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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by药十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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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八朔已然无法反抗或躲避,他的双眼还是死命地系在七阙身上,口中嗫嚅地说着什么。七阙已被另一位恢复人形的鬼差牵引带离,背道而驰,和身后的八朔相距越来越远,无法听得真切。只是断断续续地,抓到那么一两个词。

“我不是……”“……不奢望……”“……原谅……”

最后倒是听得八朔嘶喊了一声哥哥,那声音早就不似八朔平日里温软粘糯的嗓音,仿佛用尽了他的全力,喊破了喉咙。

蓦地回首,七重高楼上上下下已看不见任何身影。

当真是人去楼空。

鬼差忽地挡住他的视线,粗声粗气道:“此番你便是重又走上了百鬼路,不可再回头。”而后又走到他身前带路。

七阙一笑,不言不语地跟着。八朔拦截百鬼路,劫他出走,明知道无法支撑多久却仍旧上演这场闹剧,当真只是要他的一声原谅?

都罢,其实他毋需再做多想,只当这四世都为一场旧戏。今次那碗孟婆汤,终于可以饮下了。

所有爱恋,惧已成灰。?

第十五回:阴阳两念 白露无声

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在世凡人的时候。

那时八朔不过十五六青涩年华,甚或更早,那时姑苏城内念家八少的名前还未曾冠上姑苏第一纨!子弟这种头衔,那时七阙也未曾开始帮家里打点生意,日日闲云野鹤,乐得平淡。

一日八朔在院中与七阙对弈,不知何时因为困顿就趴在石桌上眠去。转醒过来时,先是感觉到自己身上被披上了薄毯,再抬眼,便是对上了七阙那双透澈而淡雅的双瞳。

他犹记得自己睡过去时天色还是日光明媚,此时却已接近傍晚,青空泛红,看来自己睡了不短的时间。

七阙就这样一直坐在对面看着自己,见他醒了,支颐不语,对他缓缓一笑。

定是一直望着沉睡的他,用那么温柔且耐心的眼神。

垂丝海棠的花瓣落挂在七阙的发梢,晚霞映照于他的双瞳之中,怎么也抹不去那份温柔。

跪在阴殿之上的八朔,不知为何回想起那许久之前的,在那时看来再也普通不过的一幕景象。

殿堂上的火烛泛着冰冷的蓝,透着刺入鬼魂体内的寒。

身后鬼差拼了老命似的死死压住他的双臂,他觉得疼,疼痛让他不得不集中思绪来面对目前这副情景。

石砖地将阴寒深入他的膝盖,让即将受到审判的他不由得又害怕了几分。

他做不到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是否会被打得魂飞魄散。无论怎样,他还是期望可以弥留在世间的。

为了一句原谅,或者更多。不管如何,他都想要继续可以感知世间万物。不管以怎样的形态。

十殿阎罗之大殿掌管阴间一切生死轮回及刑法之事,仅凭他自己自然是忙不过来,因而坐下又设有判官数位。

年轻的司刑判官此时正坐于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方,倒没有关心跪在下面的八朔,只是埋头处理自己手头上的卷案。他在那些本卷宗上勾勾画画了好几盏茶的工夫,才抬起眼皮,微微懒散地发话:“本判官每天忙得要死要活,你们这些小鬼还时不时地出来作乱。座下那位,你无故扰乱百鬼投胎之路,可知罪?”

八朔倒是极其乖巧地点头,“嗯。”

司刑判官见过很多类的罪鬼,不屈的,哭闹喊冤的,如八朔这般淡定的也不少见,所以也并不觉得意外:“哦?那也就不废话了,该怎么惩戒的就怎么办吧。”他又低下头去处理手上的事务,声音也因此变得低沉模糊起来,“……至少也得去掉一半的修为,然后……你使了言灵术吧,那便罚你……再也言灵不得。”

大殿内又是一番死寂。

对判官来说,每日于此处理世间那些亡者之事,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前世今生,在凡人眼中那些震天撼地的故事,没见过一万也有八千。早已麻木,不为动容。他才不在乎八朔为何去拦截百鬼路,反正于他来说,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他只需一板一眼地秉公办事就行。

八朔倒是讶异了一会,他心念道这便算完了?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好得多。

至少没有灰飞烟灭。

他低垂眼帘,而后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名鬼差又压着他去了邢堂。

言灵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言,而让人不得言灵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施予拔舌之刑。

从此言语不得。

于是这世间,又多了个哑巴游魂。

常阿环等到天色发白,看尽太阳在天空行走一日的轨迹,又等到夜幕降临,从人声鼎沸,等到四处寂然,待他再次看到天色泛起鱼肚白,终于远远地,看见那道盼望已久的身影出现在曾经是楠余巷的地界。

那身影每走一步,仍旧有铜铃摇荡声伴随其左右,只是远不如从前那般张扬有力且余音缭绕。

仿若同他主人一般,丢了半条魂魄,无精打采。

常阿环并不迎上去,只等着八朔自己走过来,而后一声冷笑:“叫你作孽,现在可知好歹了。”

他是个什么性子八朔岂能不知,即便他如此毒舌,八朔知道,常阿环心里对他是万般心疼。所以思及此,他仍旧对着常阿环的臭脸笑了笑。

只是如今,他连一句谢语也道不出来。

他用手对着常阿环比划了一会,又加上比对唇形,好久常阿环才弄明白他的意思,霎时刚缓和下来的脸又黑了大半:“你怎么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八朔摇摇头,歪着脑袋想着要怎么解释,久了便又觉得解释太过麻烦,于是干脆只是对着常阿环又是淡淡一笑。

常阿环眉头锁着,终是不忍心。

“念八朔,没有下一次了,这次不管结果如何,你给我适可而止。”

言毕,飞身离去。

八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想,阿环是会有好报的。

他在原地等了几日,每天不是发呆就是逗路过的野猫,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楠余巷等待的日子。

几日后,常阿环风尘仆仆地归来,带来的消息正如八朔所料:“我去托了当鬼差的朋友帮忙打探了,他们说,念七阙这一次当真是喝下了孟婆汤才进入轮回。”

据说他第一次入黄泉门时,抵死不愿喝下孟婆汤,不管鬼差们如何威逼利诱,最后上报给司刑判官大人,大人不恼不怒,也不让他们再去逼七阙,反而是等着看戏般命那些鬼差让他带着前世记忆进入轮回转世。

“早晚有一天,他会喝下那碗孟婆汤的。”据说当初他只是轻笑着扔下这么一句话,便不再去管。

常阿环絮絮叨叨地说完,又顿了顿,才犹豫道:“下月初六,亥时,江陵初阳北街,宋家。”

这时一路人从他们面前匆匆行过,他身上只穿着单衣,边走边裹紧了衣领,看起来似乎并未料到天气陡然变寒。

八朔感激地望了望常阿环,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掌上划下几个字。

“今日白露,小心着凉。”

常阿环哭笑不得,他心里想,八朔啊八朔,你何以不知鬼魂感知不到世间季节温度,你究竟想装多久呢。

第十六回:旧歌未绝 愁恨无歇

江陵初阳北街上有一座荒废许久的宅院,宅院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算小,只有一方破屋,和荒草丛生的小院落。

小宅院不起眼地蹲在街角,同宋府隔街相望。据说上一户在小宅院里居住的人家是在十几年前,没住上一年就给搬走了,街坊里传来传去,都说是宅子里闹鬼。

于是人人路过那宅子时,都恨不得贴着对街的院墙边走。

直到几年前,一位年轻书生买下来这宅院,搬了进去。大家看着年轻书生皮相生得好,又面善,几位婶婶婆婆上前去悄悄告知他这宅院买不得更住不得。那书生听后也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言语,用手对着她们比划着谢谢,而后自顾自地默默将行囊搬进院子。

几位大娘看着一顿惋惜,这么好看的一年轻人,住在这样的院子便也罢了,居然还是个哑巴。

本来婶婶婆婆们心中都已经列出一长串未出阁的姑娘名单打算给这位书生做个媒,结果没想到这是个哑巴书生,这样一来,即使皮相再好看,难免还是会被姑娘们嫌弃。

邻里的闲人们本都等着看这书生的好戏,看他如何被这闹鬼的宅院吓得落荒而逃。不想,这哑巴书生一住就是好几年。并且将这原本荒落的小宅院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不大的小院落里种上了些藤蔓植物,杂草都被哑巴书生慢慢除尽,甚至还在其中用鹅卵石铺砌出一条小道,连院门也翻修成新的。

哑巴书生靠着给附近卖字画的铺子誊写书卷和画写扇面过活,哑巴书生不仅做事耐心,笔墨丹青的功夫在这方圆几里内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人又是温文和善,长得极清秀,渐渐附近的姑娘们暗地里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甚至不再介意他是个哑巴,暗示媒婆们帮她们说亲。

然而哑巴书生对上门的媒婆只是温和地笑,连手势都不比划。一来二去,媒婆们也都倦了,劝那些姑娘另寻佳人。

只是没有人知道哑巴书生叫什么名字,他是哑巴,没办法告诉别人,也从来不提起。大家当面唤他公子,背地里都称他为哑巴书生。

宋忍见过哑巴几次,他是宋家的独子。宋家虽谈不上富甲一方,倒也过得富足。宋老爷娶了几房妻妾,却独独得一子,宋府上下自是把宋忍当个天大的宝。之前从来不让宋忍单独出门玩耍,偶尔出门上街一趟,都是跟着奶妈和两个家丁。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哑巴时还只是个奶娃娃,被奶妈抱着,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奶妈哄他:“小少爷,摇一下呀,多好玩。”他就听话地摇起拨浪鼓来,!!,!!,也没觉得有多好听。正好奶妈跨出宋府的大门槛,他脑袋稍一偏,就看见蹲在那个小宅院的门后晾干刚描过金的扇面的哑巴书生。

哑巴抬起头对上他小碧珠似的双瞳,温润地笑起来。

他的目光只是擦过哑巴的面容,片刻都没停留就又去左右看别的事物了。

他最初几次和哑巴书生的相见,大抵都是这类情况。

又过了几年,宋忍的年龄长到再也不需要奶妈抱着,能自己在地上乱跑乱跳,就同宋老爷撒娇,恳求他偶尔让自己出门同街上其他小孩玩耍。他爹毕竟是疼他,想来应该也无碍,就允了。

那日同伙伴在外头玩耍了小半时辰,就有家中下人来找他回去。他嘟着嘴,让那下人先回府,道自己一会就跟上来。

他只是想在外再多逗留哪怕一时半会都是好的,于是慢腾腾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快走到宋府门口时,又看到那哑巴书生。

哑巴正坐在小宅院的门槛上发呆,看到他似乎很开心,笑得眉梢都是弯弯的。说实话,宋忍觉得哑巴笑起来特别好看,干干净净,又温润如玉,脑袋微微歪向一边,更显得带了点纯真。不似那些常常来府上找爹的叔伯们,笑起来都含着尘俗铜臭气。

所以有着这么好看的笑容的哑巴朝着宋忍招了招手,宋忍情不自禁就走过去了。

哑巴更高兴了,他慌慌张张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一些小什物——都是小孩子爱吃的零嘴,山楂话梅糖果,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在宋忍看来并不稀罕。只是哑巴很期待地望着他,两手捧着朝他伸了伸,示意让他接着。

宋忍抬出手接过来,突然想起奶妈教他不可以理陌生人,更不可以要陌生人给的吃的,猛地又把手抽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零嘴哗啦啦撒在地上。

宋忍觉得自己好像干了错事,慌慌张张跑开了,要进入宋府的大门之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哑巴书生弯着腰一粒一粒捡起那些零嘴,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悲伤。

却在抬头看到他时,又换成了极其柔和的微笑。

之后几日,宋忍一直觉得愧疚,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极好的借口。哑巴如此向他示好,定是有目的的,就像那些经常来找爹的叔伯们,总是有求于宋家,才会卖力讨好爹和自己。

这样一思量,倒也不觉得歉疚了。

随后几次便都是这般,若哑巴看见他时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便会朝他笑着招手,他也不去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长了几年,宋忍比较之前更为懂人事了,于是每每看到哑巴书生对着他笑,就觉得小时候的想法还是幼稚且无礼了些,所以总会对哑巴也回应以微笑。

哑巴总是很开心,笑得更暖煦。

有一天哑巴突然在他一个人出门时拦住他,摊开一张宣纸给他看。上面只有两个字。

八朔。

而后哑巴又指了指自己。

宋忍问道:“你叫八朔?”

哑巴笑着点点头。

宋忍尽管奇怪哑巴何以特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还是唤了他一声:“八朔。”他正处于变声期,声音略有些嘶哑。“我是宋忍。”

一瞬间,哑巴的眼底似乎盛满了难过,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快到令宋忍怀疑是自己眼神有误。

第十七回:幸毋相忘 且行且待

如何才能原谅一个人?

如何才能让一个人原谅自己?

八朔只知道等,哥哥不肯原谅自己,无非是生自己的气。因而八朔想,兴许等到他气消了,便好了。

这么多年,哑巴书生还是靠着临摹字画和描写扇面过活,临近春季,也会画画风筝。开春时哑巴画好的第一个风筝总会送给宋忍,这风筝纵然画得精致好看,可在家境富裕的宋忍眼里,难免也显得寒酸了些。可每每望见哑巴将风筝递给他时睁着大眼讨好地笑着看他,又不忍心拒绝,便伸手收下,附带一声道谢。

只需这般,哑巴就很高兴了。

尽管后来也知晓宋忍回府之后就把他送的风筝随手给了府里下人的孩子玩,不仅是风筝,还有其他玩意,哑巴似是并不介意,仍旧会往宋忍手里塞东西。那些自然都不是什么真贵的手工什物,宋忍仅是当面客气地接下,转身就扔在一旁。只有一次,哑巴塞给了他一个用碎玉片做成的占风铎,他觉得玉片子互相碰撞时的声音倒是挺悦耳,便挂在了书房门口。

街坊们都嘲笑哑巴书生,都道他即便想巴结宋家公子,也不知道送些值钱货,人家宋公子可曾缺过甚,整日将这些废物塞给人家,也不知害臊。亏得人宋公子脾性好,不同他计较还是给收下了。

哑巴书生只是哑巴,不是聋子。风言风语也会往他的两耳里蹿,哑巴不过微一闭眼,就当自己是聋子罢。

如今的念八朔不再是过去的姑苏念家八少,往日的傲气,被这么多年的等待磨得平平滑滑。

常阿环偶尔会来看看他过得可还好,也不是没有问过他,难道他哥哥生生世世投胎转世,他都要每一世跟随其后么?即使他的哥哥再也无法忆起他是谁,他可也甘心?

哑巴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或许他不记得我,对我来说更是好事。他若还记得我,断然是不会理我的。可如今他前尘尽忘,反倒愿意同我讲讲话,对我笑笑。”

哑巴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哑巴书生,哑巴几乎快忘了念八朔是谁。可惜哑巴忘不了谁是念七阙。

所以宋忍对着哑巴说他叫宋忍时,哑巴难过极了。

因为七阙忘记了自己是七阙,按理来说,念七阙并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幸好还有自己记得他。

宋忍发觉哑巴书生似乎不会变老似的,他年幼时哑巴是长着这副模样,如今他都双十的年纪了,哑巴还是这副模样。

十数年如一日地淡淡微笑着,在这初阳北街,似乎唯有他的时间静止不动。

这日从家里的商铺办完事回来,又在哑巴书生的小院门口遇上他。

他余光从没有关上的小院门瞟到内里,一片郁郁葱葱,看来哑巴的绿箩长得十分精神。

“公子。”他仍旧如此称呼哑巴,极少唤他的名。本来想用尊称,可是看着哑巴与自己小时候几乎别无二致的面容,倒怎么也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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