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不知道飞了多久,景阳突然一声低语,让洛奈何从幻想中清醒,眨巴着眼睛四下一打量,这里好像是一座山,居然有五个山峰,还有好多猴子,龇牙咧嘴看上去很不友好的样子。
「不会吧,难道师兄在跟一群讨厌的猴子隐居吗?」洛奈何被一只猴子扔出的石头砸中后脑勺,顿时惨号一声,想不通苏乐为什么会在这个鬼地方。
景阳冷哼一声,那只拿石头砸中洛奈何的猴子彷佛见了鬼一样,吱地一声尖叫,逃得无影无踪,不止是它,附近所有的猴子,都像见了鬼一样四散而逃。
「景阳,看不出你还是猴子杀手嘛。」就要见到师兄了,洛奈何心情好,对着景阳一张冷脸也照样开起了玩笑。
景阳冷冷瞪了他一眼,伸出手,道:「他就在那里。」
「哪里?」
洛奈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一片树林,哦,还有一个小土堆。
「什么也没有,景阳你不要骗我,告诉你,今天要是见不到师兄,我跟你没完……」
他话音还没落下,景阳的指尖一弹,射出一道旋风,将那个小土堆整个都卷上了半空,土堆之下,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露出了地面。
洛奈何蓦然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那具尸体。
破衣,赤足,散发遮住了脸,看不清样子。
「景阳,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师兄最爱整洁了,你就是拿一具尸体骗我,也要找具干净的……」
「他就是苏乐。」
「喂,景阳,你再这样我就生气……」
「你可以自己去看。」
「……那什么,今天太阳好像有点辣,我怎么觉得呼吸困难,景阳,还是你去看吧……嗯,你去吧……」
「现在是黄昏。」
景阳一脚踹在洛奈何的屁股上,把这个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就是不敢向那具尸体多望一眼的家伙踹得身不由己地向尸体摔去。
洛奈何扑在尸体的身上,正正地来了个脸对脸,夕阳的余晖打在尸体的脸上,一缕风无巧不巧地吹起了遮在脸上的黑发。
细细的眉,长长的眼,线条柔和的面容上,此时却显露出几分尸体独有的僵硬。罗浮剑门的剑体修炼有独到之处,死后尸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腐烂,眉目宛如,栩栩如生,甚至连临死前那一刻的表情,都被完整的保留下来。
「师兄?」
他小心翼翼地抚去尸体身上的泥土,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景阳,师兄睡着了是不是?你看,他的神态很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死了。」
景阳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欺欺人的言语。
「你胡说。」洛奈何大怒,想要跳起来跟景阳理论,旋即又用手捂住嘴,低声呢喃,「师兄睡着了,不能吵醒他。」
「你才要醒醒,看清楚,他死了,死了,没有呼吸,不会说,不会动,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踩他几脚。」
景阳冷冷地低喝一声,实在看不惯他这自欺欺人的样子,一脚踢在苏乐的尸身上,将他踢飞几丈远,在地上滚了几滚。
「景阳,你太过分了。」
洛奈何大怒,拔剑相向,一剑挥出,被景阳随手挡住。
「你不是我的对手。」景阳冷笑一声,竟然懒得再理他,转身径自下山而去。
洛奈何神色愤怒,手里的长剑挥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再对景阳动手,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抱回苏乐的尸身,仔细抚平衣角,擦去他脸上沾到的尘土,嘴唇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日落,月升,凉风满山。
景阳已经在猴儿山下等了整整十天,洛奈何不下来,他也懒得去看这个废物对苏乐那副情深意重的样子,径自站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
魂魄的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刻骨铭心的痛,那不是他在痛,而是洛奈何在痛,双修之后,他们的魂魄曾经水乳交融,无论两个人怎么抗拒,这种来自魂魄深处的牵绊却斩不断,割不去。
景阳很厌恶这种感觉,如果在域外战场有选择,他绝对不会跟洛奈何双修。苏乐最后告诉他的那些话,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未来的自己,为了这个废物,不顾一切逆天而为,落个身死魂消只剩下一缕残魂的下场,而现在的自己,却又跟这个废物魂魄相依,难道他这一辈子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要为这个废物而活不成?
景阳的一生,只想为剑而活,可是莫名其妙突然插进来一个洛奈何,还是他最看不上的废物,这让他怎么能甘心。和别的罗浮剑门弟子不同,景阳其实知道,洛奈何的天赋不差,但他就是看不上洛奈何成天不务正业的样子,有天赋却不珍惜,这种人最可恶了。
他就是想不明白,苏乐为什么会为了洛奈何而不顾一切,如果不是阴差阳错逃出一缕残魂,苏乐早就神魂俱灭了,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一缕残魂,现在也只能不死不活的躲在他的识海之中,值得吗?
横看竖看,景阳都觉得不值,苏乐是脑子抽了筋,才会被那个废物迷得神魂颠倒。他暗自腹诽了几句,忽又觉得不对,骂苏乐,不等于是在骂他自己吗?
「喂,你在这里站了好几天了,饿不饿?我今天在山上摘了几个果子,分你一半……」
正在景阳越想越觉得无比纠结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瘦弱,衣衫褴褛,肩上背着一捆柴,手上拿着几个五指山上的野果。
这个少年住在猴儿山下一个村子里,每天上山打柴为生,景阳在山下等了十天,便见了这个少年十次,前九天,他都没有搭理这个少年。
但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盯着少年胸前挂着的那块玉佩,若有所思。
这块玉佩哪里是什么玉佩,分明是罗浮剑门弟子身上记录贡献点的玉牌,他甚至能从玉牌上面感应到一丝苏乐的气息。
看看这个少年的年纪,再联想到当年苏乐上猴儿山救他时,用来欺瞒天道的那一缕先天胎气,景阳立刻就能猜出,恐怕那缕先天胎气,就是从这个少年身上攫取而来,怪不得这少年看上去这么瘦弱,应该正是少了一缕先天胎气的滋养,先天不足,即使有玉牌上苏乐留下的真元滋补身体,也依然无法弥补。
不出意外,这个少年恐怕活不过二十岁。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余福。」
少年正痴迷地望着景阳,他自小在村子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男人,黑发凤眼,神情冷峻,彷佛传说中的神仙一样,令人想要亲近却又自惭形秽。一连九天,他跟这个男人搭话,都没有得到响应,此时突然听到这个神仙般的男子竟然开口问他的姓名,他受宠若惊,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
「我是罗浮剑门小石峰弟子,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剑?」
景阳淡淡地问着,是苏乐欠了这个少年的,他若碰不上便也罢了,既然碰上,就代苏乐还了欠这少年的,虽然先天不足,难以活过二十岁,但这少年若能极心于剑,三、四年中入得门来,修炼到凝气期,增些寿元也不是难事。
「啊,修、修剑?我愿意……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其实余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修剑,但听出眼前这个神仙般的男子要收他当徒弟,哪里有不愿意的,他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不管学什么,只要能陪伴在这样美丽的男子身边,心里都彷佛跟吃了蜜似的,说不出的甜美。
「山上有个人,你去把他叫下来。」
景阳没有理会少年激动的神情,冷淡地吩咐了一句。
「啊……是……是……」
余福很想再跟这个神仙般的男子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那双美丽的凤眼已经闭上了,他只能怏怏地向山上走去,走出几步,忽然扔了背上的柴,加快了上山的速度,蹦蹦跳跳的身影,倒与山中的猴子有几分相像。
山上有个人?
当兴奋的劲头过了以后,余福有些傻眼。猴儿山这么大,到哪里去寻那个人?他连着九天上山打柴,都没有看过一个人影。
「吱吱吱……吱吱吱吱……」
爬上一棵树,余福开始模仿猴子叫。他自小在五指山下长大,九岁那年,就没了父母,靠着吃百家饭,穿千家衣长大,同村子的孩子欺负他没有父母,不爱跟他一起玩,他一个人无聊,就和五指山里的猴子们玩,猴子们也爱亲近他,在这猴儿山,他就等于是猴大王。
很快,一大群猴子就围了过来,余福吱吱吱吱地跟它们交流了半天,比比划划,终于有一只猴子跳了出来,扯着他的衣角往山上走。如果洛奈何在场,他一定能发现这只猴子就是拿石头砸他又被景阳吓跑的那只。
走到一个小山头上,余福终于看到了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两个人,一个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紧紧地抱着他,一动也不动,彷佛石头一样。
「那个……喂,我师傅叫你下山……」
余福有些发怯,这两个人好怪,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师傅说的那个人。
山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在山头上回荡,余音回响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但那个人仍是一动不动。
「喂……」
余福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
「噗……」
猛然间,一口血从那个人的口中喷了出来,落在地上,殷红刺目,然后他晃了两晃,一头栽在地上,但怀中仍然不忘死死抱着另一具身体。
「啊……师傅,不好了,那个人死了……不对,两个……两个都是死人啊……」
余福吓得脸色苍白,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下跑。
「师兄,是怎么死的?」
当洛奈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十天。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身体也虚弱得彷佛风吹就倒。吐一口血对修士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但是那天被余福一碰,他吐出的,却是一口伤心之血。对修士来说,最难得的是两种血,舌尖血和心头血,半身血液都比不得一滴舌尖血来得精贵,更何况,心头血比舌尖血更加难得,他一吐就是一口,全身大半的精气神,几乎都在这一口伤心之血中,吐了个干干净净,不虚弱才怪。
从昏迷中醒来,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把苏乐的尸体重新埋葬,坟头砌得整整齐齐,还移植两株高大的松树,替他遮风挡雨。
终于接受了苏乐已经身死的事实,他缓缓下山,摇摇欲坠却又倔强地站在景阳面前,开始追究苏乐的死因。
「情魔。」
景阳的口中吐出两个简单的字眼,心里却突然一悸。他本来想说是他,虽然当时是苏乐主动放弃了这个原本并不属于他的身体,但是毕竟是他把剑亲手刺入了苏乐的身体,他想知道,这个废物会不会为了给苏乐报仇,而愤然向他出手,可是在看到洛奈何那副摇摇欲坠,却又倔强着不肯倒下的身影时,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改了口。
这个废物……虽然很废,但却是个重情的人,景阳很清楚在洛奈何的心里,苏乐和他,谁更重要,但他也清楚,洛奈何根本就做不出为苏乐而翻脸杀同门的事情,两下为难,只会让这具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身体彻底垮掉。
也许洛奈何死掉,自己的道路就会重归正途,再也不会有人跟他纠缠不清,可是当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旋时,景阳的心却揪紧了,彷佛喘不过气来。
算了,他答应了苏乐要护住这个废物直到三百年后的那场死劫逃过,一诺千金,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让洛奈何活到三百年后,到那时,他和苏乐、他和洛奈何都两清了,谁也不能再打断他修炼的道路,他的目标,是追求剑道的极致,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甩掉那莫名的心痛感觉,景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坚定自己的意志。
「谢谢。」
洛奈何没再纠缠景阳,他甚至没问当时具体的情形,只牢牢记住了情魔两个字,然后转身离去,身影依旧摇摇欲坠,可是无论山路怎么崎岖难行,他却始终倔强着不肯倒下去。
情魔,好厉害呢,据说是除了大天魔王以外,最厉害的一种域外天魔了,不过没有关系,他也是很厉害的,师兄一直都说他是有天赋的,只是不肯好好修炼。以后他会努力修炼,直到杀尽世上所有的情魔。
师兄在天有灵,知道他肯努力修炼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洛奈何的嘴角边流露出一抹微笑,只要是能让师兄高兴的事,他都会去做。
景阳怔怔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莫名揪痛,一种不知何来的预感,彷佛在告诉他,这个废物真的离他越来越远了,甚至连魂魄中隐约传来的那种相依相恋的感觉,也在迅速减弱。
怎么可能?
双修所带来的魂魄中的牵绊,怎么可能会被斩断?
景阳不敢置信,可是魂魄的深处,那种熟悉的依恋感,却真的在减弱,甚至已经到了若有似无的地步,如果不是他刻意去感应,几乎就是完全被斩断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情难自禁地喃喃自语,挺拔的身躯,第一次有了颤栗的感觉。原来,洛奈何对苏乐竟然用情至此之深,连双修都无法拉回那一份爱恋。他输了,又一次输给苏乐。
不甘从心底滋生,一抹暴虐的情绪让景阳几乎难以控制住自己,识海中,飓风剑意在蠢蠢欲动,身体之外,一缕旋风已经成形,树叶飘落,飞沙走石。
「哎呀呀……师傅救命啊……」
余福一不留神,几乎被旋风卷走,吓得他紧紧抱住一棵树,惊呼着大叫救命。
彷佛是一声警钟,景阳瞬间清醒,看着自己无意间造成的一片狼藉,脸色顿时难看得几乎发青。
几个月后。
罗浮剑门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葫芦峰失窃,竹叶青仿照「一万年太短」酿造的「醉里千秋」全部被偷,连一滴都没给他剩下,爱酒如命的他被刺激得全身发颤,差点没走火入魔,反而阴差阳错一举突破结丹期,随后就提着剑离开了罗浮剑门发誓一定要抓到偷酒贼。
第二件事是执事殿里,所有关于域外战场的任务,全部被人接空,整个任务榜上,一时间竟然出现了一大片空白,这让那些已经修炼到筑基期巅峰正准备到修真联盟去历练的弟子们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诅咒那个把任务一锅端连点汤底都没给他们喝的家伙走路摔倒,喝水塞牙,吃饭噎死。
而这个时候,罪魁祸首正在离罗浮剑门不远的一片密林里,跟一只刚出壳的小鸟谈交易。
小鸟只有巴掌大小,外形跟小红鸟有点像,但是模样儿要神骏得多,三根翎羽高高地竖着,彷佛下一刻就能戳破天空,一身火红的绒毛,在阳光下,真的就像一个个跃动的火苗。
「跩什么跩?」
某只冒牌货嫉妒了,扑腾着翅膀绕着洛奈何飞来飞去,语气充满了抱怨。
「一只才出壳的小破鸟,顶个屁用,指望它,还不如本鸟爷有用,至少本鸟爷的口水,货真价实,有伤治伤,没伤去疤。」
小鸟当然不是普通的小鸟,要不然小红鸟也不会嫉妒成这个样子,虽然个头比较小,甚至还没有到换羽的时候,如果不是头上那三根翎羽,它看上去更像一只小火鸡,但神兽的气质,却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像只小火鸡,它那高傲的神态,高贵的气质,依然能把血统不纯的冒牌货给映衬得黯淡无光。
凤凰,即使是刚出壳的凤凰,也比一只似凤更骄傲,对小红鸟的嫉妒,凤凰连个正眼儿都没有给,一双彷佛火焰凝结而成的眼睛,滴溜溜地绕着洛奈何的身上转。
「我不认识你,凭什么要跟你走?」
浴火重生,是凤凰最强的天赋,每一只凤凰都几乎是不死的,但也可以说,它已经死过一次,因为新生的凤凰,没有过去的记忆,这只小凤凰,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人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