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克雷从原先罗宾被锁住的地方对泰奥多尔送去了挑衅的目光。
罗宾和挂着他的藤蔓都被正从半空中像是水一样流淌的黑暗吞没了。这是比黑荆棘更黑,也比黑夜和影子更黑的真正的黑色。
“在你干脆地把自己的‘同盟’交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可能有问题,果然如此,你没有让我失望……忠于佛洛阿雷亚的埃拉克雷啊……”
泰奥多尔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用热情的口气做出回应。他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自己过去的朋友,然而盘踞在他身边的那些黑雾却在剧烈抖动,发出可怕的哀嚎。
“看看你自己……这是什么鬼样子。在这里我一见到你就想问了,你难道在世界的缝隙中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住了……”
“可怕的东西?在我被佛洛阿雷亚流放之后、在我被我们敬爱的陛下流放之后,对我来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们是同伴……我在恐惧、不甘之中的同伴,听听他们的声音!听听他们美妙的声音。”
这一次埃拉克雷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无数面容扭曲的人类的灵魂,在死亡发生之后的上千年里,依然因为死亡瞬间的痛苦而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我花了点时间才撬开那块木头的嘴巴——你的老朋友诺恩的口风很严,当然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把他当做朋友。要感谢罗宾,在他身上做了一些手脚,我才能通过他的耳朵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呵……我的老朋友诺恩……”
提起诺恩的时候,泰奥多尔像是在回味什么一样,然后他的眼神就飘落到佛洛尔的身上。
这是作为佛洛尔·泰林的佛洛阿雷亚所没有想到的故事。
“在这些人类的传说里,勇者都是为了对抗魔王挺身而出,那么故事里成为魔王的人,又是为了什么成为魔王的呢?尤其是我们的陛下,又是为了什么成为魔王的呢?”
埃拉克雷看着泰奥多尔的眼睛,观察着他的反应。
“如果他一开始就存在毁灭这里的想法,那么根本就不用冒险和诺恩一起通过通道前往这里。他只要同意打通更多的通路,贵族们很快就会彻底摧毁这个世界,断绝他的爱人和故乡的联系。但那不是他的作风,我们的陛下绝对不会有那样龌蹉的念头。你也明白,他是多么慈悲,即使是……不得不做出流放你们的决定。”
泰奥多尔叹了一口气,他对往昔荣耀的回忆让那些还沉浸在死亡与痛苦中的灵魂发出不满的躁动声。
“不过我注意到一件事,他并没有让自己完全穿越障壁来到这里,也就是说……我们的陛下在这里变得很弱,虽然比我之前虚弱的样子好一些,但好不了多少。这样说起来,既然连我都可以操纵他的记忆,甚至罗宾这样的普通人都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他也没有发现……那么另外有一个人……另外有一个和我一样精通于这些伎俩的人那么做的话……”
“首先要有这样一个人,然后他需要有足够的理由……直到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才明白,你——”
“当那条通道再次被撕裂的时候,我恢复了部分的记忆,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发现佛洛阿雷亚正试图来到这里。虽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那对我们来说,这是绝妙的机会。”
那些嚎哭至今的灵魂的声音和泰奥多尔说话的声音产生了共鸣,听上去像是无数人假借他的嘴巴在说话。
“我们把我们所想的告诉他,而他也接受了我们的想法——毁灭这里。这也是把我召唤到这里的那个人的想法,只有完成了他的召唤,我才能再次回到故乡,而不是被这古老的契约束缚在这里。而那个人……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卑鄙的人类居然背弃诺言,甚至亲手……”
凄惨的战场的一角出现在庭院之中,取代了原先的风景。
这是泰奥多尔内心深处的记忆通过黑荆棘投影出来的样子。
黑色的灵魂之流在不断释放出火焰、闪电和风刃的魔法阵之下流淌,涌向其中的某一个地点。
在那里,有两个暂时还活着的人。
浑身浴血的诺恩被一个年轻人抱在怀里,而这个年轻人正仰着头,对天空嘶喊着什么。
埃拉克雷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等一下,你……你听到的是……”
“这是你打的好主意?你和那个家伙……你们今天想要在这里再次阻止我吗?”
泰奥多尔向自己的身后一挥手,无数纠缠的荆棘从地面涌出,冲向正向着佛洛尔移动的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从藤蔓的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投下的阴影,让人无从注意他的行踪。
诺恩从阴影里跳了出来。
他闭着眼睛,确切说,他的眼睛前面蒙着一片深湛的黑暗。这片黑暗笼罩着他,连那些环绕着他手腕的咒文也无法终止他的行动。
他挥舞魔剑,一边把荆棘斩落在自己身后,一边冲向佛洛尔所在的位置。
“听好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罗宾完成召唤的一瞬间,我会把你带到庭院里去,你就躲在我的影子里,小心地靠近陛下,不要被泰奥多尔发现了,我会暂时稳住他的——而且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他。我会同样暂时切断你和陛下之间的联系,这样你在挥剑的时候不会太痛。然后……”
埃拉克雷说着,眯起眼睛。
“然后你会做什么?难道你会……”
他摇了摇头,说:“无论如何,这一次我选择信任你。”
在泰奥多尔的咒骂声和狂乱的荆棘的纠缠之中,诺恩冲到了佛洛尔的面前。从他跳起来试图靠近他到他从最高点落下,只有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两个人的视线相交。
这是诺恩和佛洛阿雷亚的对视。
深渊之主似乎仍在沉睡之中。
诺恩落在地上,还没有回手出剑,黑色的藤蔓就蜂拥而至,把他和佛洛尔紧紧裹在了一起。
“我大意了,毕竟面对的是深渊之中以狡诈出名的男人,不过幸好……你说取得的力量不足半身都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用阴影把那个家伙遮罩起来,对你来说也是极限了吧……埃拉克雷?”
泰奥多尔看着绕成一个巨大球状的藤蔓,对埃拉克雷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一个没有魔力的人来说,即使以灵魂为代价,这也有些勉强。”
埃拉克雷耸了耸肩。
“白白牺牲了一个同伴?”
泰奥多尔用讥笑的口气问。
没有等到埃拉克雷的回答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事实上,这是他一千年来心情最好的一刻。
“这个家伙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十分期待陛下醒过来的一瞬间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杀掉这个可恶的家伙吗?那可不行,人类的灵魂太容易弄丢了。我等了很久,为了这个家伙的灵魂……实在是太久了……”
埃拉克雷看着泰奥多尔,几次想要开口,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他也发现了,泰奥多尔已经在清醒中陷入了疯狂。
没有魔力的人即使有强烈的愿望,也无法完成召唤,他怎么会把诺恩误认为召唤他的人?这到底是……
他的疑惑不如担心更重。
那些藤蔓还在生长,细小的攀附在粗壮的之上,层层叠叠,把佛洛尔和诺恩完全包裹在里面。
深陷其中的两个人毫无动静。
“你在那个家伙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吗?指望他阻止陛下醒过来?”
“你只是在破坏而已,那绝对不是陛下的真实愿望。”
“你难道想告诉我佛洛阿雷亚是心甘情愿当一个普通的人类,并且想要永远这样过下去?”
埃拉克雷用微笑回应泰奥多尔的嘲笑。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一天,既然陛下和诺恩的处境相似,大约是经历了所谓的‘转世’,那么为什么诺恩会保有全部的记忆,而陛下偏偏全忘记了?”
泰奥多尔想了一会儿。
他亲眼见到那一天、那一刻的发生。
他见到过深渊之主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脸上浮现出十分惊讶和哀切的表情。
这位崇高者并不用担心死亡的存在,让他那样哀伤的原因是……
“被自己心爱的人欺骗来这里,最后又被那个家伙背叛,会想要忘掉这一切,这也很正常。”
“是啊,诺恩也是那么认为的,以至于那个傻瓜甚至在过去二十年里没有兴起过去寻找陛下的念头。问题是,我们的陛下,是那么脆弱的人吗?”
诺恩站在一口池塘的旁边。这是一个小小的、安静的泉眼,四周芳草茂盛,空气中漂浮着无数闪光的微粒。他伸手碰触一块小小的闪光碎片,发现那是关于他的记忆。
在佛洛尔的眼睛里,他的脸上挂着非常淡的笑意,一定是偷偷又认真地观察他,才能捕捉到这个瞬间。
这里是佛洛尔的内心深处。
同样被来自深渊的黑荆棘捕获的两个人的内心,在刚才的某个瞬间彼此畅通了。
无数记忆的碎片漂浮在池塘边上,诺恩知道,那是佛洛阿雷亚在维系这些记忆的存在。
在迷途的森林里他就发现了,是佛洛阿雷亚不想要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他在努力维持佛洛尔这个身份,并且自得其乐。
这让诺恩的心里一阵翻涌。
他步入了那个池塘。
佛洛阿雷亚正沉睡于其中,手中捧着一个盒子,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得做着多么美的梦,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诺恩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去打搅佛洛阿雷亚的美梦,因为佛洛阿雷亚最后留给他的是一张充满悲伤的面孔。
你恨着我吗?
因为你说我对你很重要,你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却想要杀了你。
在那一刻,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就会这样阻止你。
所以你确实在生气吧?
我做错了吗?
我应该怎样阻止你?
像埃拉克雷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心声告诉你?
我无法做到……除了用剑以外我什么也不会。伊萨亚也在认真劝说你,但你不打算接受。
为什么总在说着我听不懂的东西?
捡到我的时候是,那时候也是。
我……
我……
我不应该阻止你吗?
不,我绝对会阻止你。
即使再发生一次,只要你还是在我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我就一定会阻止你。
因为对我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幸的回忆。
你会觉得我在奥尔杰塔度过了一段痛苦的童年吗?
并非如此。
那里有我十分宝贵的回忆。
就像你现在怎样也不想放手的回忆一样宝贵的回忆。
我刚才看到了很多你讨厌的人,大概是你说的那些围绕在你和你母亲身边的人。
但无论多讨厌他们,你还爱着你的母亲吧?
你绝对不会因为讨厌他们,就想要把自己的母亲都忘记吧?
你真正的母亲是什么人?不过你确实把那位夫人当做自己的母亲在爱戴着,就好像我同样爱着我的两位母亲一样。
我还看到你在伯里纳学习魔法、学习音乐的日子。
我在伯里纳的时候从来没有妄想过能再见到你。我可能在街头和你擦肩而过过,或是经过你的马车,但我从未再见到你。我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去找你,不,也许没有早些去找你是正确的,毕竟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看见了罗宾和其他许多人,以及约瑟夫。
约瑟夫让我感到妒忌……很奇怪的心情。
我们再次见面的那天你告诉我你爱着他。
表情和你说你爱我的时候一样。
我过去只知道看着你,不知道去想你真实的想法。
但那天你又吻了我。
那也和过去一样。
那一刻我觉得这是惩罚,对我所作所为的惩罚。
但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只有阻止你这件事,我绝对没有错。
会这样说的我,果然很难被你原谅。
但你又对我伸出手了。
那天在市长府邸的露台上,你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很高兴,那之后第一次那么高兴。
非常高兴。
之后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只要能再次陪伴在你身边就可以了。
所以……
所以……
虽然那么想,但如果只能对佛洛阿雷亚说一句话的话,这也不是他想要说的全部。
——你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
他想要对他说的是……
“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为什么又忘了我。”
他那么问那位安睡着的君主。
然后在他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淌落面颊之前,他回应了他。
那是一千年的某一天,佛洛阿雷亚记得非常清楚。
在心脏被贯穿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因为他的挚爱正在流泪。
这个正在学习坦率地表达自己情绪的人,第一次给他单薄微笑之外的表情,竟然是哭泣的模样。
他知道诺恩有多么坚强,所以也知道能让他流泪的,是多么有分量的悲伤。
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一瞬间和那些证明他坠落至深渊的蓝火一起飘散到风中。
他感到惊诧、感到痛苦,在自己体内的力量因为魔剑的贯穿力沸腾的时候,他笔直向他伸手,想要拭去那些眼泪。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讶和哀切的表情,说——
“为什么……你……在哭?”
佛洛尔伸出手,为诺恩拭去正顺着脸颊往下滑的泪水。
下一刻,他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带着细密黑色倒刺的藤蔓把埃拉克雷从头到脚紧紧缠住,如果是人类的话已经被箍得喘不过气来了,而即使是埃拉克雷也不好受,那些倒刺穿过衣服刺进肉里,在蠕动的时候搅动他的皮肉,伴随着酸麻的疼痛一下子就席卷了他的全身。
这些痛苦一点也没有表现在他的脸上,直到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的全貌,他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吾友,你这是……”
遮蔽他们头顶天空的藤蔓都萎缩下来匍匐于地,然而呈现在埃拉克雷面前的不是那座据说有着不落灯光和完美白色尖顶的都市,而是一座被黑色的荆棘覆盖的死城。孤悬在天空的月亮在冷清的白色里带着点红色的光晕,像是染上了泰奥多尔的疯狂一样。
泰奥多尔的手臂正在变长,藤蔓从他的肩膀处跳跃着生长出来,蛇一样纠缠着前进,取代了原来的手臂。更多更多的黑色藤蔓从他的长袍底下涌出来,一瞬间就铺满了他和埃拉克雷之间的地面。而那张面孔……那张埃拉克雷熟悉的面孔也被荆棘编织的面具取代了,纵横的草木纹理上依稀浮现出一张面孔和黑洞洞的眼睛。
这才是黑荆棘之地领主原来的模样,那位崇高者降临之前深渊贵族的原形。
那些发出凄厉声响的死魂埋伏在他的每一片枯叶、每一根倒刺之下,在缠住埃拉克雷的时候,也试图把他们的怨恨与苦闷灌到他的心里去。
“这是我的朋友们,当我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度过孤独长夜的时候,一直陪伴着我,和我说话的朋友们……和我以共同的意志行动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