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从车窗里照射进来的已经经过道路边树木过滤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部位都记得十分清楚。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直到那有着绿色琉璃尖顶的法师塔出现在他们面前都没有再说话。
法师塔通常都修建在山林中避免城市的喧闹,但又总是在靠近道路交通方便的地方,这是为了方便把试验用的贵重轻薄的玻璃器皿和各种珍贵的材料运送到法师的住所。不过能看见法师塔并不代表能够轻易进入魔法的领地。到了魔导士这一层面,法师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劝退不受欢迎的客人。
她抱着他走到一条两边长满红杉的林中小道,把他放在地上之前又在他的额头上深深一吻。
“上去吧,佛洛尔。”
对于佛洛尔而言,这条上山的小道要比他熟悉的充满花香,小巧精致但是一成不变的花园要有意思得多。他没有感受到母亲的恋恋不舍,而是张开手臂一蹦一跳地走向这条上山的小路。
这条路看着很长,但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来到了法师塔的下面。
这里是林中的一方空地,除了法师塔以外还有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房,空地上种一排佛洛尔从来没有见过的灌木。
法师塔并不像人们乐意在小说里看到的高耸入云带来压迫感的庞然大物。相反,这座法师塔比四层楼高一些,圆形的塔身十分敦实,绿色琉璃的尖顶在夕阳下像是玩具。它被阳光拉得斜斜长长的影子倒更像传说中的法师塔。
有歌声从塔顶上飘荡下来。
这是一首旋律反复的民谣。西斯勒的音乐一般在每个小节有八个音节,这首民谣却有十六个,听上去悠扬深沉。
佛洛尔呆呆地仰起头,倾听这首由略有些嘶哑的男中音哼唱出的歌曲。五岁的小孩还不会真正分辨音乐的好坏,他只是单纯觉得这首歌在他的心底唤起了什么。
当风吹起的时候,他身边的景物发生了变化。
法师塔、房屋和树木都不见了,他面前的是一条岩石的道路。这甚至不是一条路,因为道路上很不平整,到处是重击造成的裂缝和硕大石头的碎块。这条曲折的道路通向一座山峰的顶部。带着无限留恋的金红色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黑沉沉的乌云的裂隙中偶尔透出的几缕光。
有一个人正在这条道路上艰难前行。
即使佛洛尔的个儿还很小,他也看得出这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年轻男人。他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短外套,这种收腰的外套至今仍然是王国中很普及的男装式样。因为背对着他,佛洛尔看不到他的长相。
男人的双手拖着一把剑。看上去这把剑的分量很重,让他只能这样拖着剑前进。那应当是一把让人印象十分深刻的长剑,有一个做工精致的护手,但是在那会显得有些模糊。
他每踏出一步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随时都会倒在地上。即使如此,他还在这条陡峭的坡度上前进,那瘦削的背影让人看了于心不忍。还很善良的佛洛尔小跑步追上步履艰难的男人,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角让他休息一下的时候,却摸了个空。他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整个身体向前扑了出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接住了他。
微风中带来清淡花香与树木气息混杂的气味,那条岩石的道路消失了,他还是在法师塔的前面,被一个有着英俊面容的男人抱在怀里。
“看来我的小客人很喜欢这首歌。”
男人微笑着说。
“这是很偶尔才会发生的事。像是‘昨日重现’这类魔法一样,反复传唱的歌曲中有着人们沉淀的思维和意识,它们会长久地通过一个又一个歌者传递下去,几乎是直到永远——到这首歌失传为止。但如果你是通过乐谱而不是某个人的传唱学会这首歌,这些东西就不会继承下来。它们会在某些时段被触发,不一定经过魔法但是和魔力有关。一些一流的游吟诗人可以通过表演带给他的听众环境一样的感受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很幸运,当时我的老师唱的就是一首一千年来传唱下来的民谣。”
佛洛尔一边说,一边把沾染野兔油脂的双手在从衬衣上裁下来的布料上擦拭干净。
他昨晚穿的衬衣当然和外套一起报废了,不过在物资紧缺的时候,佛洛尔把没有染血的部分扯下来,现在马上就派上了用处。
“在山路上,在山路上。他在山路上,和……前进。风声止歇、云层落幕,山路上,在山路上,他和……前进。”
他轻轻念起西斯勒语版本的歌词。
原本的歌词是弥尔顿的古语,在现今只能在典籍中看到,只有少部分历史学家能读懂这些语调舒缓又拗口的古代语。
佛洛尔也是为了能够原汁原味地再现这些古代歌曲才硬着头皮学了一段时间的弥尔顿语。
诺恩把火堆熄灭之后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像是聆听老师授课的乖巧学生。
“散佚的歌词应该是那个人手中的剑,真奇怪,这把剑和它的主人一样,没有留下记载。”
老师当时说的话,现在他还记得一字不差。
“这是最初的魔力共鸣,记住这份礼物吧,孩子。这个故事经常被认为是胡编乱造,但是你刚才看到的东西是这件事真实发生过的证明。如果沿着魔法一途前进,在你未来的人生里,你将会有更多的机会见证这样的时刻。对于人生不过百年的人类来说,你不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那之后,他就留在那座法师塔里学习魔法,只有每周的礼拜日会回到母亲的身边,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十五岁为止。
“关于我的事,我说了不少,你也应该表示一下诚意啊。”
佛洛尔突然转移了话题。
诺恩看着他的脸上的出现惊讶的表情。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佛洛尔已经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诺恩细小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是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只是他的定力实在太好,也太沉静,让很多冷静的人都能变换脸色的事无法触及他的内心。
“我的事?”
“关于我你已经知道不少了,虽然都是我主动透露给你的,但是你也应该拿出回应来,让我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毕竟我们将要一起去首都,说不定将来还会是四处冒险的同伴呢。而我对你知道的实在很少。”
“……”
佛洛尔知道让诺恩自我介绍,可能会得到一份和他通过罗宾的途径得到的他的背景资料一样详细但是干巴巴的东西。
“那么我提问,你回答。放心,我不会问让你为难的问题的。你藏着掖着的那些小秘密虽然让我有点牵肠挂肚,但还不到非知道不可的程度。”
他适当放软口气,向诺恩提出一个“优惠”的方案。后者没有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就点了点头。
对于佛洛尔来说,这即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他的伤势还没有恢复,也意味着无法使用魔法。这时候与其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寻找路标,还不如找一点乐子来放松身心。
“你的年纪?”
“十九岁。”
“生日是?”
“十二月七日。”
佛洛尔已经知道他和诺恩是同龄人,不过还是有些吃惊。从今年一月开始,当被问起年龄的时候,佛洛尔就自称二十岁。很多和他年龄接近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有一些甚至在还没开始长胡子的年纪就把自己说得年长一些,尤其是在女性面前争宠的时候。诺恩这样在这个可以说是十九也可以说是二十的年纪上选择小一些也更诚实的那一个回答的人,此前他只知道罗宾一个。
“真巧,我的生日也是这一天。你是具体什么时候出生的?早上还是下午?”
诺恩摇头,表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也没差,我是晚上出生的,你比我大一点的概率还挺大的。”佛洛尔摊摊手。“下一个问题,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练剑。”
“没有别的?我是说音乐、美术或是户外活动之类的。”
诺恩低下头,认真想了一会,说:“母亲喜欢野餐。”
“我是问你自己。”
佛洛尔没有想到自己在第三个问题上就问倒了诺恩,看着他低头认真沉思的样子,他忍不住伸手拧住了他的脸颊。
和诺恩熟悉起来之后佛洛尔就越发无法想象他这样的长相这样的性格,在斯佛兰担任警卫队队长的三个月里是如何把自己的工作开展得不错的。他甚至还像模像样地在街头处理流氓骚扰群众的事件。
他的戏弄行为很快受到了反扑。诺恩伸手在他的手腕上一敲,就让他的双手一阵酸麻,只能乖乖放手。但是诺恩并没有这样就放过他,他用他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举起双手,有样学样地拧住了他的面颊。
这是佛洛尔第一次遭到这样的待遇。
他离开老师的法师塔回到家里度过周末的时候,母亲经常会邀请她的一些朋友,其中大部分是年轻的妇人。她们喜欢用拧住那些小胖墩的面孔来表示她们的喜爱。不过佛洛尔十二岁的时候就是个美少年胚子,那些阿姨和婶婶们对他那张小脸爱不释手,连抚摸他面孔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佛洛尔一直觉得被人这样拧住面孔是小胖墩们或是诺恩这样的娃娃脸的专利。但是诺恩出手实在太快,即使他是魔法师中少有的身手敏捷的家伙也猝不及防。
看到他楞在那里,诺恩很快松开手,然后微微一笑。看起来他原本不打算取消佛洛尔,只是这个刚才还捉弄他捉弄得十分起劲的家伙遇到反扑就发愣的样子让他实在忍不住笑。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在微笑的时候眯起一点点,看起来细长了,也为他那张实在稚嫩的面孔上增加了一份成年人的味道。
佛洛尔也说不出这种成年人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个笑容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是这个笑容也只维持了那么一瞬间。
诺恩一下子站起来,同时把放在一边的细剑握在手里。
佛洛尔虽然没有他那么好的耳力,但也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森林里庞大的魔力原本像是大海,有着安静平稳的流向,然而在刚才,在和他们不远的某一处地方,魔力发生了巨大的波动。
这种波动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发生这种波动只有一个解释,一个魔法师在那里使用魔法。
5
“离这里有多远?”
佛洛尔压低声音,问。
诺恩看着他们的右前方,那里茂密的树木看上去有些阴沉。迷途的森林里的植物的长势很有趣,照理来说这样人迹罕至的密林里应该是树木和各种藤蔓肆意生长,只为有准备的冒险者留下勉强可以通过的道路。而他们所在的这一片林地看上去更像是人工的园林,不同品种的树木生长有序,其间的间隙有铺着柔嫩青草方便快速移动的通路。
在池塘边的树丛中几乎是有一条路通向前方一片以榉木和岑木为主的区域,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伸出右手,把五只手指展开。
五百码。
“我们去看看。”
佛洛尔对于自己暂时无法使用魔法有些沮丧。森林里除了风与树叶的低语显得十分安静,这时候他的靴子踩在草地上的声音显得有些大了。相比之下同样穿着不适合在这里行动的漂亮牛皮靴子,诺恩的动作却轻巧地像只猫,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前进了两百码之后,佛洛尔也听到了那个让诺恩一下子竖起耳朵的声音。那是沉重的脚步声和另外一种声音的合奏。听起来像是生锈的金属和某种像枯树枝一样但是更加脆地东西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在前不久听过这种奇怪的声音,这显然是由生前是重甲武士的不死战士发出的。从动静来看,他们前面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他回过头去,用眼神和跟在他身后的诺恩交流了一下意见。
不死战士和魔法波动,佛洛尔已经猜到了他们前面的是什么。
一个死灵法师,甚至极有可能是死灵魔导士。
在斯佛兰市行踪诡秘的那位死灵魔导士最后被认为是向着西方离开了城市,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佛洛尔并不认为他们会那么“幸运”,遇到公认的行踪诡秘的死灵法师中的另一位。他们一开始都猜测那位魔导士是否对祭典有什么想法,现在看来他的目的说不定一开始就是迷途的森林,在城市里被他们发现行踪只是偶然的事故。谁能料到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个睡不着的警卫队队长和同样睡不着的游吟诗人联手发现魔导士活动的痕迹呢?
佛洛尔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正在渗出冷汗。那天晚上死灵魔导士的杰作已经让他和诺恩有些狼狈,如果前方的森林里有更多的被诺恩称为弥尔顿的骑兵的家伙……而这一次魔导士本人应该就在附近,魔导士的恐怖,身为魔法师的他比诺恩有着更深切的认识。
但是好奇心到底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看上去那位死灵魔导士正在前面和什么人作战。直面死灵法师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是在这片神秘莫测的森林里。
当他们来到最后几棵枝叶交织的榉木前,一片空地很快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和之前围绕着池塘的草地不同,这里是某座建筑物的遗迹。石制的墙壁和梁柱早就碎成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石块倒在地上,除了能从个别零散的碎石上依稀分辨出早就模糊的花纹,看上去简直是天然的碎石地。虽然森林没能占领这里,石头和石头的缝隙中却有草叶茁壮生长。它们的乐园恐怕很快就将不复存在,因为两队人马正在这片空地上激烈交战着。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存在,反而稍稍降低了这场小范围的战争带来的惊讶感。其中一半是披着残破铠甲的不死战士,相较于只能带几个骷髅士兵行动的死灵魔法师,拥有这样声势的只可能魔导士。要想从他们只剩下骨架的面容上判断出他们生前的长相,和从那破败不堪的铠甲上确认他们的身份一样困难,但佛洛尔还是猜测他们是弥尔顿的士兵,因为和他们交战的那只部队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刻。
这些身形呈现半透明质感,一手持剑一手巨盾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幽灵士兵,因为不死战士的攻击之能穿过他们的身体,却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大,头盔的缝隙间可以见到完全不同于当代西斯勒人的面孔——蜜色的头发和眼睛,以及高高的颧骨。这都符合古籍中对于卡廷卡人相貌的描写。在他们的银色铠甲上,佛洛尔见到了那个属于消亡已久的卡廷卡帝国的著名徽记:一把长剑和一面盾牌,两者由荆棘相连,盾牌的正中还有一朵玫瑰花。
虽然这不是时候,佛洛尔还是被由不死战士和幽灵士兵再现的古代战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弥尔顿人都是用重剑的攻击手,卡廷卡人则是防御见长的剑盾士,这让他们的交战有着强烈的针锋相对的意味。在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这两个庞然大物之间确实一直把对方当做最大的对手紧咬不放,最后引发了那场导致两个国家毁灭的魔导战争。经过一千年的发展,西斯勒人在剑术上已经登上了一个新台阶,即使佛洛尔这样的剑术外行人也会觉得这两队士兵在技巧上没有什么足以称道的地方。但是有一点是西斯勒的士兵无法企及的,就是他们攻防的时候慷慨的气魄以及每一剑挥出时那种勇往直前的气概。这是只有在经年累月的战争中才能培养出来的气质。而在双方都归于尘土多年之后,再现于他面前的这种对国家的热爱与忠诚和对敌人的憎恶,对于佛洛尔这样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比首都军队的演武更让人激动的场面。
诺恩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比佛洛尔看得更远。表面上弥尔顿的不死战士和卡廷卡的幽灵士兵之间的战斗不分上下,不死战士却居于劣势。它们的对手并没有实体,当两者的重剑和盾牌相撞的时候,撞击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只是“相信”这一切发生的士兵们强迫自己停止动作,然后就像是自己的攻击被对手挡住一样,重新发出足以致命的重击。即使它们是不知疲倦的不死生物,这样的动作也会对骨头本身造成影响。有几个腐烂得特别严重的不死战士的臂骨上已经出现裂缝,它们再度支离破碎和落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