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伸长的右手依旧沉默地等待对方的接纳或——拒绝。
「啪」的一声，轩辕奉先的右臂承受附加的重量。
晴晓的右手则攀上念柔的左臂。用她不自在的表情嚷道：「还不扶我起来！」
「你的口气好像等人伺候的大小姐呢。」念柔调侃。「我已经分不清楚谁才是千金大小姐了，呵呵。」
「少贫嘴，臭念柔！」晴晓倨傲地抿唇，怒瞪身边嗤嗤笑个不停的友人。
「……谢谢你愿意让我帮你。」左边传来轩辕奉先细微的道谢。
晴晓僵了下，半晌，用一声鼻哼淡淡带过。
「我一度以为没有力量的自己很可悲，瑶光。但是今天，我发现真正可悲的，是只会嗟叹没有力量什么都不做的自己。」
「是吗？」
「是的，说来可笑，但我好像找到我能做的事了，瑶光。」
「哦？」
「我必须承认，如你所说，我被自己的价值观困住了，我不曾站在他人立场去思考过事情，困守在轩辕一族的使命上，为不知道该怎么做感到焦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觉得愤怒，但这些焦虑与愤怒并没有为我找出方法，到头来我什么都没做——是的，我的确什么力量都没有，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能做，这个世界也有无须力量就能做而且应该要做的事情。」
「的确，这比不上毕罗德、尚隆以及其他人，但我还是有我能做的事情。打个比方说好了，假设我的力量一次只能帮助一个人，那么我帮了十次就能帮助十个人——就算是赎罪也好，为过去占着贵族身分取用民间血汗却不曾为他们做任何事的自己，也为徒具贵族虚名的其他人。或许，在做的过程中，我会找到方法完成使命也不一定——瑶光？你在笑吗？」她好像听见呵呵呵的声音。「你在笑我吗？」
「你多心了，时之妖没有喜怒哀乐，轩辕奉先。」
「咦？」轩辕奉先掬起胸前的圆石，讶异地凝视圆石七彩光芒。「瑶光，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哦？」
「你之前只称我是我爹的女儿——是的，你不曾叫过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凡事总有个开始，轩辕奉先。」
「是的，瑶光，凡事总有个开始。」轩辕奉先低喃，唇角不自觉上扬。「就从这里开始。」
就连本人也没有发觉，这是她与毕罗德分别后首度发自内心的微笑。
进入干季的第三个月——枯月，这个季节的天候宜人，不潮不湿、非干非燥，午后清风吹拂，含苞的麦枝迎风摇曳，翠绿衬映雪白凝，千重浪起，宛似桃源仙境。
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天述王朝最大内患——逆军的所在地。
隐于深山不见林，怎知个中藏玄机。藏于深山野岭，有自然天险做为屏障，再加上人为刻意的布阵，是以朝廷经年累月派遣斥候查探，始终找不到逆军根据地。
这日，逆军根据地一如素日，农忙后短暂的休息片刻，扬起的清风中，伴随清朗的说故事声，与其间掺杂的笑语。
远处，两个男人——一老一少——眺望缓坡上笑语不断的平和画面。
年少者率先咋声：「啧，没想到她竟然待得住。」
隼眸扫过那双污黑的脚丫。两个多月前还是个手沾点泥就嫌脏皱眉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嗯哼，还挺像回事的嘛。」
「呵呵，会觉得惊讶就表示你看的女人不够多，尚隆。」老者呼呼笑：「女人的韧性比起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人？」浓眉一高一低，指着那方被小鬼们包围的纤瘦身影。「哈！那小姑娘哪点像女人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没慧根，臭小子。」
「真是抱歉呐，明老头，我对那种跟芽菜没两样的小姑娘一点兴趣也没有。」尚隆很不客气地搔耳道。「你满意就带回家自己享用就好了，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哇啊！又打我！」
「你就不能多用这里想事情！」老人家气得跳起来猛戳逆军头子脑袋。「少用那里看事情吗？」短腿飞踢，瞄准年轻人的腰际。
尚隆退一步，扬臂挡下老人重如千钧的腿劲。「死老头，你玩真的！」
「不打醒你，难保你哪天死在女人手上！逆军头子死在女人怀里，说出去能听吗！你不要脸，大伙还要脸啊！」
「死在女人手上比死在战场上要好太多了。」尚隆皮笑，后空翻闪开第二招。「果然年纪大了哦，身手变钝了你。」
「变钝的是你！」顺手抓来脚边木棍。「喝啊！」
尚隆脚背一勾，挑起树枝还击。「别惹我啊，我的女人最近没来找我，让我有点烦，小心我一时迁怒，下手过重。」
「冤有头债有主，心烦就去找让你心烦的对象，不要找我这可怜老头出气！」
「唉，我何尝不想。」尚隆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顺便低头闪开老人家的棍击。「不过现在不行，维新城目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拥有远古圣域的各城也没有传出被攻城的消息，虽然看起来天下太平——不过，与其说是太平，还不如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天述帝安分过头反倒让人觉得害怕，你知道，我胆子很小。」
「待在这也不能干啥！还不如出去找你的女人顺便探探消息。还有一件事——」再送一拳——去！又被挡住。「去年收成不好，找粮的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然今年大家得饿肚子打仗。」
「我知道，你以为我两个月前离开是去游山玩水吗？我是去找……」
「冷月！我来啦，哇哈哈哈！」彷佛狂狮暴吼的大嗓门从西侧杀来，突兀打断他的话。「火神为证，我说过在你更想我之前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哇哈哈哈……」
尚隆转头看向嚣张有余、礼貌不足的声音主人，继续他未说完的下文：「——那个没礼貌到极点的粗鲁男人送粮来呜啊——」话才说到一半，老人家大脚来袭，重踹他腰侧一记，中招的他整个人往旁边飞去。
即便难看，有失英雄风范，尚隆仍执意效法败犬一路远吠——
「臭老头你耍阴！」
碰！壮硕身躯硬生生撞上百年老橡树。
「哈哈哈哈……」
听故事的孩子们不知打从何时起，注意力便转向这厢老少对决的场面，童音嘲笑自家英勇头子的不幸。
轩辕奉先目睹了这一幕，看着逆军马首是瞻的男人狼狈起身，龇牙咧嘴威胁孩子们不准笑却适得其反，最后，只能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噗哧！嘻嘻……」
匡啷、匡啷……
鲁少保挥舞拳头，招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头到脚，无一处挂漏。
伴随着铁拳的，除了华丽拳套闪烁出的七彩光泽外，就是碎冰落地声。
「哈哈哈哈……我的冷月就是如此热情，哇哈哈哈——」
嘶……极致的寒意冻凝周围空气，摩擦出教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真、真真真真是够热情了，咯咯咯咯……」老人家冻得两排牙齿直打颤。
「谁来生个火？」
尚隆的话才刚说完，无巧不巧的，轩辕奉先就从外头走了进来。
「失礼了，赵大婶要我拿火盆进来。」
「感激不尽！」一老一少抢过火盆，对着直哈气。
「真是不识趣的混蛋。」鲁少保鼻孔喷烟，不屑两个抱盆取暖的没用家伙。「别理这对老少配，他们不懂你，我懂就好。」
「闭嘴。」冷月的话甫出口，白雾状的寒气随他意识而动，冰封鲁少保那张惹人厌烦的大嘴。
弹指敲去嘴上厚冰。「我倒宁可你亲手捂住我的嘴，像这样——」鲁少保以行动示范，后松手笑续道：「这样的话，我就会乖乖闭嘴。」
嘶——寒气随着冷月勃发的怒气再添三分。「尚隆，我会负起今后粮草的责任，只要你点头同意我杀了他。」
「不行，我们的肚子都靠这家伙，在还没吃光他背后的」鲁商世家「前，你要忍耐。」尚隆将半熄火的火盆让给老人家，拍去双手上的炭灰。
「能这么明目张胆说要吃垮我」鲁商世家「的大概只剩你了，脸皮比墙厚的混蛋尚隆。」
「多谢夸奖。」
「鲁商世家——」旁边，细碎的讶呼传进众人的耳，四人八目循声音看去。
尚隆挑眉。「你还没走？」
「你——」轩辕奉先杏眸圆瞪，不敢置信眼前穿着华丽、言谈粗俗的男人竟是传闻中的人物之一。「你是鲁商世家……鲁少保？」
「哈哈哈……就说我人缘好，连没见过面的小姑娘也识得我鲁少保，哈哈哈！没错，我就是人见人爱人人夸的——」
「武人公会纪录上最年少取得」勇者「资格之人，但却舍弃勇者身分、偷取自家大半财物，险些让」鲁商世家「一蹶不振，从此行踪不明的鲁少保？」轩辕奉先像背书般喃念对鲁少保的认识。
兴奋自傲的神情一转，非常厌气。「你们逆军里头就没有一个会说话的人吗？」净是一票狗话中带酸的家伙。
「她说得很贴切。」明老头颔首。
「句句属实。」冷月附和。
「你本来就是个败家子。」尚隆抹去指尖最后一点煤灰。
「好了，寒喧话到此为止，你跟冷月没说完的就私下再聊，我不管，现在——给我一点新消息，王城最近有什么动静？」
「可多了。首先是天述帝旗下的奇术师接二连三离开维新城，据说是在找一个拥有红发的男人。」
「毕罗德！」轩辕奉先几乎在同时诧异惊呼。
「啊啊，就是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鲁少保单手支额，瞟了尚隆一眼，又扫过轩辕奉先。「会一头红发招摇过市的也只有你上回带到武人公会的小老弟了吧，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也认识。」
「她是毕罗德留在这的人，一个到现在还不肯说自己姓啥名谁的怪姑娘。」尚隆一挥手。
「让她知道这些事好吗？」鲁少保问。
「她想听就让她听，毕竟她和毕罗德也算得上有交情，继续。」
「为什么不肯报上自己的名字？」鲁少保转头再打量那张娟秀小脸。「小姑娘该不会有什么苦衷吧？」
轩辕奉先闻言，感动地望着对方。「我……」
「不过也不关我的事。」鲁少保很欠揍地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
轩辕奉先闻言，先是一愣，之后回神，气得跺脚。
无视小姑娘失望气恼的表情，鲁少保回头面向众人，继续道：「好几年没看过这么多奇术师一起行动，还是由镶金黑袍的御用奇术师带头，这么大的阵仗不跟去看热闹怎么行？所以我——」
不耐烦的冷月打断他长串废话：「说重点。」
「是。」鲁少保乖觉点头。「我跟在他们后头找到了毕罗德——喂，尚隆，你怎么没说那小子身边跟了一个性感尤物还有一匹魔狼？」
「两只魔兽。」面无表情的冷月强调道。「你口中的尤物也是魔兽。」
鲁少保挑挑眉，一合掌。「总之，那小子抱着那个魔兽女骑上那匹魔狼跑了。」
「毕罗德他人在哪？」两个声音同时问出一样的问题。
「小姑娘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也——冷月，不要说你趁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变心——」最后一个「了」字终结成冰剑抵在咽喉之际。
「他人在哪？」苍冰色的眸子愠怒瞪视。「说！」
「看来那小子不会是我的敌人，很好。」鲁少保握住冰剑，一转腕，「匡啷」一响，冰剑应声变成碎片。「我被其中一个奇术师发现拦住，抽不开身。」
冷月撤回第二把冰剑。「然后？」
「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冷月。」鲁少保暧昧地眨眨眼，朗声笑：「我当然和他过了几招，顺便把他吊在树上彻夜聊个天——」
「说、重、点！」
唉，就是这么急性子。鲁少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紫电雷鸣，红浪纷袭，神器临，王者兴，莫敢与争——」
「天述野史始皇纪？」明老头咋呼。
「这跟毕罗德有什么关系？」冷月追问。
「被我逮住的奇术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过他在追查毕罗德的路上曾经听见御用奇术师说出这话，他认为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毕罗德就算没有带着神器，至少也知道神器的下落。」
尚隆抠抠脸颊。「天述帝该不会以为有神器在手，天述王朝就能再度兴盛吧。这种天真浪漫的想法竟然出现在一个皇帝的脑袋里还真让人不敢置信，他可是曾经冠有仁君之名的人呐。」
「我想你们天述国的皇帝不至于那么天真。与其说他认为有神器在手国家就会长治久安，还不如说他是想用神器杀了你——尚隆。只要杀了你，逆军就形同乌合之众，不足为惧，而天述王朝就能回复之前只有魔兽肆虐的生活。对天述帝来说。如果魔兽是天灾，那么你的存在就是人祸。」
「哈哈哈哈……真是荣幸啊。」「人祸」朗声大笑，完全没有反省之意。
「这就是天述国内乱不断的原因。」鲁少保点头道。「因为皇帝没什么眼光，不懂得怎么看人，才会把你当成最大的敌人。」
「他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旁边，愤恨不平的声音，打断男人们的笑语。「成王为帝者，心中若无黎民百姓，不过就是一个无道昏君。」
啪啪啪！尚隆大方送上掌声。「说得好啊，小姑娘。」
这个人真是——轩辕奉先俏脸蓦然一红，抿唇不语。
冷月霍然起身。「如果毕罗德真的和神器有关，我们必须赶在天述帝之前找到他。」语毕，立刻转身欲往外走，鲁少保及时伸臂留人。
「别这么冲动，我的好冷月——哇啊！」留人的手再度惨遭冰封。
「不要烦我！」
「听我把话说完要走再走——真是的，明明是用冰的人，个性怎就这么火爆。」他边抱怨，边用另一手敲碎掌上寒冰。「真是的，这么别扭的个性放眼天下也只有我能消受了。」
「鲁、少、保！」
「是是，我就要说了。」还没什么耐性，他暗忖。「我事后试着再追查毕罗德的行踪，但他就像从这个世上蒸发一样，连同那些奇术师也是。直到一个月前我去抢劫我家商号派运的米粮——小姑娘，不要用你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看我，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你看得再久，我也不会心动。」他对某人可是情真意坚的，虽然那人老是喜欢做出明月照沟渠这种不识趣的事。
「不，不是！」轩辕奉先连忙摇头，为自己澄清。「你、你抢、抢自家的粮、粮货？」
「不然你们哪来的粮草？」鲁少保理所当然道，拉拉自己上等丝质的衣裳，吹去不经意瞄见的灰尘。「放心，他们财大气粗，一年被抢个三、四次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碍事的。当年我刮走半数家产都没让他们树倒猢狲散了，才这么点粮草，不足挂齿，哈哈哈。」
还、还笑得出来！轩辕奉先瞪视笑得十分大方豪快、打扮华丽的壮硕大汉。「你……你真的是鲁商世家的人？」
「除非我娘三十年前红杏出墙、被人蓝田种玉，否则我的确是鲁商世家的人。」
冷月没好气扫他一眼。「不要说蠢话。」语毕，眼神示意轩辕奉先不要转移话题，催问：「一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打听到的消息是十几名奇术师和二十来个武人离奇死在繁城外，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惨遭分尸肢解，死状惨烈。」
在场众人闻言，意外地陷入沉默。
直到轩辕奉先用她清脆如铃的嗓音，迟疑地点出众人共同的疑惑：「会……会是毕罗德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