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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好死——by醒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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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僵住了手脚,讷讷回道:“我也喜欢你啊,傻小子。你是我弟弟。”

我心如擂鼓。

怀恩笑了,呵呵的靠在我肩头,一只手伸过来似要掐我的脸,我被他缠着避无可避,却没觉得疼,原来他只是轻轻的摸了摸。

他说:“我喜欢你,跟父亲对母亲,是一样的心思。”

我一把推开了他。

我不知他对我竟是这么个心思,否则,否则一定……

一定如何?不对他好?

我说不上来。

怀恩待我一向有些古怪。离了幼年的黏腻,就变得若离若即。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子,装得再像样也难免露出尾巴,我不解,却也不打算探究。对我亲近也罢,疏离也罢,我并不怎么在意。那时,我正酝酿着离家。

就着成亲的由头,我终于离家,不多久,怀恩也离开了。要说我不牵挂他,自然不能,但是只要晓得他活得好好的,也就够了。他的家书来了,我也高兴,翻来覆去看得纸页子都软了,才小心存在锦匣里。仔细想想,从来没有什么异样在里头。

他是什么时候存了这份心思的呢。

我想不明白,更不明白我这个做哥哥的究竟哪里叫他生这样心思。

我慌慌张张的逃了,一口气跑出两三里地,直到胸口疼得仿佛用一根粗麻绳一下一下的磨才停下来。这里是运河旁的一个小集市,不大,跟塞外老家附近那一个差不多,但是热闹非凡。我站在人群里,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有些乡人认出我来,给我请安,我连怎么回礼都忘了,飘飘忽忽的不知往那个方向走着。

遇到出门来寻我的家丁,我见他松一口气的模样,勉强笑了笑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你先走罢。”想了想,又说:“你去运河堤上瞧瞧,若见着小老爷,就搀他回去。”

家丁大概是见我一脸恍惚,不敢多问,匆匆忙忙的往河堤上去了。我一瞧,竟就是我面对的方向。

我转了个身,随便挑了个茶馆还是酒楼就走了进去。挥挥手叫跑堂的随便上点吃食,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跑堂见是我,殷勤备至,却也不敢多搭话,端上了酒菜一步三顿的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疑惑的背影,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桌上有酒,原来是酒楼。正好。

今儿不能不醉。

小城无大事。几日不去县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眼看着家丁满大街的奔走,着实有些心烦。

此时我在潇湘楼。

潇湘楼是小城唯一的妓院,名字里带个楼字,其实不过平房罢了,与左邻右里都没什么不同,只是门脸儿起得高,好像牌坊一样,还张灯结彩。我就在潇湘楼最里头的丰华园,面前是好酒佳肴,身侧却没有美人娇娃。

我在此处躲藏多日,只是醉生梦死。老鸨总要给我几分脸面,也是好生伺候。我向来不爱烟花,城里人都晓得,可是没人敢问我为何来这里。

我想起家乡的父母长兄,想起家中的轩儿,想起死去的林翠翠,想起离开的崔小子,自然也想起怀恩。

父母长兄想起来是柔软的暖黄,轩儿是清翠的绿;林翠翠带着三分苍白三分血色,崔小子真是阴沉沉乱纷纷。可是怀恩呢,怀恩是什么颜色?我想不起来。他曾是我暖融融红彤彤的小太阳,也曾是脆生生亮晶晶的小星星,后来长大了,锋利了,就只留下一段空白。

我不敢瞧的空白。

妓院这地方好,别说家丁,就是怀恩也寻不到我。这两日街上再不见束红布腰带的皂吏四处奔忙,想来是怀恩寻了说辞将他们都安抚下去。我心中惶惑,也愧疚,可是最终敌不过无措,只得做缩头乌龟。不晓得轩儿怎样,长这么大还不曾离过我身,这会儿也该哭过几场了。

以后该怎么办,我真是不晓得。

第14章

不想这时,消失许久的崔小子,忽然寻来了。

他大约曾去县衙找过,不见我,跟怀恩打听又不得。他那性子自然不信,就自己在城里寻了一遍,累了找个地方歇脚,不知怎么不去酒馆不去茶楼,就来了这潇湘楼。

我来此处,是不想被人寻着。他又是为了躲谁?

崔小子见我,也是惊诧。我在屋里呆累了就到院子里走走,不想就跟崔小子撞个正着。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有些滑稽,下巴上青青的一块皮,眼圈也是黑的。我见他自然难说高兴,但好歹是故人,总不好当做没看着就过去。

“崔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我说。

他定定的看我,忽然莞尔:“好。好。”

用了两个好字,可他青白的脸色实在是看不出哪里好了。崔小子原本就瘦,这些时候越发的单薄,偏偏还穿件漆黑的长衫,真是快瘦没了。我看见他黑衣裳里头是白色的衣裳,不是纯白,倒是带着几分黄几分灰,就像是麻布那样的白色。

我垂了脸。都过了这些年了,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也不好总在院子里站着,我引他进屋里去。崔小子也不用我说,自己找了个座儿坐下了。我这屋里虽然还是脱不了桃红柳绿的装饰,可是我住这么些天早就散了脂粉味儿,桌上也没有好吃好玩的物件。可崔小子却盯着桌面不放,几乎要叫我疑心我无意中遗落了什么宝贝在上头。

崔小子端起我刚泡的茶喝了一口,幽幽的叹气:“我总以为你要飞黄腾达,不想你竟窝在这小地方。我一向以为你是有野心的。”

我怔了怔,笑了。野心?我真没有,自小连愿望都少。以前总想着要离家离家,真离了家了,也不觉得有多好,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想安安稳稳,一世太平。

“崔兄说笑了。小弟无德无能,有个县官做已是勉强,说什么飞黄腾达。”我说。

崔小子呵呵的笑。几年不见,他似乎尤其的爱笑。“好个无德无能!你倒是像神仙了,外头风风雨雨你也听不着,在这一隅过你的安生日子!”

我有些诧异,抬头看他。他仍旧盯着桌面,脸上有些泛红。我不说话,他也不恼,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倒是好,可怜小妹……算了,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大难临头,看你还怎么神仙!”

大难临头?莫不是皇帝觉得还是除了我的好。父母那边儿天高皇帝远,就算发觉了够不着,但是我就在这里,活生生的人质。我早想好,再过几年,轩儿懂事了就辞官,下江南也好,上西北也罢,反正是要离这帝都远远的。可惜,还是晚了么。

崔小子见我面色难看,又笑了,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你可知是何等祸事?”

我轻轻一俯首:“小弟不知,还望崔兄指点。”

“你那妖怪父母,还有兄弟们犯事了,要将你拿去做替罪羊呢。”

我眨眨眼,不信。父母兄弟最怕出头,能惹什么祸,怕还是捕风捉影。我心下略定,笑道:“崔兄又开玩笑,小弟家人都是安分百姓,怎么还能惹祸。”

崔小子仿佛同情一般瞧着我,道:“你果然不知。可你总该晓得,你那父亲原先是中原胡将罢?不知怎么的,仗打完了却不回朝复命,在塞外做个土地主,倒是潇洒。”

也要看中原皇帝要不要他回朝。

“原来躲在塞外,为的是方便谋反。还真是好心思,谁能想到已经死了的大将军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我一惊,而后一笑。我那父亲,对天朝一丝反心也是没有的,就是被刻意排挤也不过忍气吞声,谋反?真是说笑了。

崔小子见我笑,知我不信,也不多废话,只从怀里摸出厚厚一沓子信纸来,装作无意的拿在手上玩儿,口里只是叹气。

几年不见,崔小子也变恶了,这么爱耍弄人玩儿。我面上仍旧不急,其实心底隐隐的有些担心。平心而论,任谁在父亲的位置上都难免愤懑,有些不满也是自然。我不信父亲谋反,只是晓得父亲性子。可是多年不见,难保……呸。都什么事儿,父亲那样难得的忠臣,哪里会生反心,要这人胡说。

我喝了口茶稳稳心,笑道:“崔兄,这空口白话,哪个不会说?小心,隔墙有耳,到时候我那已死的可怜父亲不会有事,有事的倒是……”我又喝一口茶。

崔小子向来难有耐心,如今也没改。他一笑,将那沓子信递给我。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一张张的翻看。心中越发的紧,我晓得脸上也一定越发苍白,崔小子在那里笑呢。

“如何,我还是空口白话么?”他说。

“你是如何拿到的?这等机密,哪里随便就得手。”我将信纸又翻回来,再看一遍。

他笑:“这个我自有办法,塞外么,自然比中原好弄些,你不必知道。告诉我,这可是你父亲和兄弟的字?”

……是。

“这说不好,这字也不是独一份,任谁练个十天半月也能写得出来。不过几张破纸,崔兄是把小弟当孩子了么?就是犬子,也不至如此轻易上当呢。”

听我说起轩儿,崔小子脸色明显白了一白,咬牙咕咕的笑:“你信也不信,我也不多说,都随你。你可知,轩儿是谁的孩子?”

“自然是我的。”我急急道。

我早想好,无论轩儿是谁的种,我都会将他当亲儿看待。

“是你的。”崔小子咬牙道。

我一愣,怎么,不认亲?

“小妹还是妇道人家,心软,为你生个孩子就真把你当夫君了。你说,你可有把她当妻子过?不过是你逃避的挡箭牌。”

是。我对不住她。可是她就对得住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

崔小子幽幽的叹气,眼底微微泛着水光:“原本说好好的,我改了姓娶她,入赘,她也不必出家门。不想半路跳出来个陈咬金,生生的将我俩打散。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该。可眼下不是寻仇的时候,你不是要我信你么?你恨我,我还怎么信你,崔小子,还真是被糊了眼。

“可是小妹偏偏还要我护着你!哼!”崔小子忽然暴起,摔了茶杯,狠狠的瞪着我,“你倒是好本事,连小妹都要护着你!”

我往后一躲,可还是被热茶溅上了脸。我抬起袖子抹去茶水,静静的看着他。

“要不是小妹的心愿,我,我绝不会……哼!”他涨红了脸,在房里踱了几步又退回来,仍旧在椅子上坐下了,可是愣愣的盯着地上那一滩碎瓷片儿,又不说话了。

他的悲伤愤怒不是装的,我看得出来。我对他生出几分敬意,要是我,即便是心爱的女人临终许下的是这样一个愿望,我大约也还是不会去做的。

我忽然想起怀恩,要是他的心愿叫我为难,我还会为他达成么?

半晌还是无果。我喝口茶不再去想,仍旧去翻看那一沓子信纸。

上头,是父亲跟一个什么王爷的通信,父亲要帮那个王爷攻打中原,夺得天下。措辞是极巧妙的,并不提国仇家恨,只说他原本就是胡人,终归要回到胡地,落地生根。也有长兄的笔迹,俨然是一个为父亲愤愤不平的孝子。怀恩的信少,大约也是年少不好多说,可是字字透着恨透着狠,确实是那个愤世嫉俗的小子。

我看不出什么破绽,仔仔细细找一圈儿也没寻出来。

我原是不信的。但是这一沓子纸,不由得我不信。我手脚渐渐冰凉,惊疑的抬头看崔小子。他仍旧望着地面,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含着三分痛三分悲,还有三分不甘。也没什么破绽。我渐渐的凉了心。

崔小子走的时候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叫我仔细想想,想好了就去找他,他就在这潇湘楼里。可是他又说,你若是不信,也省了他许多事,他不想对不起林翠翠。

我呆呆的在屋里坐着,忽然悲从心起。

那些信上父亲还说,事情败露了,可找他儿子荣怀胜顶罪。他就在江南当官儿,离塞外是远了些,但是皇帝也远,还是说得通的。

他说我是孽子。

我确是孽子。

第15章

我回了县衙,住了几日,不见怀恩。轩儿极喜欢他,每日里吵着问我讨叔叔,我上哪里给他寻一个来?只好哄他,乖乖的,叔叔自然会来。我瞧着他纯然清澈的眼睛,默默的对自己说,我怎样倒是无关紧要,但是轩儿,是决不能伤着一丝半点的。

我去潇湘楼,老鸨引我进去,在一个花娘的屋子里找到了崔小子。他在喝酒,也听曲儿,可是眼睛却不看着那如花似玉的娇娘,直直的盯着门口,我一进门,他就笑了。

“你来了。”

他似乎笃定我会找他,比我自己还笃定。他赢了。

崔小子的计谋很简单,只是叫我大义灭亲去,他会为我作保。他还真是仔细周到,连御状都替我起草完毕,我誊一边就好。我大略看了一眼,措辞很妙,既显得我为国为君,又不把我写得像个没心没肺的混账,充满了挣扎无奈,最终还是国家为重。若不是当事,我都要付他两道清泪了。我默默收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告辞离开。崔小子没有送我,大约是觉得事情已了,没必要再与我照面。

我回到县衙,许多天都魂不守舍。轩儿见我古怪,偷偷跟厨娘学了道菜,端来给我吃,要我别烦恼。我看着盘子里黑乎乎分不清是肉片还是茄子块儿的东西,笑了。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全,我却还说好吃。轩儿心喜,过来尝了一口,立刻干呕不止,连喝两杯茶水才缓过来。

我看着他忽红忽白的小脸,垂下了眼。

我以为我是要做个不孝子了,可偏偏好些日子不见踪影的怀恩忽然回来了。夜已深,他悄悄的走进我的屋子,站在我身后,我竟然没有发觉。

我还在看着那一沓子信件。

怀恩忽然从我身后伸手,将那些纸抽走。我吓得一身冷汗,等看清楚来人是谁,更是一动不能动,惊惧的看着他。

怀恩看似漫不经心的将信纸翻看一遍,卷起来拿在手里轻轻的摇,笑问:“哥哥是从哪里寻来的?”

我喉头颤动,一时出不了声,连手指头都动不得。

怀恩将信纸哗啦啦的翻着玩儿,更凑近我的脸:“说呀,哥哥,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心底一片冰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却忽然能动了,嗫嚅道:“自然是有人给我的。你……真的……真的……”

怀恩,你只要说一声不,我就信你。大不了带着轩儿远远的离开叫皇帝找不到,就算日子苦一些也无妨。我……我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可是怀恩只是看我一眼,笑道:“那,哥哥信么?”

我不说话。

怀恩恶意的在我耳边笑:“是真的。哥哥好本事。”

又一个说我好本事的。可是我有什么本事呢?对着这一片纷乱,还不是不知所措。

怀恩好像生气了,忽然退后几步一把挥开了满桌子文具书信,在喉咙里咕咕的笑。我不知怎么不敢回头,听着他在我身后重重的走,用力的喘息,忽然心生怜惜。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弟弟。而且还是曾说过爱我的弟弟。我这半辈子没被谁爱过,只有他,说过爱我。即使他是我弟弟,即使我注定不能回应,我依旧放到了心上。

可是这个说爱我的好弟弟,要捉我去当替罪羊。

他在痛,在挣扎。我也痛,也挣扎,且比他更烈。

怀恩忽然转过身抱紧我。他在我耳边重重的喘气,我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我想他现在的眼睛一定是通红的。我发觉腰上有什么东西顶着我,思忖片刻也就知道那是什么了。我险些失笑,男人还真是莫名其妙,这会儿还兴奋得起来。

怀恩身上有酒味,我想,他是醉了。

我没有喝酒,可是为何,我觉得我也醉了呢?

也罢,也罢,酒后总要做些醒着的时候不能做的事……我闭上眼,抬手轻轻抚上他紧紧圈住我的臂膀。怀恩真的长大了,比我高了,也比我壮实,这一对铁臂箍得我都要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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