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尔还没有意识到他开始把自己和诺恩的相处与和约瑟夫在一起的时候相比较的时候,另外一个想法浮上他的心头。
简直像是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一样……
“你的小朋友是一个出色的剑士,在首都他这样年轻又出众的剑士不可能籍籍无名,你是从哪里把他拐来的?”
拉维德用他平时开玩笑时候使用的语调把佛洛尔的沉思打断了。
“斯佛兰的警卫队队长,小地方也有人才。不过他是首都出身,至于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埋没,就不是我们这些魔法师需要考虑的事了。”
佛洛尔拍拍诺恩的肩膀。因为他的敏捷和灵巧,让他有自己的身边靠着一只猫科动物的感觉。不过见识过诺恩迅捷无比的出剑和冷静的判断,佛洛尔意识到他是真正的高手,也许比罗宾更强。
“你有一个出色的保镖,但在这片森林里依然准备不足。”
对于拉维德指出的这一点,佛洛尔只有苦笑以对。要是条件允许,他也会像他一样准备好一大堆物资,而不是披着一根绣线都没有的学徒长袍。
“生活中难免有意外,如果不是赶着回伯里纳,我宁可选择一条安全得多的路线。不过准备充分的马尔加先生,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深渊之花米奥丽卡是比你想象的更危险的东西,不然我的那队不死战士也不会全军覆没。当然我确实大意了,真要感谢你们救了我。”
拉维德不但平静地面对佛洛尔的挑衅,还对他抛出了一个鲜美的诱饵。
对于几乎把挖掘深渊召唤和与之相关的一段被埋没的历史当做自己追求的佛洛尔来说,任何他不知道的有关这种神秘的古代魔法的信息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对于这里的凶险我有些估计不足,所以遇到一个出色的剑士和不错的魔法师,我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同伴。如果想要促成这样的合作,我想我们需要开门见山的交流方式。”
佛洛尔凝视拉维德的眼睛。这是学者的眼神,清澈平静,也是值得信赖的男人的眼神。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们,作为一个死灵法师,我必须要对外界的一切保持警惕,在伯里纳,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隐藏身份的方法。”
“我知道。”
佛洛尔不再为了自己过去受到拉维德·马尔加的欺骗而感到难过。他明白一点,死灵法师只是他的另一个身份,这个男人作为最出众的学者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他决定尽量对拉维德开诚布公。
“我这边的情况很简单,和我的哥哥有关——我想你对政治……没什么兴趣。总之我必须要尽早赶回伯里纳,越早越好。另外我能告诉你一件你可能已经知道的事,昨天在斯佛兰有人召唤了深渊的雌兽玛尔切拉,伤亡惨重。”
“真是个好消息,说明那些不承认深渊召唤存在的保守学派一错就是几个世纪。”
“但不值得庆祝。”
“也是。至于我这里……关于我是怎么成为死灵法师然后在首都生活的故事我想你应该兴趣不大。”
“也许以后我再去伯里纳图书馆借书的时候会有兴趣听你说起一点。”
这是一个信号,佛洛尔告诉拉维德自己不打算告发他。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拉维德可以选择更简单的杀人灭口,但佛洛尔相信他不这类人。果然,他更多以一个道德高尚的学者的身份在思考问题,他看得出对于他透露的这个承诺很高兴。
“这个主意不错。我有的时候确实觉得我需要找人聊聊。对了,在斯佛兰破坏我的标记的不会是你们吧?”
佛洛尔装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可惜。那个人生前应该是弥尔顿军队中的一个大队长,如果是他的话不至于那么容易被米奥丽卡迷惑。”
虽然对拉维德本人相当认可,但听一个死灵法师说起自己没能把一具骷髅“物尽其用”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好在拉维德不准备在此深入。
“诺恩,你刚才哼了一声?”
“没有。”
“说起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和佛洛尔你也很有关系。”
“我?”
“那段时间我正在研究一些古代学者撰写密文使用的技巧,你翻阅的那一批古老手记我都检查了一遍,正好在魔导士科斯蒂内尔的那一本上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写了一段密文。”
佛洛尔小吃了一惊。
“但那上面并没有魔法的痕迹,再说魔力在书本上停留的时间也有极限。”
“那本手记上的内容对一般人毫无用处,而要对魔法师隐藏一个秘密,没有比使用魔法更愚蠢的手段。相比之下由炼金术师调制的密写药水更实用。”
佛洛尔语塞。
想到那本手册中深藏的秘密就那么和自己擦肩而过,他不免有些懊恼。
“其实不过是更加精确的位置和完整的咒文罢了。”
拉维德补充了一句,但佛洛尔没有因此感到安慰。
“不过即使那样为了证明这个古老的实验深入森林也还是很冒险。”
“确实如此。不过最近我又得到一些和深渊召唤以及这片森林有关的……文献,让我产生了冒险一次的念头。”拉维德说着,放慢了语速。佛洛尔知道他马上要说到关键的部分,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拉维德自己却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我的家族世代都是死灵法师,一直可以追溯到魔导战争后期,西斯勒建国之前的时代。我的一位祖先留下了一些记录,根据那些记录,我有一个设想——死灵魔法和深渊召唤是同源的魔法。而其源头,就在这座森林里。”
“……天的裂隙,暗红的地面上有深入地心的峡谷……”
佛洛尔想起自己买下的那块据说是从迷途的森林深处带出来的石头时,店铺老板告诉他的事。
他们两一时之间都有些神智恍惚,所以没有注意到诺恩脸上的表情。他先是难得地表示惊讶,然后又垂下眼帘,若有所思起来。
7
诺恩很喜欢这顶帐篷。经过沙地蜥蜴厚实皮革的阻隔,外面的风声和雨声听起来都小了很多,恰好到一个他这种听觉灵敏的人可以接受的限度。也许这皮革还被魔法师处理过,虽然风雨的声响被阻隔了,其他的声音却还是清晰地穿过皮革进入他的耳朵。细嫩的新枝被一阵大风折断,从十尺高的树顶坠落,树叶和地上的青草碰撞,断裂的枝干在湿润的土地上弹起一截,溅起的几点雨水像是弹珠一样跳了两下,回归大地。即使是那么微小的外界变化,在他的耳朵里也像是就在他身边发生的。
如果在过去有这样的帐篷就好了。
他曾经有过雨夜露宿森林的经历。为了轻身上路,身上除了剑几乎没有带任何东西。如果不是怕生火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连干粮都不必携带。下雨的时候就爬到大树上,让树冠替自己遮挡大部分的风雨。总有一些雨水会从披风覆盖不到的地方流淌到他的衣服里,那滋味还不至于无法忍受。让他觉得不自在的是在树上,雨水轻叩树叶的沙沙作响像是不会断绝一样包围他,进而遮盖掉更多不应该被漏掉的声音。
另外一段记忆这个时候进入他的脑海。
这是属于他父亲和母亲的记忆。他的母亲是个喜爱野餐的妇人,她在晴天拄着的漂亮小花伞在偶尔遇到暴雨的时候不堪一击,那时候她就会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努力撑住伞。而父亲会马上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把午餐用的餐布顶在自己的身上。他们家没有和更富裕一些的人家一样使用皮底的餐布,因此一会功夫父亲就全身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脸一路滑进脖子里,让他爱惜的衬衣的领子皱成一团。这个平时极好面子的男人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这段记忆让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混淆起来了。
“诺恩?”
“什么。”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先睡吧。”
“……”
“放心,拉维德在帐篷外面设了结界。虽然他刚才被米奥丽卡耍得团团转,但到底是个厉害的魔导士。”
他感到佛洛尔的手顺着他的头顶,安抚性质地抚过他的头发。那动作像在安抚小动物多过像在照顾人,但还是让他感觉很舒服。
他确实十分疲倦,那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疲倦了。诺恩靠在佛洛尔的身边,放松自己的肢体和精神,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佛洛尔和拉维德谈论的东西继续断断续续地进入他的耳廓。
这是在西斯勒流传很广的历史,或者说是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陆上的人们曾经掌握过一种与众不同的魔法。召唤士通过咒文和支付一定的代价把各种强而有力的生物从被称为深渊的地方召唤出来供自己驱使。深渊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活着进入那里。只是从深渊生物恐怖的外形和强大的力量猜想,那应当是一片凶险黑暗的土地。
一开始,通过驱使深渊中的巨兽,人们得到了许多方便。那些召唤士也成为了帝国中最有身份地位的群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巨兽变得无法控制,为世界带来许多苦难。当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弥尔顿和卡廷卡之间爆发战争之后,人们对深渊召唤的滥用终于到达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最后,两个帝国和深渊召唤一起从历史中消失了。
那些残忍血腥的历史说不定不是被遗忘的,而是被人为抹去的。为了不让那样的历史重演,把它彻底抹消也许才是最好的做法。
这样也好。
他终于坠入梦乡。
拉维德看着佛洛尔扯了扯毯子,把大半的毛毯盖到诺恩身上,把手放在魔法灯上面,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把玻璃里燃烧的火焰变小一些。
“你的小保镖看起来相当疲倦,在遇到我之前遇到什么厉害的家伙了?”
“唔……兄长的追兵让人很心烦。”
佛洛尔看着魔法灯,说。
“别岔开话题。你说死灵魔法的源头就是深渊召唤,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观点,而且在我看来深渊召唤的整个体系完全不同于现在的魔法。”
“你有试过吧?”
在魔法历史研究中,这不是什么秘密。虽然深渊召唤已经失传,连存在都被部分学者质疑,但是在漫长的历史中,确实有几条咒语被保存下来流传至今。
“不止是我,我的老师和很多其他的学者都试过,我们都无法使用这类魔法。即使知道咒文也无法真正做到召唤,如果咒语没有错误,就说明深渊召唤对魔力的运用和我们的完全不同。”
“那么你们有试过死灵魔法吗?”
佛洛尔脸色凝重地摇头。
在教会和死灵法师漫长的战斗中,不少死灵法师最后都殒命于圣骑士之手,教会收集的死灵魔法的典籍也许不比一些资历较差的死灵魔导士少。其中又有一部分最后流入魔法师之手。不少学者和魔法师本人都研读过死灵魔法的书籍,但即使是佛洛尔那位以作风不羁着称的老师也没有踏过最后的禁忌——自己使用死灵魔法。
他当然也没有做过那样会让自己和整个教会为敌的实验。
“你这样控风的魔法师也能使用火焰魔法,以你的资质,成为风火双系的魔导士也很有可能。但是无论是你、还是你的老师,都无法和我们一样使用死灵魔法。这不是因为禁忌,而是因为其中有着本质的不同。”
拉维德那么说着,对着佛洛尔伸出自己的左手,念了一个简短的咒文。在佛洛尔听起来这咒文和夜枭的尖叫没什么区别。然后一道黑色的火焰出现在拉维德的左手指尖,在他的手指上环绕不去。
“这是非常简单的死火,对应的咒文有超过二十种,我想你应该至少见过其中的十种,要不要试一试?”
佛洛尔觉得这火焰不是燃烧在拉维德的指尖,而是燃烧在他看着他的眼睛里。他感到来自传说中的地狱中的诱惑。这份诱惑看上去香甜异常,难以抗拒,但是他知道,一旦自己接受了,那么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地狱。
没有等到佛洛尔的回应,拉维德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会更有求知欲的。”
“不包括使用死灵魔法。”
“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在诱惑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被刻意忽略的事实。”
死灵法师说着,严肃又好奇地重新打量起佛洛尔。在首都的时候,这位魔导士的弟子同样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在那些经常出入图书馆的勤奋年轻法师里注意到他的既不是他出众的天资,也不是他活跃的想法,而是他的执着。拉维德有一些特殊的原因对深渊召唤和死灵魔法的源头十分执着。他明白有些执着不是后天产生的,而是从一个人出身起,就由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和家族的记忆决定的。在他看来,佛洛尔对那些魔导战争后期流传的诗歌的执着和他的很相似,这必定不是兴趣或者理想,而是更深沉的东西。
在他看来,佛洛尔应该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但是他拒绝了。这让他有了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的兴趣。毕竟以他的身份来说,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和执着都有些没有来由。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成为死灵法师不代表一定要放弃自己原先学会的魔法,而死灵魔法的威力又那么大,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我相信大部分魔法师都会变成死灵法师。毕竟虽然教会对你们深恶痛绝,但据我所知,真正会用活人牺牲的是你们中的极少数。但是……正因为这份诱惑很有分量,我才不能接受。而且这和我研究的领域也没有什么关系。”
盯着拉维德手中的黑火,佛洛尔正色说。他并不是魔法师中循规蹈矩的类型,但还有必要的坚持。
“我觉得我们两的身份颠倒过来了。魔法师对历史更感兴趣,历史学家对魔法更感兴趣。”
死灵法师自嘲地微微一笑,然后没有在这里过多纠缠。
“有的人愿意听我的见解也好。在首都的日子必须隐藏身份不提,连自己最重要的观点也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真是痛苦的回忆。”
他那么说的时候的神态倒像是在说另外一件事是他痛苦的回忆。佛洛尔察言观色的本领虽然不错,但输在阅历,只是觉得这位英俊潇洒的学者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深渊召唤也许还没有断绝。在斯佛兰有人召唤出深渊生物,而在这里也有米奥丽卡出现,也许你……”
他带着安慰的性质那么说,但被拉维德打断了。
“我要亲自去看源头。”
魔导士斩钉截铁地说。佛洛尔知道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说明他是不容置疑的。
“我不太明白。虽然你有完整的传送咒文,但是之前已经证明这里比你想的更危险,这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冒险的东西?死灵魔法的源头?那难道不是……”
“正如你所想,我相信在森林的深处,科斯蒂内尔的信标所在的地方,就是通向深渊的道路。”
“这有些……”
“荒谬?”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可能吗?”
“我同样不知道。不过你不好奇吗?为什么这片森林会那么与众不同?在看到米奥丽卡之后你应该也有了一些想法吧?”
佛洛尔只能点头。
他确实有过那样的猜测。这不仅是他的猜测,也是很多学者的猜测。让这片森林成为迷途的森林的力量大得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再联系到两个帝国的陌路,已经传说中的战争,虽然没有任何遗迹可以证实这个猜测,但是在学者中间一直有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