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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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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性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性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

“上古文字数字化,挺繁琐的活儿。”

高诚实脸色微变,露出犹豫模样,吞吞吐吐:“是这个项目啊……我记得去年院长说要替我们古夏语研究所拿下来。还说上古文字是弱项,急需引进人才,加大投入……怎么叫你们那边拿去了?”

“是吗?我不清楚……”方思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高诚实话里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听说都嫌是鸡肋……”

高诚实轻声嗤笑:“师弟哎——这是黄印瑜只肯给十万。你们院里文科经费总数再不济,起码也有个三五百万。具体怎么分,上头管得又不严,还不是几个头头说了算。这项目要搁在我们手里,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无力,缺个挑大梁的人。”

“高师兄……”

高诚实摁着电梯按钮,却不忙往里进:“良禽择木而栖,举贤不避亲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惧三人成虎?师弟,恕我多言,别辜负了院长一片苦心。”

方思慎开始有些吃惊,这时倒淡定了。回复他:“谢谢关心,高师兄慢走。”

高诚实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电梯。

高干病房连陪护床都比一般病床宽敞,方思慎这一夜就睡在父亲旁边。方笃之情绪激动过头,难以成眠,拖着儿子陪自己闲话。

方思慎说了手头项目进展,最后道:“爸,我把这事儿做完,老师那里有了交待,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笃之心想这倔孩子总算肯让步了。嘴里却酸溜溜的:“华大鼎要交待,你爸就不用交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当哄小孩儿呢?”

方思慎无言地翘翘嘴角,不应他。

这桩告一段落,方大院长又想起白贻燕那桩。白家跟方家颇多牵扯,难堪归难堪,不提醒却是不行的。从床头柜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儿子:“你是什么都不管,这事儿大概还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见标题,吓了一大跳。匆匆浏览一遍,沉着脸将报纸递回给父亲。

“万一有人找你,不管是范有常,还是你婶婶,你什么都别应承,就说跟我吵架呢,叫他们联系诚实找我。”方笃之叮嘱。

据打听得来的消息,白贻燕近期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范有常迫于舆论压力,主动辞去文化署参事职务,琼林书院也已经悄然关闭。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于下年是否去学政署任职,心底又犹豫起来。

一边分神盘算,一边继续叮嘱儿子:“以心那里,你也去个电话。这种丑闻,挑起大粪臭一窝,谁沾边祸害谁,让她看着点她妈,别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才问:“依您看,这个案子会怎么判?”

“怎么判?”方笃之嗤道,“听说老头子因为这事儿刺激得瘫了,不定几时就要断气,还判什么判。无非多给些钱,把家长安抚下来而已。”

方思慎不愿再讨论这事,想起个让人转换心情的消息,赶紧说给父亲:“以心交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样子很可能会定下来。”

兄妹俩都忙,隔个把月通个电话,是以方思慎也还没有见过这位准妹夫。

偷窥一下父亲神色,道:“您也很久没有见到以心了,我叫她来医院看您好不好?让她把男朋友也带上。”

方笃之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女儿没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见一次面,给一笔生活费。胡以心工作之后,算来父女俩竟是四五年没见了。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她要愿意来,就来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头睡下。高血脂高血压最忌情绪兴奋,熬夜劳累。方思慎这一来,倒引得方笃之病情加重,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惊喘连连。

“爸爸,爸爸!”方思慎唤醒父亲,一面伸手按铃。

方笃之睁开眼,胸闷心慌,头晕目眩,一时神志不清,恍若犹在梦中徘徊。眼前人与梦中人倏忽重叠,如真如幻。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小思!别骗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对不对?我带你回去,跟我回去……”

他头痛欲裂,声音嘶哑,苦苦挣扎如绝境中的困兽:“回去……跟我回去……”

方思慎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怔怔地任由护士推开自己,眼看着她扶起父亲,按摩、测量。很快医生进来,迅速诊断,然后注射用药,向自己说着什么。

“对不起大夫,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方思慎揉揉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医生看他一眼,大概觉得这小伙子太不靠谱,耐着性子道:“方院长睡前是不是忘了量血压?如果当时发现偏高,及时吃药,应该就不会出现突发性危象。”

“啊,那现在怎么办?危险吗?”

“之前已有明显好转,现在出现反复,应该是偶然性诱因所致。比如紧张、焦虑、受寒、劳累,包括兴奋过度,思虑过多等等。只要避免这些,辅以恰当的药物饮食调理,没什么大事。”

“谢谢您。”

方笃之这时已经彻底清醒,正在护士的伏侍下吃药。等旁人都出去,才歉意地笑笑:“小思,让你担心了。”头依然隐隐作痛,胸口也有些发慌,之前纷乱的梦境已成一片空白,空落落沉甸甸笼在心上。

药物渐渐生效,困意上涌。只觉得儿子扶着自己躺下,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心中和乐满足,却没能看见他眼中无尽的茫然困惑、痛苦纠结。

第〇五七章

第二天方思慎没课,在医院多待一日。打电话遥控课题组几位主要成员,扫过通讯录上洪歆尧的名字,犹豫一下,没拨出去。刚过中午,那边就打来了。其时他正陪着方笃之在花园里散步,气温虽然偏低,正午的阳光却很好。二人一起悠闲遛达,宁静融洽。

方思慎想,所谓天伦之乐,大概就是如此吧?记忆中父子间这样的时刻实在难得,有如凤毛麟角。等父亲退休了,此情此景,或者可以常常再现?满腹心事在金灿灿冬日暖阳照射下,变得稀薄而又恍惚,彻夜无眠的反复纠缠仿佛不过是个梦。他心里相当明白,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希望它是个梦而已。然而……即使只是一个梦,也太过残忍伤神。

他不敢追问。既不敢追问对方,更不敢追问自己。曾经浑浊翻滚的过往,既然已经沉淀,最好的办法,莫如就这样沉淀下去。

“爸爸……”

“嗯?”方笃之背着双手,微微侧头。神情安详慈爱,衬着两鬓霜华,真是最和蔼最称职的父亲形象。

恰在这时方思慎的手机响了。

“我,我接个电话。”

“嗯。”方笃之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留下方思慎在原地接电话。

“你在哪儿呢?”洪鑫垚发问,直接得没有半点隔阂。

“在医院。”

“啊?!”那头语调一下拔高。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我爸,高血压犯了。”

“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

“不用了。”方思慎有点儿慌,放低声音,“真不用了,我爸他,他不知道我跟你这么熟……”

洪鑫垚闷笑。过了一会儿,慢慢道:“其实……我说了你别生气,可能……是你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熟……”几句话说开,洪大少下了决定,“正好有问题要请教方叔叔,在哪家医院?我下午过去。”他一向把自己定位在方思慎平辈的位置上,况且论年纪,方笃之比他老爹洪要革还小上几岁,一声“叔叔”来得顺当无比。

“你不上课?”方思慎还没完全理解对方跟自己父亲之间的关系学,下意识里觉得不妥当,不肯说出具体是哪家医院。

“下午上‘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洪鑫垚干笑两声,“我觉得我道德修养挺好的……”

为保证年轻一代的纯洁性和正确性,大夏各高等学府均开设至少三门思想政治方面的必修课: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和谐社会构建理论、党的思想研究。方思慎自己当年就是带本专业书往角落里一坐,考试前背背条文,以通过为最高目标。这时也说不出什么,只一个劲儿坚持:“真不用来,已经好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学校。”

洪鑫垚没法,最后叮嘱:“那你别太累了。”

方思慎面对洪大少,难得成功说服一次,长长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遛达到小池塘边上,站了两分钟,又遛达回来。

“谁的电话?”

“一个学生……问期末考试的事儿。”习惯成自然,如今方思慎在方笃之面前瞎扯起来,已然能够不假思索,驾轻就熟。

父子俩往楼里遛达。进了病房门,方笃之看看儿子的脸:“昨儿晚上没睡好吧?去睡个午觉。”

方思慎摇摇头:“没事。”对上父亲坦荡真诚的关怀目光,强行安抚下的那根刺不由得再度蠢蠢欲动,“爸爸……”

心中一团乱麻,嘴里嗫嚅着,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却在不期然间湿润了。

这孩子,从昨天见到自己,情绪就有些不稳。明明坚定到固执的地步,却又太容易心软。方笃之一边心疼,一边欣慰,柔柔地问:“怎么了?”

“我……您昨晚才真是没睡好,现在睡会儿吧。”

“我不困,处理点事,还要打几个电话。”方笃之说着,拎起手提电脑,还有一叠子文件,坐到客厅沙发上,“这屋子隔音好,你睡你的,吵不到。”

方大院长住院住得潇洒。高干病房一应俱全,不耐烦的人和事统统挡在门外,该有的动作却一点不耽误。

方思慎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于是什么也干不了。坐在陪护床上发呆,欲整理一番思绪,不料刚一动念,头就疼起来。究竟是缺觉所致,还是身体自动提出抗议,警告自己放弃这个难堪的问题?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连眼皮都开始打架,没多大工夫,身子一点点歪下去,沉沉入睡。

一晌无梦到黄昏。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暗,四周一片寂静。坐起来,想清楚身在何处,才觉出这房间隔音效果是真好。微微有些懊恼,怎么睡了这么久。刚拉开门,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循声望去,竟是洪鑫垚陪着方笃之坐在长沙发上,高诚实坐在侧面,正聊得热闹。

高诚实的位置正好对着房门,第一个看见他:“师弟。”

方笃之抬头:“小思,过来坐。”

洪鑫垚跟着抬头,眨眨眼,亲亲热热叫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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