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在他四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从那时起他就跟着外婆外公一起生活，他们很宠爱他，却不是溺爱，反而从小教他要自主自立。因为学校离家不远，而且附近交通治安良好，所以外公外婆只接送了他一个学期，之后慢慢地，就让他和同一个院子的小孩一起回来。
在院子里和同伴们道别之后，他一个人爬楼梯回到了自己家，木门外的铁门是锁着的，他知道外婆外公还没有回来，于是勾起脖子上的线，拉出上面挂着的两片钥匙，踮着脚，打开了铁门和木门。
将两道门又小心关上之后，他跑到自己房间里，坐在小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想趁吃饭前将作业写完。
可是写着写着，就觉得肚子一阵阵发疼，他捂着肚子蜷起了身子，搁在桌子上的脑袋嗡嗡地响。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忍不住开始流眼泪，下意识地开始呼痛，开始呼喊着亲人。
“……好痛，外婆、呜呜……外公……”
喊了好几遍，可是外婆外公没有出现，他们当然不在，每天都是在他回来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才会从工作单位回来。
于是他想起了偶尔会带着礼物来看他的爸爸和妈妈。
“……呜呜，妈妈，爸爸，笑笑好难受……”
他还记得同桌的那个女孩子说过，她有天晚上发烧，是她爸爸背着她去医院看病的，之后该吊水了，她爸爸一直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还给她吹走打针的痛。
其实他很羡慕同桌。
他想要一个在放学时一把将自己抱起来的爸爸，想要一个能在自己难受的时候立刻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爸爸，想要一个能在自己拿了班级第一时拍着自己头说儿子干的好的爸爸，可是他只有一个每月按时寄钱却每年只来看自己一两次的爸爸。
“……呜呜，好痛……”
渐渐哭到没有力气了，他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突然有人摸了摸自己脑袋，他一晃神，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抱在怀里，那个怀抱很厚实，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然后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成人的手掌虽然有些粗糙但是却很温暖。
是爸爸吗？
“笑笑，没事的，我在呢。”
他觉得这温柔安慰着自己的声音很熟悉，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泪水中那人的模样十分模糊，虽然认不出是谁，可是他就是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很可靠，可以依赖。
反握住那只手，他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喊着：“爸爸，爸爸……”
“笑笑，笑笑……”
那个声音持续地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他感到身子被人轻轻地摇晃着。
“醒醒，笑笑！”
醒醒……？
然后张筱夏猛然睁眼，蓦然对上了韩墨的双眼，在轻柔的夜灯的映衬下，那双眼睛看起来和梦中的一样，温柔、宠溺、担忧。
“你做恶梦了？”韩墨见他睁开了眼，就松开了扶着他双肩的手，撩起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低声问道，“现在感觉好点么？”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张筱夏才彻底醒了过来。
自己现在是在韩墨家的客房里，而不是十几年前那间老屋的小卧室里。会抱着自己去医院的是韩墨，而十几年前爸爸并没有出现，后来还是外婆外公回来后才发现他已经痛昏了过去，急忙送去医院，治好了之后却落下了胃病的病根。
韩墨见他没出声，以为他还是不舒服，就将薄被展开了些仔细给他盖上。
“我听见声音就过来了，还以为你又犯胃病了。”
张筱夏一听，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问：“我叫得很大声？”
“嗯，又是喊痛又是喊外婆外公什么的。”韩墨突然笑了笑，狭促地说道，“我来了之后，你就一个劲地叫爸爸了。”
的确被韩墨说中了，张筱夏在梦中见到的是韩墨，可是梦中七岁的自己就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连声地喊着爸爸。
原来自己是父控吗？原来、原来我竟然是……这么看待瓶子的？
于是张筱夏更不好意思了，血液涌上面颊，羞红了脸，可是偏偏还要嘴硬：“哼，只是巧合而已！”
韩墨笑了笑，他当然也认为这是巧合，不过如果他知道张筱夏真是在叫他爸爸，不知又会露出怎样哭笑不得的表情。也许他真的会仰天长叹，笑笑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天然最呆的天然呆啊！
“总是吹空调不好，以后晚上就开着门窗吧。”韩墨拍了拍张筱夏放在身侧的手，接着又说，“接着睡吧，明天你该去银行报到了，还要早起。”
张筱夏很容易就猜测到韩墨建议开着门窗的另一个原因是怕自己又犯胃病，敞着门到时候能听见客房声响，不禁一阵感动，伸手拉住了想起身回房的韩墨。
韩墨回头，见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我……梦见我七岁的时候了……”
张筱夏不太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家庭，二哥是个例外，可是现在他很想跟韩墨说，不然憋着难受，而韩墨，又是他认为很可靠而可以依赖的人。
既然开了个头，张筱夏就索性一气儿说完，韩墨见他想倾吐，也就重新坐在床边，安静地听着。
“……不过，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早就习惯了。唉，竟然还在梦里哭了，真是没长大啊……”
韩墨原本听着就觉得难受，此刻又听见他的自嘲，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就握住了他的手，对上张筱夏惊讶的目光后，韩墨也没有慌张，反而对他笑了笑。
“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哭的？时间是可以让我们习惯这些事，可是没有人能习惯疼痛。”
张筱夏虽然看起来整天快快乐乐，容易满足，什么烦恼也没有似的，但其实父母离异后这样冷淡地对他，在他的心里还是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疤痕，平常不去看不去碰它也不会痛，但是这不代表它不存在。
也许伤疤好了以后不会像刚受伤时那么痛，但是当时那疼痛的感觉怎么可能会忘记，更何况是在梦里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疼痛的感觉立刻就变得鲜明而深刻起来。
梦虽然是虚幻的，可是在梦中，一切又是真实的。
伤疤再度被掀开的疼痛，不会比最初受伤时的感觉要好。
张筱夏看着韩墨，相握的手上传来的温度让人安心，而韩墨那过来人似的语气让他心中一动，不禁问道：“你也经历过‘这些事’？”
韩墨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问他：“你想听？”
“你愿意说的话。”
于是韩墨将十多年前那场无果的初恋简略地说了个大概。
那之后他真的很消沉，甚至变得有些神经质，做什么都不顺心，脾气也开始暴躁起来。表妹舒云最后终于看不下去了，拉着他去找那位学弟，却发现对方已经转学了。
后来因为进入了高三，为了未来不得不整日投入到学习中，这才慢慢地将那些事给淡化了。等他走出高考的考场，突然觉得那时的日子似乎不是真的一样，变得非常遥远，这才算是走出了那件事的阴霾。
大学里认识他的人都想不得到成绩优异、活跃于各个比赛中、又任职校会科协主席的韩墨，在高中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韩墨说完之后，感叹了一句：“那个钙年轻时没爱上过一两个直男。啧，初恋就是不靠谱。”
张筱夏原本还挺替韩墨难过的，谁知最后听到这样的话作为悲情故事的总结，一下没忍住就被逗乐了。
于是张筱夏戳了戳韩墨，揶揄他：“喂，爹，你好苦情啊。”
“什么爹！我再禽兽也不可能八岁就生孩子吧？谁青春期那么早！”韩墨报复似的，戳了戳张筱夏的小包子脸，揶揄回去，“睡前故事说完了，快睡吧，乖崽。”
“喂！你又占我便宜！”
“乖，别闹，睡晚了长不高。”
“……”
第二十四章
昨晚那么一闹，张筱夏有些睡眠不足，早上被韩墨喊了几次，才从床上起来。揉着眼睛，张筱夏迷迷糊糊地换好衣服，拉开窗帘，甩了甩脑袋，这才彻底清醒了。
走出房门，看见韩墨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看早报，就等他起来一起吃早点，张筱夏不禁为自己的晚起感到抱歉，快速地洗漱完毕，就坐到韩墨身边，喝起粥来。
“实习是怎么安排的？”韩墨随意地闲聊起来，“随机分配？”
张筱夏摇头，答道：“今天报道，这两天会有人领着我们去各个部门集体参观，然后可以自主选择实习部门，下周就正式实习了。”
今天是7月14，日，周四，连着周五，两天是参观学习的时间，从下周一开始是正式实习时间，一共实习五周。算起来，实习完毕大概是八月末，再过几天就该回学校报道了。
“嗯，这比随机分配要好。”
“诶，瓶子你是哪个部门的？”张筱夏突然问起。
虽然说按照兴趣选择实习部门是好，不过他更想在有熟人的地方实习，好歹有个照应，有什么不懂的更方便询问。
“资产管理部。”韩墨说罢，笑着看向张筱夏，接着说道，“我平常的工作就是帮客户拟定投资方案和客户沟通什么的——你感兴趣？”
张筱夏点点头，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资产管理部的工作类似于传统的基金公司，虽然他对私募股权这个新兴业务更感兴趣，但是将韩墨的价值算上，心理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资产管理部。
没办法，某人是父控嘛。
金融业是现在最赚钱的行业，这个说法一点不差。
韩墨这个半路出家的金融硕士，因为在国外镀了层金，而且又有出色的英语能力，所以一归国就被信莱录取了。这几年辛勤工作已经拥有不少自己的客户，加上又考到了注册金融分析师二级证书，身价是蹭蹭地长。
公司上层看好这个年轻有为有干劲有毅力的韩墨，自然给的待遇就好了，工作几年，不仅买了车还买了房，精英小白领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也是滋润无比。
张筱夏坐在副驾驶座上，感叹着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专业，虽然以自己现在的水平，离韩墨是差上一截，但如果以后努力一把，也能过上舒坦的日子。
所以说，人就是要见过世面，受了刺激，才会更加发奋努力。
张筱夏这个宅男，也该开窍了。
在地下停车场将车开进车位，下车上锁，韩墨带着张筱夏走向电梯。
“你们是在哪儿集合？”韩墨走进电梯，按下自己办公室的楼层，接着就问张筱夏。
“说是让我们在八点半之前到大厅找前台，然后会有人带我们去报到。”
“这样。”韩墨点点头，看了看表，时间是八点差三分，就向张筱夏建议道，“还有半个小时，要不去哪儿坐会儿？”
张筱夏摇摇头，按了去一楼大厅的键，说：“早到了就等着吧，也算留个好印象。”
韩墨拍了拍张筱夏的脑袋，冲他笑了笑，算是鼓励。
张筱夏顺手捶了他的肩一拳，一副得了吧我这么大了你瞎担心什么啊的样子，等电梯到了一楼，大步走向前台，潇洒地朝后面挥了挥手。
啧，做派十足啊。
韩墨笑着摇摇头，退到了电梯里，等其他人都进了电梯，门缓缓合上，这才断了一直放在张筱夏身上的视线。
上班后，韩墨接待了一个客户，之后又接受了几分研究部传来的资料，正仔细分析并记录着，就听见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小喧闹，自然就抬头朝门口看去。
门口小声交谈着的几个人正是前来实习的学生，他们被人事部的王助理领着来参观。
大概是资产管理部是头几个参观的部门之一，这些孩子还没有开始腻，一个二个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听着王助理的介绍，是不是交谈几句。
韩墨一眼就看见了张筱夏，他走在人群中间，其实他并不显眼，但是如果看见他露在T恤外那截瘦得没有几两肉的手臂，大部分的人都会多留意几眼。
张筱夏显然也注意到韩墨了，他停止了和身边人的小声交谈，冲着韩墨露出一个富有朝气的笑容，然后又比了一个老气的剪刀手，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在韩墨看来，张筱夏这样的举动却显得十分可爱，不由得笑出了声，不过声音较小，除了邻桌的许向兵，没有人察觉。
见韩墨笑了，张筱夏知道信息传达良好，便又收回了视线，跟在王助理身后，朝最里面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喂，你也是S大的吧，那些学生你认识？”许向兵凑过来，小声问道。
“认识一个。”韩墨抬眼看他，问道，“怎么了？”
许向兵又问：“学弟？”
韩墨挑眉。
当他是默认，许向兵摇摇头：“难怪啊，我就说这几天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喂！再乱说话——”韩墨抽出一支签字笔，眯着眼睛威胁道，“小心笔尖伺候。”
“放心放心。我不会跟小学弟说的。”
许向兵拍了拍韩墨的肩，做了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贼笑着转回椅子，回头继续工作去了。
这个邻桌的同事一直都是个热心的主，也不知怎么地两人的关系就混得比较好了，之后一次去喝酒，聊到初恋这个话题，韩墨无意间就出了柜。
许向兵是个大咧咧的人，对性向这个问题毫不在意，反而觉得韩墨能将这种隐私都告诉自己，一定是拿自己当好兄弟看，于是就开始一头热的肝胆相照了。
不过许向兵虽然大咧咧，但也知道分寸，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所以韩墨倒也不怎么担心，刚才的威胁也只是个玩笑，两人都没当真。
于是韩墨也低头继续看手里的资料，才看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给张筱夏发短信。
【拖油瓶】
中午一起吃饭？
【笑笑】
不行啊TAT
刚才王助理说这今天的午饭由信莱包了，第一天嘛，让我们多多交流什么的。
【拖油瓶】
知道了。那晚上怎么安排的？
【笑笑】
木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拖油瓶】
好，那下午参观结束后联系我吧，一起回去。
【笑笑】
嗯。应该和下班时间差不多的。
我记得你是要晚走半个小时吧，我来找你？
【拖油瓶】
来找我也行。我今天到点就回家。
【笑笑】
？？
【拖油瓶】
乖~
韩墨对于张筱夏的疑问采取了软式回避的态度，惊喜就是要瞒着才叫惊喜。
虽然中午不能一起吃饭有些可惜，不过也方便他趁着午休的时间去办些事情。
韩墨怪蜀黍第一次如此热切地渴望着下班。
第二十五章
参观信莱银行，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一整天走下来，张筱夏也觉得有些累了，一路上和他搭话的那几个金融双语班的同学此时也都露出了疲态。
走出今天要参观的最后一个部门，还有几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
王助理拍拍手，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然后笑着说：“大家辛苦了。明天还有几个部门等着大家去参观，请早上八点半准时到人事部的小会议室集合。那么，祝各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在众人“是”、“知道了”、“辛苦了”的回应声之后，王助理点点头，说是要回自己部门报告今天的工作情况，解散了这个参观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