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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好死——by醒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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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翠翠面如死灰,一路上嘴唇都是白惨惨的。

一道迁徙的牧户里有一家姓格尔穆察,夫妻两个带着三个孩子。孩子都还小,老大也不过十岁出头,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小小年纪就能骑未上鞍的烈马,喝不掺水的烈酒。我挺喜欢这个直来直去的小子,常常给他讲讲镇子上的新鲜事儿,偶尔拈一叶秋草,吹一支江南小调。

格尔穆察夫妇也是热心人,见林翠翠连马也骑不好,便主动提起一道走。我自然求之不得。

新到的这片草原仿佛是牧户的家,一到此地就是老头老太也难免雀跃,驱着马在微微泛黄的草地上划大圈儿,嘚儿——驾!

我却是南北都难分清,只得乖乖收拾了帐篷,生一堆火,煮些热汤喝。我叫林翠翠一道喝些,她倚在桩子上,远远的看着东南方向,我连叫了几声儿就不曾理我。我兀自笑了笑,喝了汤,洗了碗便去睡了。

一夜无梦。

我倒是觉得,这陌生的草原,恐怕才是我的老家。

此地水草还算丰茂,格尔穆察说至少要待上五六个月才会去下一个牧场。这儿有种小草名叫查克孜,最肥牛马。他说着还从地上拔下一根给我看,粗粗短短的一截儿,带着紫色的绒毛,很是肥嫩的模样。

我作出好奇的样子,心底却笑,我本家原是做马场的,怎会不晓得这些。

除了拉车的那一匹马,我没有牲畜,这草场是好是坏自然与我无甚关系,只是绿茵茵的一片,看着也舒服。我乐得清闲,每日里也只是牵着那匹牡马走走,天色暗了便到格尔穆察家的帐篷里去坐坐,聊聊天。牧户生活简单,能有我说说话,他们也高兴。

林翠翠却是越来越少话,似乎心里藏着事。我自觉不好去关心,只得任她去。

西风篝火,马嘶胡笳,一晃又是一个来月。林翠翠忽然有了精神,胃口也好多了,只是看着烤羊烤牛还是要皱眉。格尔穆察家那大小子弯弓如月,射下一只大雁,炖了一锅大雁汤来,吃得她眉开眼笑。

我也沾了光,喝了个肚儿圆。

怀恩出现的时候,我正拿小匕首笨手笨脚的在锅底挑肉块,脸上被热气熏得汗津津的。一抬头,就见那小子站在篝火另一边儿,正定定的看着我。我咧嘴一笑,手不自觉的一抖,将好容易捞上的大雁肉又给落回锅里去。

怀恩走向前几步,依旧站得不近,轻轻的问我:“哥哥,你……近来可好?”

近来可好?怎么不好。好吃好喝的,还有清风朗月相伴,宽阔的草原任我游荡,累了随处都能躺下歇息,鼻子间就能闻见幽幽的青草香。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么?

于是我笑了笑,道:“还好。”想了想,觉得还是要问一问才好,又加上一句:“你怎么来这里?”

怀恩笑了,眉眼暖暖的弯起,终于走到我跟前。我盛了碗汤给他,捞了半晌,才将刚刚落下的肉块找出来放进碗里,满意的笑笑才递给他。怀恩接过去一口饮尽,就着碗将肉啃了,面上的笑一直不曾淡去。

一会儿林翠翠也过来了,看见怀恩,眼里闪过一瞬的光华,快步过来,向着怀恩道:“小叔,你来了?”

这一句话倒是古怪,似乎晓得他要来似的。

怀恩跟她点个头,叫了声嫂子,微笑道:“路过。”大约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也不再说什么,却一味的朝我笑。

怀恩向来不是一个爱笑的孩子,近两年更是怪里怪气的,今儿一见,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傻乎乎又粘人的娃娃时光了。

这一夜我们兄弟两个谁也没睡,抱了个酒坛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个精光,东歪西倒的没有一点样子。我问:“你真是路过?”

他道:“是。”

我问:“见了我,不奇怪?”

他道:“不奇怪。”

我撇撇嘴,嗤笑道:“小小年纪,没有一点儿活泼气儿。我说我是被掳来的,你信不信?”

他沉吟,道:“信。”

我笑了,没再说什么,大大的喝一口酒,将衣裳都打湿了一片。

我迷迷糊糊的都要睡去,怀恩才轻轻的问道:“哥哥,你想回家么?”

我似乎应了一声,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翻个身,向着篝火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睡在我帐篷里的床垫儿上,身边冷冷清清的。我叫一声怀恩,应的却是林翠翠,告诉我,那小子昨晚将我送回帐篷后就走了。

我愣了半晌,缓缓的起身穿了衣服,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那小子从小最黏我,如今,算是长大了么。

第9章

林翠翠似乎渐渐丰腴起来,向来苍白的脸颊也透着淡淡的红,却极是瞌睡,每日清晨恨不得要我起来伺候她早饭。我再粗心也觉出异样,请来娄库老汉来看,老头子望一望气色再搭一搭脉,笑眯眯的朝我道,傻小子,你要做爹啦。

我一愣,旋儿高兴起来,连声问道:“真的?真的?”

倒不是我不信娄库老汉,他是牧户唯一寻得来的医者,也算德高望重。这老头子手段如何我还不曾见识过,只晓得他人的病牲口的病都看得,开的药方也总差不多。

茫茫草原,本来也没多少药材可用。

老汉最不喜听人质疑,把脸孔一拉,冷冷瞧我一眼道:“老汉我一辈子不知瞧过多少病人,是否滑脉还诊不出?”

我连连称是,寻来一条羊毛毯子做诊金双手奉上,心底乐得恨不得跳一跳才好。老汉看看我这空落落的帐篷,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儿,不屑道:“这破烂毯子,给我还嫌扎人,你自己留着罢。”

我顺势放下毯子,千恩万谢的将老汉送出了帐篷。

一转身,就见林翠翠半卧在垫子上,一只手抚着肚子,面上的表情带着三分温柔三分欣喜,还有三分哀怜。

我渐渐收了嘴角的笑意,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郑重道:“翠翠,这些日子我心里有疙瘩,待你不好,是我错了。如今你已有我的孩子,以往如何就让它过去,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话到一半,便带了些讨好的意味,我简直想甩我自己一个耳光。可是抬头看见林翠翠抿着唇角眼睛里泛着水光的样子,又觉得值。

我不爱林翠翠,但是我爱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让我确定自己是个男人。

林翠翠性子温和了不少,也常常带了笑意,做饭洗衣比往日都勤快不说,还常常坐在我身边跟我拉拉家常。看着这样的妻子,我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女子,无论有怎样的过去,我都可以去爱的。

怀恩再一次出现,林翠翠已显怀,带着小女人的恬静给我们端来自己打的茶汤。牧户的茶汤不比中原讲究淡雅,加了芝麻屑与陈皮,还有花生碎,很香,却有些怪。怀恩喝不惯,却还是饮了大半碗,傻乎乎的看了林翠翠一眼,道:“这是?”

林翠翠掩嘴一笑,我也笑了:“这还看不出?你要做叔叔了。哥哥早允你一个侄子玩儿,这不,就要兑现了。”

怀恩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闷声闷气的道了贺。

还是个孩子。

话不投机,我看着浑浊的茶汤颇感头疼,相对无言,怀恩倒是习惯,我却不好放着他不理,搜空心思东扯西扯,终于再没话可讲,只得清清嗓子,支支吾吾的问道:“家里,父亲跟母亲……可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怀恩游学许久,哪里去晓得家里如何。

不想怀恩笑了,道:“哥哥终于问了。父亲母亲都好,长兄也好。只是担心你,在这荒芜去处,可受了委屈。”

我沉默着喝茶。父母长兄都是有手段的人物,若有心,我不信他们寻不到我。还是崔家说了什么,叫他们有所误会?

我摇摇头。当初是我要离家,如今还想什么呢。

可是怀恩头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却是向他身后望了一望,是在盼着谁一起出现么?明明一直盼着能远离的,可是一旦遇见意外,却潜意识里还等着那些人来救我。

荣怀胜,你是个孬种。

我理了理心思,浅浅的笑道:“怀恩,你这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

怀恩想了想,道:“那说来就没个完了。我学了胡人放马的法子,用马奶做乳扇的法子,还会了做皮靴,就是穿上三五年也不会坏。”

我笑了。怀恩究竟还是个孩子,四处晃荡,还能学到什么真功夫?嘴上免不了要教训他几句:“你小子就是淘,这么大了,也该学着当家了。”

怀恩喝一大口茶,不想被一粒没杵碎的花生呛了一下,咳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恢复过来,不好意思的朝我笑:“我可不想当家,多没意思,驱马在草原上跑才合我心。家里只要有哥哥就好。”

我知道他口中的哥哥是指的我。怀恩从来也不叫长兄哥哥。我想起那把被我送给林翠翠玩儿的刀,略有些局促,笑了笑一时没接话。

怀恩沉默片刻,忽然说,哥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不禁笑了,担心,我能担心什么?

怀恩还是天不亮就走了,我醒来的时候只见林翠翠坐在门里缝衣裳。林翠翠不大会做家务,可是女工却是极好,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我觉得渴,便爬起来从铺盖旁边的小衣箱上取了茶杯喝了几口凉茶,油茶凉了又黏腻又发苦,难喝得很。

林翠翠看见了,过来帮我倒了一杯新茶。

林翠翠在我身边坐下来,手里依旧缝着衣裳,口里似乎是不经意的道:“这里风物倒好,可惜我这身子越发的沉了。我问了格尔穆察家的,却说要在稻草上生孩子。我有些儿担心。”

我想了想,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说:“是么?倒是稀奇。”

林翠翠等了片刻不见我再接话,将针在头发上擦了擦,也不看我,问道:“要不,咱们换个地方?我是中原人,受不得这草原法子。”

我也觉着蹊跷,好好的换地方做什么。这片草场还好,少说还能留两三个月,牧人自然不会走,难不成就我们俩?

不一定,或许还有那崔小子。

我穿上衣服将被褥卷好了堆进墙角,一边思索一边慢慢的说:“你是说……能回家了?”

林翠翠怔了怔,忙说:“那倒不是。”

我想也是。

林翠翠大约也在想怎么说才好,支吾半晌也没说出句明白话来。我倒是有些烦躁,叫她直说无妨。

林翠翠咬了咬牙,在线上挽了个结子,缓缓道:“我是说,此地离青蓝国不远,那里也热闹,汉人也多,要不……咱们就去那里。”我还没接话,她急急补上一句:“听说青蓝国人医术精绝,我也放心。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在生死门前走一遭,极是危险的。”

我晓得这必不是她的主意,自然也不是我能够反驳的。林翠翠费了心思要我舒服些,我也不好不领情,于是点头应了。

林翠翠松了口气,却又抬头看我,似乎疑惑我怎么这般顺从。

可我,从来也没反抗过不是。

第10章

两天后,我跟林翠翠就收拾了家当,跟几家友邻到了别,一路西行北上。牧人都是热心的,只以为我心疼老婆,男人们不说什么,女人们都竖起了拇指,怪她们的男人没良心。我傻乎乎的一个挨一个笑过去,收了许多礼物,大都是肉干奶酪之类,也有毡子跟布匹。草原牧人都不富裕,这些都已是好东西。

出发不久,就看见崔小子远远的站在天边,身后是一匹健壮的黑马。

我早猜到了。

这一路走得极快,不过十几天工夫就穿过了大半个草原,远远的能看见城池的模样。我还好,林翠翠却是着实受不住,脸色蜡黄,瘦了好大一圈。崔小子眉头一直是皱着的,可是却咬着牙没歇一步。

这么急,是要做什么呢。

崔小子大约是早就打点过了,我们很快就安顿下来。青蓝国是中原属国,很小,领地大半是沙漠跟草原,真正说得上的城池只有两座,一座是坐落在茶马道上的罕尔克城,还有一座就是眼前的燕城,青蓝国的都城。

崔小子安排的院子在一片热闹的集市边上,据说住在此地的都是青蓝国的贵族,抬头就能看见皇宫。

青蓝国的皇宫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看着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一个个箱子摞在一起,风沙在上头刻下深深浅浅的印痕,倒还有几分别致。

我坐在屋里细细的想,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能叫崔小子急急忙忙的将我跟林翠翠送到这么个地方?青蓝国虽说是中原属国,可是如今渐渐有坐大的趋势,鼻子灵光点儿的都不敢贸然过来。我隐隐觉得有什么极不祥的事情要发生,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捉不住那根尾巴,只能一日一日硬捱。

眼看着林翠翠的肚子已经大到不愿多走动了,大夫说,这个娃娃要出来,也就是这十来日里的事了。

我开心起来,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家乡吃食,摆了一桌。

正吃着,就听见门被打开,我回头,看见崔小子站在门边,面上微微泛着喜色,手里提着一个红漆的食盒。林翠翠一见他,哪里还想得起我,立刻立起身来给他脱下披风搭在椅背上,又一旋身给他倒茶。我默默的夹一筷子珍珠肉圆儿吃,冷眼看着。

真是越发没顾忌了。

崔小子过来将食盒打开了,从里头端出一个瓦罐。林翠翠看了便笑:“怎么又买乌鸡汤了?此物精贵,到底是怎样的大富人家能担得起日日吃。”

崔小子笑开了,伸手在她鬓边碰了碰,却又缩回去,给她倒了一碗出来。

崔小子忙,吃顿饭也总是匆匆忙忙,片刻就离开了。林翠翠小心看我,给我倒了一碗鸡汤,嘴里嗫嚅却没说话。

我看看那碗还泛着白汽儿的汤,心里微微泛凉,却什么也说不得,只得笑:“我要喝这补汤作甚?他专程买来给你的,你自喝了就是。”

林翠翠脸上有些发白,手还放在我的碗边上,顿了顿,收回去匆匆的离了桌子,就留我还对着半桌子残羹。

不几日,林翠翠已是不敢离屋,就防着小家伙什么时候要出来。

我原是一步不离的守着,偏偏崔小子来叫,半拖半拽的将我拉到一处大院,叫我在里头候着。不多时就来了个黑胖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满脸憨厚,偏偏生了一双冒着精光的小眼睛。那个男人见我在椅子上坐着就笑了,我正要起身,他将我拦下,嘴一咧:“坐着罢,也坐不得几日了。”

我晓得有什么不好了,可是眼前却是一抹黑。

一会儿,崔小子也到了,身后跟着一群穿皂衫的汉子,都在腰间扎一根黄布条。明黄不是谁都能用的颜色,所以这黄色有些暗,但也不是寻常人家敢用的。

竟然在这偏远的属国,见着中原的官吏了。

有个穿戴华美的男子走上前来,粗粗的扫我一眼,从怀里拿出一张黄色的卷子,展开了读。前后都是场面话,中间一点点才是正经。我懵懵懂懂的听过一遍,似乎是召我回京的。

我愣了,呆呆的跪在地下,也不晓得要接旨,还是那人自己将卷子塞进我手里的。我磕个头再起身,他已经走远了,带着那一群皂衣客,只留崔小子跟我对面。

他却是咬牙切齿的,仿佛想将我撕碎一般。

我将黄卷子展开来再看一遍,才明白,原来中原的皇帝晓得我是慕容月生的儿子,说什么体恤将军后人,要给我个官儿做。我被这么个大馅饼砸得分不清南北,只是傻乎乎的看着崔小子。

崔小子眼睛通红,攥着拳头似乎要砸上来。可他终究将手缩回袖子里,表情也收回去了,冷着脸看我一眼,似笑非笑的,转身就走了。

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我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撞了半晌,一路问着才总算是回了住的地方,一跨进门就听见里屋一片哭叫。我听出是林翠翠的声音,知道她怕是在生了,赶紧过去,就见崔小子在门前团团转,屋门时不时打开,进去或是出来个人,却都抿着唇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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