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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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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费解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有事要找方叔叔,特地问了诚实哥,根本不知道方叔叔生病住院。你都不告诉我,太没义气了。”

方思慎还没开口,方笃之已经替他接过话茬:“小垚,小思那是怕给你添麻烦。再说我这也不算什么病,找个机会,到医院躲清静来了,呵呵。”

拍拍身边的位子:“小思,你也过来看看,帮着参考参考。”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坐到他方叔叔那一边。

方思慎刚睡醒,兼搞不清楚状况,一副懵懂迷糊模样:“爸,看什么?”

方笃之把茶几上摊开的彩色活页册子推过去:“‘真心堂’春季拍卖目录。”侧头看一眼洪鑫垚。

洪大少赶紧收回那些心猿意马:“啊,是这样的,我想买几样东西,请方叔叔帮忙掌掌眼。”几句话说得像模像样。

自从正儿八经把真心堂开起来,他便有意识地学着增强专业素养,到如今也不过混个半桶水三脚猫。然而这位少爷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装功一流,加上一帮顾问帮衬,竟鲜有露怯的时候。

方思慎顺手翻了翻,金玉铜铁、文玩家具、丝帛字画,什么都有。道:“爸,您什么时候做起文物鉴定来了?”

方笃之笑:“你还不知道你爸有几桶水?小垚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货。”

洪鑫垚接话:“老货要价太高,还怕上当,就想挑几件当代的东西做摆设。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这厢恬不知耻地拍马屁,偏还有人凑上来扇风:“那倒是。教授虽然专精古典文献与文学,但对艺术素有独到见解,审美眼光高超绝伦,令人钦服。”

高诚实这话听得方思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瞥一眼父亲,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笃之眯着眼笑。心说高诚实这是替他家教授自卖自夸呢,还是替小洪老板做帮闲的清客?真心堂趁着琼林书院倒台,一举购入所有藏品,这其中的猫腻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这一趟,怕是不少挣,在自己面前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垚今天来,他打算什么时候招供?顺口就要揶揄两句,却不愿儿子知晓自己和洪家少爷的地下交易。

轻哼一声:“审美眼光,不就那么回事?物分美丑,人有妍媸。西施漂亮还是东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来——可惜世上多的是睁眼瞎罢了。”

那俩一边点头,一边随声附和。方思慎只好低头继续翻看那本目录。目录做得很精致,图片清晰美观,下方附着双语说明。翻到一个镂花屏风,十分眼熟,也没在意。毕竟这些东西大同小异,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来。自己并没有喝茶的习惯,怎么会觉得这套茶具似曾相识呢?心里想着,随手往后翻,到了字画部分,居然连着好几页都是白贻燕作品。

连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页。想起来了,两年前在琼林书院,被梁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盘,与图片上这套,越瞧越像。存了这个心眼,再把目录往后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旧相识。

方笃之注意到他盯着一架小插屏没动,问:“小思,喜欢这个?”

方思慎转头:“爸爸,这里边有些东西,我在‘琼林书院’见过。”

方笃之嗯一声:“我知道。‘琼林书院’里的东西全部变卖了,刚跟小垚还有诚实聊这事。还是小垚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我们都压根儿不知道。”

洪鑫垚忙解释:“琼林书院的房子让地方政务府回收了,内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们着急筹钱,又不想惹人注意,干脆做一笔让给了‘真心堂’。”

三个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所谓真心堂乃何方神圣。方思慎只当是某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公司,并没放在心上。洪鑫垚说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释然:琼林书院曾经名噪一时,送小孩子去学习的多数非富即贵。爆出丑闻之后,看媒体报道,言辞间对涉事受害一方极为慎重,只抓住白贻燕范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贻燕瘫痪在床,无法服刑,那经济赔偿恐怕到了天文数字……

当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垚第一个知道琼林书院卖藏品,立刻向汪浵表示要包下来。洪大少清楚那座院子里的家底。真正的古董不见得多,但光白贻燕自己的字画就不在少数。艺术品的价钱并不会跟作者品行成正比,尤其拿到海外,转手就可能炒出十百倍。可惜这批货不单卖,零零总总近两百件东西,即使在行家眼里贱如草芥,总价也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还要求一次现款付清。

洪鑫垚深知,“真心堂”要发达,就在这一锤子买卖。上窜下跳地四处找钱,把手里凡是能套现的都抛了,只不敢动四合院项目。最后赌咒发誓从洪要革那里借来一笔,总算如愿以偿,把整个“琼林书院”内部物品,包括一张书案一盏油灯一支毛笔,统统买断。

这里边最冤的,当数那“御府琼林”集团老板崔澧泉。因为太过喜好风雅,被范有常讹了不少钱投在里边,包括许多藏品,都是他掏钱,再以捐赠名义放在书院。除了每次哗众取宠的噱头中出出风头过把瘾,崔董事长平时并不关心书院如何运作,于是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到了范有常的名下。此番着急弄钱平息事态,首当其冲就是书院内部藏品。崔董事长不但血本无归,还平白惹了一身膻。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咽,自认倒霉。

整个操作过程迅疾低调。洪鑫垚拿到东西,当即组织人马清点整理。为掩人耳目,又掺了些别处搜罗的货色进去,做出这本活页目录。真心堂目前还没有自行拍卖的资质,他需要借助方笃之的眼光和人脉,为这些东西拟定恰当的底价,确定合适的去向。值得收藏的,当然自己留下,等待来日更好的时机。今天来,探病是由头,实则为了这桩。若有那么一两样入了方大院长法眼,直接相送亦无不可。

对于方笃之高诚实之流,这种事,根本无需点破。对于方思慎来说,就是当面捅破,也还要点时间反应。所以从一开始,那三人就没打算点破。

洪鑫垚接着道:“我记得那里头有不少东西,你也说过不错,就想着买几件,摆到黄帕斜街那宅子里去。”

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落在方思慎耳朵里,那是无限暧昧。原本一片唏嘘,霎时化作尴尬。抬头四顾,恰好看见墙上挂钟,赶紧岔开话题:“都这么晚了,该吃饭了。爸,咱们吃饭去吧。”

高干病房区就有餐厅,既供应病号饭,也提供点餐,外带堂食一应俱全,口味设施与服务俱佳。方笃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务台说明。这边坐着的三人看着菜单闲聊。

洪鑫垚望着方思慎的背影,冲方笃之道:“叔,我哥可真体贴您。”叫得亲昵又自然,连姓都省了。

高诚实道:“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师弟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话直说到方笃之心坎上,之前那点龃龉顿时消散,微笑颔首。

洪大少没听懂头一句,后一句倒是懂了,大点其头:“没错没错,赤子之心!诚实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词就是好。”

方笃之道:“你这么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骄傲呢。”

洪鑫垚挠挠头:“嘿嘿……我爸到这两年才不怎么揍我了,说起来,多亏遇上方大哥这么个好榜样。唉,我就是没摊上叔您这么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讲话,就是那啥,弹琴给牛听……”

两个听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过来,再当笑话讲给他听。趁着那两人夹菜的工夫,方思慎横了洪鑫垚一眼。越相处越熟悉,他渐渐摸出来,这位少爷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傻。不过他还没能完全摸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傻,什么时候是装傻。

洪鑫垚临走,忸忸怩怩:“叔啊,让我哥送送我呗。我那个,问问期末复习的事儿……”

方笃之又乐了:“哈哈,送你没问题,期末复习的事儿你别指望。”

方思慎绷着脸把他送到楼下。

洪鑫垚挨着他蹭蹭:“我跟你爸处得好,你也不乐意?”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叹气:“是处得太好了。”

洪鑫垚不再说这个,问:“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儿大清早往学校赶。”

方思慎摇头:“昨晚就出了状况。我爸他不爱用护工,老把人家轰走。”

洪鑫垚也就是说说,没指望他答应,一步三回头,走了。

这边高诚实跟方笃之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半晌,高诚实忽道:“您没让我跟他讲您生病的事,我就没讲。他没让我跟您说他收购的事,我也没说。今天他要来,您说好,我就带他来了。”

方笃之正含着两片茶叶,闻言啐到杯子里,笑骂:“臭小子!你还中道直行了你!”

第〇五八章

七点一刻,方思慎走出医院大门,考虑是搭公车还是出租车。手机铃响,接通了,听见洪鑫垚说:“你往左边看,斜对面的报刊亭。”

果然,那辆黑色“骁腾”就停在报刊亭边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过来,我就开过去。”

方思慎当然不想在医院门口惹人注意,只好走过去。坐下了,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这样……”

那一个只当没听见,自顾问:“吃早饭了吗?”

方思慎缺的就是这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耻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带了粥和点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垚忽然侧头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谈恋爱。”

方思慎脸刷地通红,好一阵才下去。直到车停,两人都没再说话。偏有一股浓稠粘腻的暧昧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涌动,大清早的,熏得人酽酽然无端沾染了醉意。

“这儿下成吗?”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楼背面花坛后的小路上,这个点儿有课的忙着去上课,没课的还没起床,如此休闲地带,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想他还真是周到。“谢谢”两个字在嗓子眼里吊着,就是出不来。最后只点点头,默默下车。拐弯时回头望望,看见车子掉头离开,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几分感动,几分感慨,几分宁定中的忐忑,茫然里的安详。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鑫垚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总能准确探知方思慎往返医院的安排,及时上工,尽心尽责当好司机。

他琐事多,待在项目组瞎混的时间渐渐变少,于是每次出现,总要搞出偌大动静,给干活的人买零食请宵夜,且明目张胆在方老师鞍前马后大肆狗腿。如此几番下来,同时看见这两人,不觉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课题项目逐渐步入轨道,除去上课,方思慎大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里头,只隔天去父亲那里陪一晚。

这一日周五,晚上八点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车里,头往下一点一点。洪鑫垚把座位稍稍往后调,伸手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这边搬。

“啊,对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垚忽然扭转身,费力地从后排抽过来一个枕头,搁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这样就行了,睡吧,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方思慎揉了揉眼睛,假装没看到那个枕头。

“我说你,那么多人干活儿,非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也没有……正好考试周开始了,趁着这段时间把前面大家做出来的稿子过一遍,争取下学期开始前,拿出新章程来。”

心里却还压着一条没说出口。“金帛工程”提供的那部分已录入资料,虽然号称经过了甄别整理,然而自己就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怎么可能信得着?必然要从头再看一遍。这念头若传出去,被嘲笑自讨苦吃还在其次,更麻烦的,是当初经手的人跳出来找碴儿……

方思慎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都有点儿惊异。吃一堑,长一智,教训竟然不知不觉转化成了预知经验,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历史性的进步。想起那号称盛世文化里程碑的金帛工程,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和时间,造出一座宏伟而速朽的沙雕,自己脱身出来,义愤的心情是早就没有了,就连主持修建这座沙雕的人是谁,也常常会无意中忘记。

听见洪鑫垚嘟囔:“又没人逼你……专爱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知他是好意,便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成果大小,这项目只要顺利完成,肯定得交给别人用。如果因为我的浅薄或疏忽造成错误,误导他人,我会觉得无法安心。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多用点心力。”

无论如何,人生总有一部分,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这一部分做到什么程度,丝毫怨不得别人。

“真拿自己当神仙呢,嘿!”

洪大少这么说着,表情和语气却是无奈又纵容,甚至带着莫名的骄傲意味。

“眯会儿吧,看你这黑眼圈,你爸见着铁定要唠叨。”

对方跟自己说话历来没大没小,但这般被指挥被教育,仍叫方思慎啼笑皆非。心里终究暖融融的,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倚着枕头合上了眼睛。

这一眯眼便当真睡着了。直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得脸上发痒,才醒过来。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脑袋整个靠在旁边的肩膀上。洪鑫垚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他,简直噘嘴就能亲上去。

“到、到了?”方思慎下意识躲开,“怎么不叫我?”

“刚到,正要叫你。”洪大少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开点儿。

他手机握在掌中,屏幕正闪个不停。扫一眼,大概是要紧的信息,立刻回复,手指无声地点得飞快。

方思慎预备推车门。想起周末正是应酬最勤的时段,犹豫一下,道:“明天早上别来了,你……”

期末考试即将开始,这个周六举行本学期最后一次项目组全体成员会,方思慎必须早上回学校。

洪鑫垚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脸却朝着他,呲牙一笑:“你心疼我?”

方思慎噎住。瞪他一眼,下车走了。

第二天早晨,闹钟才响,方笃之便伸手掐断。看方思慎睡得香,就在陪护床前站了一会儿,满面爱怜之色。这一住院,倒把儿子对自己那点阴影与防备住没了,方笃之心里觉得实在是值。下楼溜达一大圈,才端着早点回到病房。

“爸!您怎么不叫我!”方思慎手忙脚乱冲去洗漱。会议定在十点,睁眼居然已经九点有多。

方笃之把早点摆上桌:“急什么,让他们等。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跟你做课题?”

方思慎放弃跟父亲沟通,冲出来拎起书包就走。

“小思!把早饭吃了。”

只好回头抓起两个烧卖:“对不起,爸,我真得走了。”

一路冲下楼,熟悉的黑色轿车进入视野,正静静停在斜对面马路边上。大喜,想也没想,直接抬腿跑过去。见洪鑫垚正坐在里头对着手机念念有词,赶紧敲敲车窗。

“你吃早饭了吗?”车子开动,方思慎不着急了,托着两个烧卖问。

“没。”

“那你拿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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