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先前那声音又说：“导演放心，我看再磨个一天也没问题，年轻人嘛，有什么挨不起的。”
卓凯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闭上眼睛把整瓶矿泉水浇在脸上。
自己真是何德何能，让谢铭这样费尽心机。
“唉呀呀，卓凯你怎么这样，妆全花掉，又要重化了。”化妆师惊叫着跑过来。
“什么事？”连导演也听到动静，停下和谢铭的谈话走过来。
卓凯看见他们眼底那责备的神情，却倦怠已极。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道歉，安静抬起头，把脸交给化妆师摆弄。
邓允亮也没开口责怪，倒是化妆师咕哝了一句：“什么脾气……”
化完妆又再开始，拍了几条依然不理想。工作人员也郁闷。卓凯看着谢铭手里的鞭子，出神一样地问：“有没有真的鞭子？”
“什么？”他这句话并没有对着特定地人说，一边的场记还以为自己走神听岔了。
“恐怕是没有的。”谢铭倒是明白他说的什么，摆弄着手里的鞭子走过来，“要是真抽下去，其实这条道具的也够了。”
邓允亮走过来：“不行，这样会留疤的。况且伤害演员身体，我不允许。”
“避开脸就可以了。”谢铭还是微笑着。
9.
“是的，只能这样试试了。导演，可以吗？”卓凯请求地看着邓允亮，看起来神色竟有点凄凉。
邓允亮终于点头。
谢铭下手，完全不留情。卓凯的痛呼让在场的工作人员都皱紧眉头。他被抽得手指和脚趾都痉挛扭曲起来，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谢铭，死死的，盯着。
那样的神情看得旁人都为之一凛。
谢铭抽到累了，停下手来。冰冷的军靴踩在地上，敲出清脆冷酷的脚步。他手指沾了鞭子上的血迹，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抬眼，斜睨架子上的青年。
这是剧本没有细节，在谢铭演来，竟格外的入骨。
“说不说？”
卓凯眼神坚定，整个人都虚脱得要散开来，一双眼睛却无比倔强，大而有神，炯炯望着谢铭。
“哼。”他冷笑了一声。
谢铭脸色一变，像被瞬间电击，动容。
“cut！”邓允亮当先拍起手来，这在开戏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很好！谢铭，卓凯，很好。”
“谢谢导演。”谢铭立刻出戏，专业地微笑。
卓凯已经说不出话，别人刚把绑他的绳子松开，他整个人就软倒下来。
谢铭留下的鞭伤让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邓允亮没有因为拍摄进度的问题而催他，实在是，做到这个地步，再冷血也不能不动容。
这三天里，谢铭拍完了他剩下的戏份。然后离开了剧组，临走还慷慨地请所有人吃了一餐，卓凯没法过去，倒是收到他慰问伤势的礼物。
行内该有的规矩，谢铭还是到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卓凯被抽鞭子受伤入院的事情当天就登在报纸上。
陆明旸和苏情知道了这事显然吓了一跳，他们没想到演个戏还需要搞成这地步。不过说实在的，像卓凯这样的情况本就不大正常。
连邓星也打电话来慰问，语气里有些歉疚，像是为他二叔太过敬业连累到师弟而感到抱歉。卓凯取笑他说你也是要做导演的人了，怎么这么不专业。邓星惭愧说是是是，顺道告诉他有个好消息，自己手上的一个剧本找到投资了，准备拍一部小成本爱情片，他也遇到了他的伯乐。
邓星说其实做这行最重要也最难的就是坚持，高潮低潮肯定会有，怎样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是现实。
卓凯琢磨着他这话，心里好受了很多。这次这样的事情，今后估计还会遇到更多，想到未来的路会有多长，眼前的痛苦反而不那么难熬。
眨眼四个月过去。卓凯拍完自己的戏份又回学校上了一阵子课，然后全剧组杀青那天，也赶回去一起喝杀青酒。
分别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们又重新聚首，卓凯重新见到杜渊、邓允亮他们，又回忆起拍片时候的情况，感觉恍如隔世。再过不多久，他演的片子竟然就要上映。想到自己的头像要被印上海报，挂在各大影院的看板上，真是恨不得掐一掐自己的脸好确定不是做梦。
谢铭这天也来了。他已经有新戏拍，还是从千里之外的片场赶过来。大家都知道他很想攀邓允亮的关系，希望当他下部片子的主演，可惜邓导不按牌理出牌，就算当红如谢铭，出动缠功也未必奏效。
“卓凯这个年轻人，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侄子的毕业作品上。那时候《家国》已经在筹备中了，我就想，唉，这个年轻人形象不错，可以找来试试。谁知道第一次找他，还被回绝了。他大概以为我的助理是那种星探骗子，好像一转头就把他名片扔掉了。后来还是再通过我侄子把他找过来，试了镜，却定适合，才签下来了。”邓允亮被几个记者包围住，他们来探班的时候似乎对卓凯产生了兴趣。开机仪式上还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经过鞭打事件一炒，现在俨已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热点。
谢铭本来在跟邓导说话，这时也乖巧地站在一边，听导演说关于卓凯的事情，也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边，卓凯也被几个记者围住。
“卓凯，请问你对谢铭的看法怎样？”
卓凯一愣，垂头想了想，道：“他是个很好的演员。”
记者笑着摇头记下，似乎习惯了这样敷衍的回答。
“我从小……就看他的电影。”卓凯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谢铭正在导演身边，安静乖顺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点不真实，跟他的哪个角色都不一样。
记者更明显地笑了：“可是你们，才差四岁吧。”
卓凯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点头答：“是，是啊。”
“所以啊，他也没有像你说的那么老。”记者拆穿他。
“哦，哦，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嗯。”记者笑笑。
卓凯不善言辞，只觉得自己越解释越糟。这时候谢铭走过来，当着记者的面搂住他的肩膀：“人家是新人，你们可没有欺负他吧。”
记者纷纷笑着摇头。
卓凯一脸尴尬。只听谢铭又说：“之前那么多新闻，关于我们两个的合作外面老是传说不合，其实你们都误会了。卓凯虽然经验浅，但确实是个好演员。他有演戏的天分，这点我都不得不承认。之前发生这样那样的状况，都是工作上的需要。假使有什么不愉快，希望喝完今天这一顿酒，大家全部都忘光光。我想，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一定还有很多，卓凯你说是吗？”
卓凯不知如何回答，讷讷点头：“是，是的……”
“两个人在一起拍张照吧。”记者提议道。
“好。”谢铭很合作，跟卓凯靠得紧紧的，由记者按下闪光。
“杀青酒劲敌释前嫌，谢铭大方盛赞新人”——第二天娱乐头条标题如是拟道。
现在的卓凯已经训练到看见这类新闻都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反正只要谢铭出现一天，娱乐版的头条就不会是别人。
配文的照片一是之前谢铭探班时自己闭目靠在躺椅上，两人神情冷淡互不理睬的画面，另一是杀青酒上，他被谢铭紧紧搂住，一团和气不分彼此的合照。两相比较，谢铭的确是风度翩然慷慨大方。
卓凯翻翻本子里这几个月来积攒的新闻，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谢铭的诸多陪衬者之一，想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10.
《家国》很快上映。首映礼很是盛大。卓凯第一次走了红地毯，第一穿了燕尾服，第一次挽了穿低胸小礼服的女演员走路，第一次握着几十把麦克风接收媒体的群访。
他的名字很快就让人知道。笑容腼腆，眼睛明亮，几乎是让人们第一眼就联想到剧中那个天真热血的大学生，也第一眼就会喜欢上。本来，像弟弟这样吃尽苦头最后却悲剧收场的人物，就是很赚人热泪，很得观众缘的。
在这一套片子里，杜渊挑战了演技，卓凯得到了名气，而谢铭，也收获了不少曝光。总的来说彼此都各有所获，相得益彰。
只是无形中，喜欢谢铭的观众普遍都对卓凯不感冒，而青睐卓凯的观众也都不待见谢铭。两个人的受众产生了清晰的分野，像是水火不容的两派，彼此互看不上。
卓凯拍完这部戏，很是安静了一阵子。接踵而来找他的导演也有不少，多是青春和爱情题材，让他演阳光的邻家男孩，不要求什么演技，卖卖形象而已。
他是学这行的，对剧本的要求不是一般的挑剔。家里条件挺好，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需求，对于名气也不是怎么渴望。因而把一个一个本子都搁置了。后来即便有些不错的适合他的片子开拍，因为听说了他拿架子，便也没有再找来。
陆明旸说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他本来幻想过卓凯一下子大红大紫，然后自己就转行去做他的经纪人。兄弟俩拍档上，偶尔让苏情小样拎个水端个茶什么的，也挺爽。
可眼看卓凯要升上大三，《家国》的余热渐渐过去。再等不来合适的片子，恐怕真的就要被人们给忘掉。
事情是突然间有了转机的。
十五年大卖座的武侠片《风雨剑》翻拍，而主角之一，就找到了只拍过一部民国戏的卓凯身上。
凡是男孩子，对武侠片和剑客题材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何况《风雨剑》是多年前的经典，武侠届泰斗任侠生的巅峰之作。
卓凯捧着剧本的时候已经觉得这和一般的拍戏的意义不大一样，完完全全是实现童年的梦境，就是不计片酬估计也有大把人想上。
吴命是陪伴他长大的角色，小学时候经常和同学扮演他和楚千秋两个，什么兄弟情深啊，力战群雄啊，追杀逃亡啊，全剧的台词他都能倒背如流。
其实卓凯也并不确定自己扮成古装之后的样子是否合格。只是制作方十分坚持要他，还信誓旦旦保证一定适合。
“我就觉得不大适合。”卓凯把这个消息告诉陆明旸的时候，得到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嫉妒的一盆凉水，陆明旸酸溜溜地道，“我一直觉得，吴命应该是我这个样子的才对嘛。”
“不管怎么说，这戏我接定了。”这是人人都欣羡的机会，卓凯自然不会放过。
“那楚千秋谁演？”
“想毛遂自荐吗？听说是已经定了，先找的楚千秋，再选的吴命。”
陆明旸想到小说中的楚千秋，这角色面目如画，却狡猾诡诈，阴狠毒辣，绝不是一般的人能胜任得了的：“说起来，其实有一个人倒是相当适合。”
“谁？”卓凯问。
陆明旸笑：“呵，问我谁？以前你自己说的忘记了？当然是谢铭啊。”
好像是真的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的自己应该也绝想不到，日后的这种种变化。
制片方来了电话，跟他约时间试造型，还告诉他在楚千秋的妆也在同一天。
卓凯来到约定的工作室，见了造型师和美指。十五年前的片子要翻拍成大制作，除了加入大量华丽特效，在画面的构思上也下了重本。请的是得过几届影展大奖的金牌美指，从服装到造型全都美轮美奂。
卓凯换了衣服带上头套，原本设计好的发型又根据脸型作了些修整。等他化完妆站在全身镜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是自己。
“太完美了！这次的楚千秋和吴命简直太般配了！”原本就有些娘的美指合掌感叹。
旁边的女造型师笑他：“瞧你说的，肉麻不肉麻。楚千秋哪里是跟吴命配一对来着。”
美指嘟嘴：“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对！都是我的孩子，太完美了！Oh， perfect！”
卓凯在一旁听得都起鸡皮疙瘩。
“楚千秋这边也好了，来，两人见见面吧。”另一边的化妆师走过来，去拉中间那堵墙上的把手，卓凯才知道这原来是个拉门，把一个工作室分成了两间。
门缓缓拉来。楚千秋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
那个人嘴角擒笑，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流露出十分风流和七分潇洒来。卓凯心中在想，是不是吴命第一次见到楚千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于是从此赴汤蹈火，心甘情愿。
“喂，喂！你们两个，不要这样看傻了好不好。好歹也称赞一下我的杰作嘛。”美指抗议道。
“真是鬼斧神工，这妆一上，我差点都认不出对面的是卓凯了呢。”楚千秋一说起话来，就完全是谢铭的神情。
有些幻觉，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实终究是现实。制作方已经告诉过卓凯，楚千秋的扮演者是谢铭。
11.
两人这次是共同主演。虽然谢铭的名字依然排在前面，但是论戏份，卓凯和他不相伯仲。甚至吴命的打戏更多一些，相应地，也要更辛苦一些。
由于要赶在下一年贺岁的时候上映，剧组先把大队拉到关外的草场上拍那几场重要的大场面，防止换季了赶不上想要的效果。
卓凯临走带了足足两大个箱子。机场托运的时候被要求开检，翻出来有一箱都是方便面和零食。排在他身后的小陈笑他：“卓大哥，你跟谢铭真像，也那么爱吃方便面。”
小陈是谢铭的助理，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和卓凯在拍《家国》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谢铭从来就只要人家叫他谢铭，倒是卓凯比谢铭还小了四岁，小陈反而坚持要叫大哥，说这样听起来亲切，卓凯也没有反对。
“但是现在郁姐都不准他再吃这些了，所以这趟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小陈苦着脸，郁姐是谢铭的经纪人，除了名的严厉，不常跟在他身边，忙于在各地给接洽生意。
卓凯才是第二套戏，没有什么系统的发展，也还没签经纪约，只通过在《家国》认识的朋友临时请了一个助理小李。他还不习惯被人伺候，跟小李一起忙完托运和登机手续，才赶在队伍末尾上了飞机。
剧组还算厚道，给他也安排了商务舱。走进去，谢铭已经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身子蜷在座位里，眉头紧皱面色苍白。
卓凯想起小陈说，郁姐不准谢铭乱吃东西是因为他喝酒太多年纪轻轻就伤了肝，又饮食不规律导致肠胃不好，容易痉挛。
干演员这个行当，如果不爱惜身体，十个有九个都会这样。卓凯看谢铭表情实在痛苦，五官都皱在一起，忍不住问：“你要不要紧？”
谢铭没有回答，缩了缩身体捂着胃部。
“肠胃不舒服的话吃了药没？”
谢铭摆摆手，一副你别管我自己会好的表情。
卓凯想起手提的行李里有盒冲剂，趁着还没起飞打开行李架找了出来。又向空姐要了杯温水，把药调开，碰一碰谢铭的手：“喂，喝药吧。这是养胃的，喝了会舒服很多。”
谢铭痛到极点，好不容易催眠自己快睡着了，恨他打搅，抽手一甩，差点把卓凯手里的杯子打翻。
卓凯见他挪了挪身子又靠回去，摇头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到他唇边：“张嘴，喝了吧。”
谢铭没睁开眼睛，嘴唇碰到杯子里的药水，味道不难下咽，就张开一点，慢慢喝起来。
卓凯给他一点点倾斜了杯子，让他把药喝光，再把空杯子从他嘴边拿开。谢铭还是没什么动静，脸上表情松弛一些，头歪倒在机上的靠枕上，慢慢睡着了。
下飞机的时候谢铭已经完全活过来，嫌小陈搬东西慢，自己一个人拎了手提行李走在前面。
卓凯为了那两大箱行李费了些功夫，好一会儿才出机场，坐到来接机的商务车里面。后座上谢铭已经等了有一会儿，看见他上来，脸色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