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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好死——by醒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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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怀恩还在信上说,他在塞外看到极奇特的习俗。那地方女子金贵,父亲去了,小妾便要嫁给继子,就是想守节也是不许的。

我想不明白怀恩告诉我这些是为何,是想为父母及兄长辩解么?那大可不必。如今我早已看淡,父母长兄如何我也不干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日日柴米油盐,再好也没有了。

怀恩在塞外游历了两年多,终于在早春时分回来了。母亲早早的叫我一道去城门外等着他,我虽留恋温暖的被窝,可也想见见三年不见的弟弟如今生得何等气度,天蒙蒙亮就裹着披风在城墙根儿前等着,一道吹着冷风的还有父母跟长兄,真是一家子都出动了。

一匹瘦马晃晃悠悠的从微泛着鱼肚白的天边走近,穿过层层奶白的晨雾,渐渐现出一个轮廓来。我看着那人影儿心底怦怦直跳,怀恩回来了呢。

怀恩长大了。当年不过十三岁的小孩儿如今也是俊挺少年,骑在马上仿佛周瑜再世。可是一跳下马就原形毕露了,扑在母亲怀里蹭了又蹭,跟父亲长兄打过招呼,才磨磨蹭蹭的向我靠过来,咧着一口白牙傻笑。

黑了,瘦了,但也结实了,稳重了,乍一看简直是个陌生人,哪里还有当年爬上高低四处闯祸的小孩儿模样呢。看着怀恩,我忽的眼眶一热,赶紧扭头,装作被风沙迷了眼。

这一晚我到底是在本家住下了,怀恩非要跟我住一屋,我念他许久没见亲人,勉强应了,那小子便欢天喜地的跑去洗澡。

怀恩前脚才走,父亲后脚就进来了,定定的看了我半晌,从怀里摸出一个细长的小锦囊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一瞧,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的匕首,镂空的手柄上镶着一匹用鸡血石雕的马。

这柄匕首,我是认得的,这是荣家的传家宝,也是身为荣家家主的凭证。

这柄匕首在荣家人还姓慕容的时候就有了,说是哪一任北努王赐下的。牧户最看重的是马,其次就是刀,这小小的玩意儿在他们心目中可值千金。

但在我看来,只是个漂亮的累赘而已。

我故作不解,问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父亲也不虚与委蛇,道:“我年纪不小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想来想去,家里还是你最担得了担子,我想把这位子交给你。”

我乐了,笑得眉眼都眯起来了:“父亲怎会这么想?全家最没能耐的便是我了,什么也不会,如何担此重任?长兄也好,怀恩也好,都比我厉害多了。”

父亲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道:“怀胜,这些年委屈你了,爹知道,只望你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做了家主,荣家马场就是你的,不必每日辛苦,有何不好?”

我仍是笑。

我是真不明白为何他想将荣家交给我,按理总该是怀恩不是?他年纪是还小了些,可怎么也是亲骨肉,比什么都强。

父亲见我笑个不住,不禁皱了眉,低声道:“家里那些事,我就是不说你想必也知道。无论你信也不信,爹爹看你如同亲儿,比怀恩还亲三分,是真心要你好。荣家遭了太多波折,若是你,必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我想了想,是了,长兄总是太过出挑,怀恩年纪小总脱不了浮躁,我这样得过且过的,怎么不好。

想明白了,我也不客气,将匕首收进怀里,笑嘻嘻道:“既然如此,孩儿就收下了。”我也不是故意,可这“孩儿”二字咬得似乎重了些,叫父亲脸上一阵难看。

第6章

父亲走了,怀恩进来了。还真是父子俩。

怀恩见我兀自笑得古怪,凑过来问我怎么了,调皮的贴到我身上拉我头发玩儿。我将头发抢下,瞪他一眼,这小子,洗个澡倒是将大人气儿也洗了个干净,如今又是小孩儿了。

怪不得父亲不选他。

怀恩见我不答话,自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转身到床上坐着去,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跟我拉家常。他本不是这样长舌的,可今日许是见了亲人,竟是停不下嘴了。我就着暗淡的烛光看他,心底微微疼惜,自小娇惯的孩子,这两年多是怎么过来的呢。

“哥,你怎么不理我?”怀恩擦干了头发,忽然扑过来挂在我颈子上。小时候他常常这样跟我闹着玩儿,可如今这么高大一个小伙子,我颇感吃不消,赶紧让他下去,后知后觉的笑道:“怎么?刚刚哥哥在看,怀恩真是长大了,一时就没仔细听。”

怀恩笑逐颜开,又问一遍:“哥哥,你跟嫂嫂……可好?”

这小子,有这么说话的么。

“自然好。怎么,等不及要个侄子玩儿了?”

怀恩欲言又止,终究也没说什么,默默走过来蹲在我身侧,将脑袋靠在我膝头,叹息一般轻轻的说:“她真有那么好?叫你两年多也不曾回我一封信,枉我两天一短三天一长,一丝儿也不敢偷懒,就怕哥哥会忘了我。”怀恩忽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我:“要是我没有写信给哥哥,怕是真会忘了我罢?”

我心里一乱,随便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怎么会?你你是我弟弟,哪是能忘的。”

怀恩又把脑袋低下去,闷闷的哼了一声。

“……我才不要做你弟弟。”

我愣了半晌,终于用力的崩了他一个毛栗子。

……说什么傻话呢。哈哈。

怀恩回家了,却不愿去马场帮忙,非要来给我算账。酒楼的账我算了有六七年,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错,还用他帮忙?这小子不来捣乱就是万幸。我赶他去本家,他就撇着嘴耷拉着眉毛,活像我欺负他似的,连老板娘都忍不住出声,你弟弟想跟着就跟着呗,还差他一口饭么。

老板娘下旨,我怎能不听。可这小子,也确实过分了。

十五六的大孩子了,哪里还有跟哥哥睡一张床的道理,那叫林翠翠住哪里。可他理直气壮,嫂子自然有人陪!听听,这是人话么?

我气得够呛,可是一见他讨好一般傻乎乎的笑脸,莫名的就生不起气来,稀里糊涂的任那小子在我床上睡了半个月。

我想,我该推开他才是。

可是我不舍得。他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啊,从小只有他,会跟在我身后叫哥哥哥哥,帮我拦着叫我妖怪的孩子,我生气了打他一两下,他也从来乖乖的受着。

我怎么舍得。

我偷偷揣摩过怀恩的念头,对他而言,我是什么呢?只是哥哥么,怎么也不像。大概也与我一样,是任何时候需要都能看到的人,是唯一能毫不顾忌的发脾气的人,是心贴着心连胸膛都不隔着的人。

这么一想,我心底就暖暖的。

怀恩还是知分寸的,磨蹭了大半个月,终于乖乖的把自己的枕头搬去了客房,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林翠翠总算能搬回来,却不怎么肯跟我说话了,晚上睡觉也是背对着我。

我想她大约是跟我闹脾气呢。我最不会安抚女人,也只能随她去。

怀恩总是护着我的,觉得他嫂嫂怠慢了我,话里带话的说给我听,虽是不明不白的,却直指林翠翠的不是。

我只是笑笑。人与人自然是礼尚往来,我待她不好,还能指望她待我温厚不成。我笑话怀恩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却见他皱着眉头生气,咬牙道:“你倒是老好人!她什么时候把那宝刀骗去,你也要替她开脱呢!”

我一听就冷下脸来:“怎么,你怪哥哥跟你抢权了?”

怀恩立刻放软了口气,连连道歉,可是一根刺就这么扎进我心底。

怀恩,原来你也不是能说心里话的人了么。

不知怎么的,我一见那小刀就窝气,干脆拿去给林翠翠玩儿。

我晓得我是鲁莽了。要是怀恩见到我如今模样,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前几日我又接了些誊写的活计,那日便趴在书案上小憩,一睁眼,就发觉自己晃晃荡荡的坐在马车上。简陋的车厢四面漏风,我是被冻醒的,裹紧了衣裳还觉得牙关打颤。一回头看见林翠翠拥着家里最厚的一条羊毛被子坐在角落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挑开棉窗帘往外一瞧,滚圆的月亮低低的压在地平线上,一马平川的景象就是对于我这样一个生在长在塞外的人而言也有些陌生。

毕竟我从来不曾走出过那小小的镇子。

我没有叫醒林翠翠,自己想了想,也没弄明白眼下状况。今日林翠翠尤其殷勤,晚上还端了一碗半凉的粥来给我吃,我几乎受宠若惊,一边喝一边用半只眼睛瞧她。林翠翠低着头,也瞧不出什么来。喝过了粥,我又誊了一张纸,眼前越来越花,估摸着是累了,便趴在案上小睡一会儿。

一睁眼,就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现在我身上不痛不痒,也没被绳子捆着,更主要的是林翠翠就在我身边,也好好的。我想不通其中曲折,却明白,此时怕是已由不得我做主了。

第7章

我想得不错。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我看见离家游学数月的怀恩立在我面前,不说话也不笑,只是伸出一根指头朝我一指。我瞧瞧我自己,没什么异样,忽的想起来一回头,瞧见父母和长兄就站在我身后,三人脸上都是淡淡的神色。说是站着,却是越离越远。

我看见自己的手伸出去,自然什么也没捉住。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着凉了。

林翠翠见我吸溜着鼻涕十足的可怜相,递给我一块帕子。我接了,看着她,笑道:“好翠翠,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翠翠一张脸红白交错,煞是好看。她咬咬嘴唇,闷闷的说:“你倒是冷静,为何不问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善如流:“那么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极少叫林翠翠娘子,平常都是你啊喂啊这么唤着。如今莫名的就这么叫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个什么心思。

林翠翠怔了怔,忽然瞪我一眼,道:“你这人……”忽然又不说了。林翠翠一向看不惯我,没说我什么难听的话,我反倒奇怪。

下车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满地都是嶙峋的碎石,整日里被大风刮着也不见那些棱角被磨平一点,脚踩上去隔着鞋底子还是生疼。这时我才看见,赶车的就是林翠翠原本的小叔子,一夜冷风吹得他脸都僵了,把脑袋半缩在羊皮袄子里搓着手。

我朝他走去,他警觉的看我一眼,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大约是见我一团和气不像要伤人的样子,才站定了,直勾勾的盯着我,张嘴道:“你什么也别问,到地方就知道。”声音嘶嘶的漏风,自然还是嘴皮子冻僵的缘故,我却觉得像是七八岁换牙的小孩子说话,险些笑了出来。

崔小子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向林翠翠递去一个眼色。林翠翠朝他摇摇头,他似乎明白了,不再做声。这般默契,真只是嫂子跟小叔子?我穷极无聊,抓抓脑袋又钻回车子里。虽然日头已经出来,清晨的天气还是凉得紧。

我想他们大概觉得我非疯即傻,但其实我只是懒得做无用功而已。他们一看就是仔细计划过的,崔小子一个人有我两个人的力气,我能争什么?还不如静观其变。

崔小子跟林翠翠变得有些忌惮我,互相看一眼,远远的坐到外头赶车去了,留我一人在车子里,宽敞亮堂,真不错,就是风有些冷。

晃荡了三天两夜,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林翠翠一个女流之辈,早就面白如纸,一到地方就扶着车轼连连犯恶心。崔小子跳下车搀着她,脸色不大好看,不住的瞄我,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莫名其妙,又不是我害的她,我自己也不舒服得很。

下车一看,我不禁摒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呼出来。此地是草原,连一棵树都见不到的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原来真有这样的地方。

崔小子见我一脸怔忡,上来推了我一把,我一惊,回头看见马车后头有一个帐篷,林翠翠就站在帐篷门口往里探。我被崔小子押着钻进帐篷里,一抬头,看见帐篷顶上窟窿里透出一片湛蓝湛蓝的天。

那个我该称为故乡的小镇子究竟还是风沙大,何曾见过这般纯粹的天空。

崔小子让我在一个草垫子上坐下来,自己来来回回的从马车上搬东西进来。林翠翠见他额头冒汗,笑着走过去,用自己的袖子为他轻轻擦去。我猛地移开视线。

明明应该是他们觉得羞耻,却是我回避。

似乎,一向如此。

崔小子忙完了,一屁股坐下来,接过林翠翠递去的水喝了个碗底朝天,一抹嘴朝她笑了笑,扭头对着我脸色就难看了,冷冷道:“你们现在这里住着,过段时间等事儿完了我会来寻你。你安分些,此地民风彪悍,若是惹着人家了,谁也救不了你。”

我点点头。我依旧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做甚,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好奇,这林翠翠跟崔小子到底有什么猫腻。

我晓得我该生气,可是心底平静得很,甚而可说松了口气。我不爱林翠翠,从一开始就晓得,娶她只是给别人一个交待。她也是我能够得上的女子中最符合我妻子标准的一个……在今日之前。

但是我一个妖怪的儿子,也不该抱怨什么了。

崔小子当天晚上就走了,留下我跟林翠翠大眼对小眼。林翠翠身子看着不大好,有些烦躁,早早的就裹着毛毯睡了。我睡不着,仰着头看天,脸盆大的窟窿里漏下许多星子,我一颗颗的数过去,却是越数越精神。

我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拧一把热手巾敷眼睛,一回头却见林翠翠也是浮肿着眼泡看我。我将手巾递去给她,她接过了却不用,就在手里攥着,忽然红了眼眶,嗫嚅着道:“你……你不问问我?”

我看着她,噗嗤一声就笑了。我问,你就会说么。

林翠翠却又像是怕我真个儿问什么似的,急急忙忙的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端着脸盆,放到矮桌上,伺候我洗过脸洗过手,又一言不发的出去,不久端了早餐进来。

林翠翠嫁给我也有几个月,还是头一次这般伺候我。

她毕竟是个女人。

我却是个男人。不,是男妖怪。

第8章

草原是个漂亮的地方,很合我眼缘。其实此地离那小镇子并不远,可是风物却是完全不同。往常这里没什么人,今年因了不合时宜的雨水,有一支牧民过来驻扎于此。牧民都是豪爽的蒙古大汉,见我们小夫妻两个孤零零的没依没靠,我这身板又实在不像是能干的主,好心的人们时不时的叫自己女人送些吃食过来,操着生硬的中原话聊聊家常,倒是很让我喜欢,甚而觉得要是崔小子永远不来才是最好。

可是林翠翠却是一日比一日焦急。

我有时也会想起,家里的父母兄长如何了,许久不见我会不会着急。远走游学的怀恩又到了哪里,遇见的人能否像这些牧民一样友善。没事干的闲人杂七杂八的念头总是冒个不住,偶尔会忽然觉得那个小镇子,还是个挺好的去处。

原来我也会有乡愁。

偶尔深夜醒来,看着头顶上那一方星空会想起家人。母亲说大海的另一边有个传说,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子,每一颗流星……就是一个人的陨落。

我一向不信。若这么说,每夜都该有流星雨。

看了好几个夜晚,我才发现原来竟我在寻找属于家人的星子。自然是找不见的。

大约半月之后,这片平静的草原忽然被夜火染红,我和林翠翠挤在牧民中一路向西北而去,颠簸的马车外是纷乱的呼喊。听不懂的听得懂的语言混杂在一起,终究汇成了极陌生的声音,闹哄哄的拥着我俩到了另一片草原。

牧民们说,这里才是真正的草原。

牧民换地方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一次实在不寻常。塞外天干物燥不假,但是也没那么容易着火,何况是怎样的野火能一夜之间就掠平这方圆三四十里地呢,这季节是一丝风也没有的。

我晓得有什么一向藏在暗中的东西开始渐渐冒出明面上来,虽则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可是心尖儿还是有些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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