的大儿子,那么各位长老为证,待我百年,由二子念八朔继承我衣钵,掌管念家。”

言毕,便让人扶他离去。

众人也都陆续离场,路过跪在地上的七阙身边时,无不是叹气摇头。

整个厅堂空了下来,只剩跪在正中的七阙和仍未离去的八朔。

“哥哥。”

八朔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嗯。”七阙还是和平日里一样,轻而淡地应了一声,也没更多的情绪。

沉寂了许久,跪在地上七阙方才又道:“八朔。”

“嗯?”

“扶我一下,我的腿麻了。”

八朔连忙伸过手,七阙握起,两人的手掌都是暖的,贴在一起,如同曾经无数个日夜所做的一样。

一直都是这样暖。

七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崴,幸而八朔托住了他的手臂,才没有摔倒。

他握着八朔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两眼一直看着地面,不去望八朔的眼。

“高兴么?”他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八朔微一出神,抽出了七阙握着的那只手,露出平日里那种天真的笑容:“还得多谢哥哥了。”

七阙还是很平静,目光越过八朔的肩头,看向厅堂的大门外。“八朔,我一直知道你是个狠绝的人,倒没想到是如此狠绝。”

八朔一笑,“不管哥哥信或不信,我对哥哥,是有过真心的。”

“我当然知道,你八朔的真心可多着呢。只是你若当真真心,决计不会如此的。你的那些个真心,都是你自以为是的真心罢了。”

“自以为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看中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即使不择手段,即使要伤害世间所有人,我也要得到,即便我伤害的人中,也包括我真心以对的爱人。真心这种东西毕竟都不是实在玩意,虚渺得很,又不能给出确切的限期,消逝是早晚的事。情爱可以反复,碎了可以再塑,而钱财身份地位,若是失之交臂,就难以搏回。尤其是锦绣年华,错过更是回不了头。而我念八朔,决不要那种平庸无华的生活,既然活着,我就要活得有够快活潇洒,当可睥睨天下才能甘心。这念家家主的身份,则可以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人生。”

七阙听罢他的言论,即不表现出愤怒,也不驳斥他。

“若哥哥真的如此喜欢男人,我去为哥哥寻些好货色来,让哥哥一个一个挑如何?”他一脸明亮的笑容。

这话才引得七阙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七阙默默地看了他半晌,那墨色的双瞳眼色越来越深,面上还是祥和得很。

忽地,他一巴掌甩到八朔的脸上,八朔被打得脑袋偏到一边。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么。”

曾经丝丝入骨的情爱,说不要就可以不要么?

八朔把脸缓缓转过来,不去管脸上的疼痛,碰也不去碰,接着又道:“哥哥,我知道自己愧对于你,你以后想要什么,我一定都会为你双手奉上。”

恍然间,七阙忆起十四岁那年,和尚年幼的八朔在高楼上倚栏而立,一起观望这繁花似锦的姑苏台,他不禁赞叹了一声。

八朔听他的赞赏之词,两眼水灵地看着他,笑道:“若是哥哥喜欢,以后便是这姑苏,我也可以为哥哥双手奉上。”

那时他不过十一岁的年华。

七阙揉了揉眼睛,牵起嘴角,“我能要什么,我还能要什么?

“这样吧,我要八朔你,等我三世,等来人去楼空。”

不等八朔回他一字半句,他就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内,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想哭,两眼却干涩得很。

原来心死之时,人是可以这么这么平静啊。

意识模糊间,依稀看见的还是他的笑,如此美好。

声音软软地唤他,哥哥。

翌日,念家的大少爷被发现死于房中,割脉自尽。念家不同以往,极其低调地办了丧事,以至于姑苏台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念家大少爷逝世的消息。

“我就是这么死的。”

七阙言简意赅地向常阿环叙述了一遍,不带任何感情。

常阿环听了个大概,挑了挑眉,用脚尖踢了踢昏迷在一旁的八朔,“看不出来你原来是这么个混帐东西呀。”

八朔自是没有回应他。常阿环又转向七阙:“那阁下讲完了自己的死,不知可有兴趣听听我们的死?”

“当然了,”他又一摊手,“关于我的故事是顺带,主要是小八的死,你想听吗?”

第十二回:声色尘世 将生即灭

七阙很想说他没兴趣去了解,只是内心却是渴望一探究竟。几欲张口,仍是回答不出。

常阿环一直等着他开口,见他不说话,也就不再管他是否愿意,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生前我是前朝一个落魄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总觉得现世奸人当道,使得自己怀才不遇。那时如今的天子还只是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我们这群被那些贤明圣者的思想熏陶了一辈子的人,只懂得固步自封,自以为胸怀大义,所以视谋权篡位者为不忠不孝,让百姓置身于乱世的水深火热中,又是不义,岂能由他坐上龙椅。因而跟随了一位赏识我且反对贼子又极力拥护圣上的大人,做了他的门客。结果,乱世潮起潮落,新朝建立,我们也被扣上前朝乱党的名号,大家能逃的逃了,逃不了的,有的降伏示忠,有的则死抱着那所谓的大义,不肯屈服,被投入死牢,我就是一个。而在死牢里,我遇见了小八。”

那确实算不上一段好时光。

死牢里的湿气牢牢吸附在皮肤上,没有阳光,又四处散发着异味,虫蚁横生。脚踝上还被套上沉重的锁链,!啷,!啷,这种声音在地牢里不断传来,让常阿环的眼皮不断地跳动。

在这种地方,八朔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常阿环回想起姑苏那满城菡萏临风美景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抱膝坐在窄小牢房的角落里,长发披散却不见杂乱,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

常阿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眼睛,两眼中清澈无比,而后才看清他的五官样貌,虽被牢狱生活折磨得苍白瘦弱,清秀的样貌仍旧存在。

常阿环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如此翩翩公子,倒真是可惜了。

只是可惜又能如何,命该如此。若有来生,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待狱卒把常阿环推了进去,重新锁上门走后,八朔对着常阿环微微点头一笑致意。随后起身,还顺手一拂其实早已布满污渍的衣摆,朝着常阿环微一摆手,指着自己方才坐处,声音清朗,“阁下若不介意,便在这里坐下歇息吧。之前一直是我一人待在此处,便也就只有此处还算干净妥当,其他地方都太过湿冷,对身子不利。”

常阿环不曾想在如此腌臢之地竟可以遇见这般清明如许的人,他却未考虑到,在长期忍受牢狱之苦后还能这样保持平常的笑颜和极佳的风度,还能笑得如此清澈又纯真,本来就是一种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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