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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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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前怎料会被老外逼了个措手不及,方思慎吓一跳,临时改口,“在下方思慎。”举着牌子弯腰抱拳回礼,倒像是拿笏板上朝的古代官僚。

“‘思慎’二字,可是出自《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正是。”见对方眼巴巴等着下文,方思慎又挤出一句,“卫先生果然乃夏学专家。”

卫德礼如愿以偿,龇着大白牙一笑:“哪里哪里。”

第〇二二章

方思慎领着卫德礼往停车场走,忍不住再次侧头打量。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够抢眼,也不知他从哪儿淘出来的。可惜毕竟是老外,只习得个囫囵吞枣,真要行抱拳礼,就该换顶瓜皮帽才对。想到瓜皮帽,联系一下眼前形象,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幸亏对方光顾着四处张望,两只眼睛明显应接不暇,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卫先生,请上车。”

“啊,谢谢!”

车子上了高速,加入到不见首尾的壮观车队中,宛如水滴融入洪流,向着城市中心奔涌。整齐的绿化带沿途伸展,优雅的路灯柱垂首相迎,令人心旷神怡。高速两侧是更加拥挤的辅路,建筑物参差不齐,人与车横冲直撞,城乡结合区域独有的混乱与热闹,充满了无序的生机。更远处,高压电线下的轻轨铁道和工厂烟囱纵横交错,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随风飞舞,自由得好像断线的风筝。

本该努力找点话题出来熟络熟络,见对方贴着车窗看得投入,方思慎乐得轻松,靠在椅背上休息。别说老外,就是他自己,从青丘白水来到京城,目睹这座城市十年间日新月异的变化,都常常有种摇摇欲坠的不真实感。那些轰然倒塌又庞然崛起的对象,也许对某些人而言,证明了自身多么伟大。而在方思慎眼里,过于频繁的兴亡交替,总让他不经意间体会到空虚和渺小。

这一切,要如何向一个外来者介绍?不如沉默。

汽车进入市区,速度也慢下来。卫德礼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幻彩霓虹,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转头向方思慎道:“我……”说了一个字,改用西语,“太惊讶了,真是太惊讶了!如果不是那些夏文招牌,我不会认为自己到了夏国。”他学夏语是从文言文开始,读文献谈学术反而比生活化的表达更熟练。

方思慎也用西语回应他:“卫先生是第一次来夏国吧?”

“是。第一次。请叫我Daniel。我看过很多夏国照片,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大量照片和纪念品,所以我从小就对夏国文化感兴趣。”

七十多年,天地都颠倒几轮了。方思慎委婉道:“夏国这些年变化很大。”

“我知道,但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大。我本来以为,”卫德礼笑起来,“我以为机场会站满了穿绿军装的军人,把我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要检查一遍。我也听说你们经济发展很快,不过来之前猜想,最多也就是唐人街现在的样子。”

卫德礼眨眨眼睛:“我已经是专家水平了,要知道,大部分普通花旗国人,以为你们还生活在Bruce Lee的时代。”说着,挥起拳头比划几下。

方思慎也笑起来。对这位西洋进修生的家学渊源有些好奇,便问:“不知道令祖父来夏国是哪年?”

“那是西历2543年。祖父在夏国传教十多年,复国战争中曾经给官方当过翻译,所以,”卫德礼一摊手,“到2559年,你们内战爆发,他只好离开。后来多次申请想回来看看,都被拒签,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说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长吟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卫德礼一本正经的做派配着古怪的音调,甚是滑稽,方思慎却没有心情娱乐。西历2559年,也就是共和前五年,复国战争刚刚结束,统一战争旋即开始,不仅在夏国的外国人纷纷撤离,就连许多担心局势动荡的本国人,也举家外迁,其中包括整个何氏家族。

方思慎陪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劝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老人家念旧,真要来了,徒增惆怅。其实,有时候,遗憾未尝不是圆满。”

“遗憾未尝不是圆满……言之有理,”卫德礼点头,改用西语抒情,“祖父的夏国在他的梦里,我梦中的古老夏国又在哪里?”伸手指着车窗外,一脸控诉:“他圆满了,但是我很遗憾,你知不知道,我觉得很遗憾!”

老外说话直爽,颇对方思慎的胃口,两个人就这般东西合璧,文白夹杂,话题说开,竟也聊得投机。每当使用夏语,方思慎称呼“卫先生”,卫德礼便坦然受之;每当使用西语,却又非要他叫自己Daniel不可,泾渭分明,别有意趣。

先到公寓安置行李,虽然卫德礼万里越洋而来,还拖着时差,方思慎却没法放他休息。扔下行李,往国学院外事办报道。工作人员见闻广博,瞧见卫德礼的独特装扮,也就背过身悄悄笑一笑。

双方致意问候过,第一关便卡住了。“如此师太”指挥小秘书拿出一大叠条款协议,从宿舍管理、选课规则、听课程序到图书借阅、公共设施使用等等,一份份叫卫德礼签字。

卫先生拿起第一份,正要细看,对面师太已经道:“一式两份,先把要交的那份都签上名字,内容回去慢慢看。”小秘书翻译完,见老外瞪大眼睛不理解的样子,又说一遍。

卫德礼问:“为什么?”

小秘书解释道:“因为我们接下来要给你办入学手续,如果你现在签完,后面的手续这周就能办好,下周一你就可以上课了。”

如此师太不耐烦地打断:“你告诉他,公寓原则上先签协议后入住,他都住进去了,还不签字?”

卫德礼听明白了,却不动笔,只道:“我要先看看协议内容,怎么能还没看就签字呢?”

“那你看吧,哪怕看到明年去!看完了有意见你还真敢不签?不签字啥都干不了,耽误的是你自己。这老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师太愤而进了里间。卫德礼似懂非懂,不知道这位女士为何生气,小秘书和方思慎却谁也不替他翻译。

协议都是双语版本,卫德礼坐在椅子上,逐条对照阅读,还不时挑出模糊细节向小秘书咨询。方思慎估计照他这个速度,三天都未必看得完,于是商量着先看住宿相关文件,无论如何今天把公寓协议签了。

等到卫德礼终于肯落笔签下第一份文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师太忽然伸出脖子,冲方思慎爱搭不理道:“我可告诉你们啊,外国人入境24小时内必须到本地警视厅登记,你们这会儿再不去,等明天可就该罚款了。”

方思慎一听此事重大,顿时慌了:“警视厅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带他去!”

小秘书见师太又进去了,道:“咱们学校的不用自己跑,上保卫处报个名就行。不过你们最好现在过去,赶在下班前报名,这样明天上午他们就给你们办了。要等明天再去,多半来不及。最近正开国务会议,对外国人管得严,赶紧走吧。”

方思慎顾不上跟卫德礼解释,抄起那堆没签字的协议,拖着他就往外跑。

冲到院办保卫处,人家说:“啊,这个,外国人入境登记啊,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你们是不是没关好宿舍门窗啊,有无违章用电啊,同学间打架斗殴啊……”

方思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麻烦您告诉我这事哪儿管?”

“哪儿管?保卫处啊!”

“这儿不就是保卫处?”

“这儿是保卫处,不过呢,我们这里啊,是国学院的保卫处,咱们京师大学,还有个学校的总保卫处。外国人入境登记,都是直接上报学校保卫处。你想啊,总不能今天国学院来个老外,跑一趟警视厅,明天商学院来个老外,再跑一趟警视厅……”

方思慎再也顾不得礼貌,转身就走。冲到门口又回头:“对不起,学校保卫处在什么地方?”

卫德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方思慎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一边跟着跑一边不停问:“方,怎么回事?”

学校保卫处离国学院很有段距离,方思慎答非所问:“你跑步快不快?”

“还不错。”

“那好,咱们加速,五点半前必须到达学校保卫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国人!”幸亏长跑是方思慎的强项,还能腾出工夫说话。

卫德礼个高腿长,跟得倒也不费力,奈何穿了件扮式样的长衫,此刻也只得抛开君子形象,撩起衣摆迈开大步,礼帽抓在手里,兀自追问:“为什么?”

方思慎憋了一肚子气,嚷一嗓子:“因为这里是大夏国!”

这下卫德礼不问了,闷头跑步。其时正当食堂开晚饭,路上尽是去吃饭的学生。卫德礼这一跑,跑出无限知名度,给他为期一学年的大夏进修生涯奠定了超出预期的良好开端。

两人气喘吁吁赶到保卫处,只剩下一名值班校警。看一眼卫德礼,哈哈大乐。

方思慎说明来意,那校警问:“人事处的证明有吗?”

方思慎傻眼了:“外事办老师让我们来的,没说要人事处证明……”

校警看他明显菜鸟,挥手:“算了算了,明天补一个送过来,护照拿来我看看。”

再三谢过,临走,方思慎总算学乖了,多问一句:“不知道人事处的证明,是院办人事处,还是学校人事处?”

“先去你们院办外事办开个介绍信,主管人签字盖章,然后去院办人事处开证明,再到学校人事处盖章,最后送这儿来。明天一定送到啊!现在上头抓得紧,手续不全不单罚个人,学校也挨罚……”

卫德礼经过这番折腾,简直站都站不稳。方思慎把手上大堆文件理一理,重新拿好。上下几张因为捏得紧,都捏出了几个带着汗渍的手指印。满校园饭菜飘香,于是问:“你饿不?”

卫德礼忙着抹汗喘气,使劲儿点头。

“炒饭行吗?”

“好、好极了。”

食堂人多,方思慎在外卖窗口要了两份火腿鸡蛋炒饭。点完才想起没问卫德礼有无忌口,又想卫先生既信东方圣教,大约除了割不正不食,应该没太多禁忌。双手捧好文件,右手食指勾着盛炒饭的塑料袋,快走到留学生公寓楼门口,卫德礼才恍然大悟般将炒饭接过去,连声道歉。

经过这番同甘共苦,二人俨然已成战友,直接在地板上铺张报纸便开吃。方思慎一面吃,一面详细说明缘由,交代第二天务必办妥的各项事务。卫德礼熟练地使着筷子,狼吞虎咽,一口气扒拉下去半盒炒饭,才道:“虽然在机场没有穿绿军装的军人搜身,不过我现在真的感觉自己是到了夏国了。”

接下来的几天,卫德礼一边痛苦地倒时差,一边跟着方思慎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到周五终于办妥各项手续,只等周一上课。几番操练下来,卫先生也明白遇事先问“怎么办”,私底下再问方思慎“为什么”,尽管这“为什么”得到的回答通常也只有两句:“因为你是外国人,因为这里是大夏国”。

他想周末请吃饭,表达谢意,却因为方思慎实在太忙,只得暂且作罢。

方思慎这星期被卫德礼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周五晚上熬夜备课。挫败之余免不了自嘲一把:书生纸上谈兵,一遇实际事务就择不开,手忙脚乱。

周六下课,看见梁若谷向讲台走来,猛然想起忘了给他回信。

自从梁才子做了琼林书院的志愿者,每星期都会给方老师发封电子邮件,问候一番,再请教几个问题。

“对不起,梁若谷同学。你的信我看了,当时觉得有些地方需要斟酌,没及时回复,后来因为忙别的事,结果给忘了,抱歉。你现在方便的话,我说说初步看法,回头邮件里再详细讲。”

梁若谷摇摇头:“方老师,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又一笑,“我还以为,这次的问题太浅薄,您要么不屑回答,要么不好意思给我指出来呢。”

书面交流比口头交流更容易拉近距离,仗着邮件往来日益熟悉,梁若谷跟方思慎顺口开起了玩笑。

洪鑫垚斜靠在椅背上,望着讲台上那人认真解答的样子,心说他怎么这么笨哪,简直就是个睁眼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梁若谷那是什么角色?一肚子坏水笑里藏刀,用方书呆自己提过的词形容,整个一斯文败类,保证半点不冤枉他。虽然梁若谷丝毫不露口风,洪鑫垚却断定他必是利用金帛工程八卦敲诈过方思慎。何况眼前这种戏码,根本不用有前科,脑子稍微清醒点都能看出来,谁在利用谁。

洪大少当然不可能叫梁若谷别欺负老实人,大家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彼此彼此,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寻思着怎么点醒一下方书呆,别这么傻不楞登地被人利用。

梁若谷问完问题,着急上工,匆匆告辞。其他学生早已离开,洪鑫垚跟着方思慎走出教室,问:“梁子是不是老发邮件骚扰你?”

方思慎以为他要问正事,却原来是打听八卦,看他一眼,道:“一个星期一次,也还好。”

“那是因为他一个星期去上一次工。你知道他上工为了什么吧?”

有了前车之鉴,方思慎当然猜得出梁若谷如此着紧这份义工目的何在,然而许多话却不能说,淡淡道:“算是公益活动吧,又是兴趣所在,挺有意义的。”

洪大少啐一声:“我呸!公个屁的益啊,一个小孩学费上万你知不知道?他倒是给人白干,怎么不去问他们书院这个大师那个先生?白贴劳力还不给指导,你说梁子他图什么?”

“他既愿意,总有他的理由。你想知道,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校门,路上照例挤得一塌糊涂,洪鑫垚跟得十分费劲。跺脚:“哎——你说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他块头大,反不如方思慎穿梭自如,索性踩着横在面前的三轮翻过去,双手提起挡道的小孩挪到身后,也不管人家奶奶在旁边咒骂,追上前面那人:“你怎么这么爱当滥好人?他又不是真没人问,你信不信他从你这问明白了不定怎么显摆呢?”

不知不觉已到地铁口。方思慎停下脚步,转过头:“谢谢你,我不介意。”

洪鑫垚愣住,等反应过来,方思慎已经进站。总觉得话没说完,掏出学生卡就跟进去:“嘿!你倒真大方。”直跟进车厢,“怎么不见你对我也这么大方?问个事推三阻四,训起人来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看你对谁都比对我客气!”

“哪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就说上次,你说我那啥,啥窃来着?”

方思慎忍住笑:“剽窃。”

“对,你说我剽窃史同的劳动成果,明明是他自愿让给我的,拿来参考一下怎么了?还有上上次,嫌我作业写得不好,敷,敷——”

方思慎替他补足:“敷衍塞责。”

“我哪里敷衍塞责了?那本破书老子整整看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啊你知不知道?!”

方思慎忽然拍拍他胳膊,又指指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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