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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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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吃了一阵,华鼎松开始靠着椅背犯困。方思慎放下筷子,把老师送到房间睡下,出来接着吃饭。洪鑫垚招呼服务员,加了两个清淡的热菜搁他面前。

孙博士这才发现他去而复返:“咦,华老呢?”

“老人家容易累,先休息去了。”

“啊,也是……”

方思慎望着他:“孙师兄,老师这次来,其实是想祭拜一位亲人。”

孙博士有些意外:“啊,不知道坟墓修在哪里?”

“没有坟墓,是在共和二十七年的森林山火中不幸去世的。想麻烦孙师兄,帮忙问问当年的老林场还在不在。如果能打听到那场大火的具体位置,更加感激不尽。我们到地头看看,拜上一拜,也就这样了。”

“共和二十七年?这可够久的了。我倒是有同学在这边,恐怕还得问他们家里长辈才行。”

“劳烦师兄了。”

“看你说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孙博士被他一口一句师兄叫得浑身轻飘飘,当即拿出手机联系熟人,打听情况。

一圈问下来,还真有那记性好的过来人,说得一清二楚。

“老林场还在,虽然每年采伐指标就那么一丁点儿,倒也没关门。地方好找得很,顺着市区大道出城,拐弯往东一直走,道边就能看见,一面挨着大道,一面挨着河滩。当年那场大火,就是从河对岸烧起来的,一直烧到河边,幸亏有河挡着,才没烧到林场来。问到的人亲自上山扑过火,说的准没错。不过据他讲,现在对岸不好去,根本没路。不如……就在这边河滩看看?”

方思慎点头:“行,就去林场,在这边河滩看看吧。”

吃完饭,大半天路途奔波,都有些累了,无一例外回房休息。入住手续是孙博士办的,五个人三间房,华鼎松独自一间,洪鑫垚抽走两张房卡,顺手给方思慎一张,剩下司机小刘和孙博士同住。方思慎先去看了看老师,回来对洪鑫垚道:“这里不是疗养院,晚上我得过去守着。”

洪大少正仰面躺在床上,闻言一把将他拉下来趴自己身上:“麻烦……早知道,不如带个护工。”

没听见回答,撑起头一看,他闭着眼睛静静伏在胸前,寂然无动。心里忽地一酸,双手圈上他的腰。

许久,听见他问:“胳膊还疼吗?”

“偶尔有一点。”

“别忘了按时做复健。”

“嗯,记着呢。”

“你二姐还好?”

“挺好。肚子大得像热气球。”

方思慎笑了。他对那个泼辣能干的女子还有印象,想象不出来肚子大得像热气球什么模样。

“暑假这么长,真的不回去?”

“不能回去啊,我爸气消没消是一回事。胳膊没好全,不敢让我妈知道。要让她知道了,还不得哭死。”

“那抽点时间看看书,准备补考。”

洪大少低声哀嚎:“我就知道……”

“我爸还在医院住着。我总觉得……他有事。”

“你爸是人精,不用你操心。”

方思慎叹气。

“老师这些天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洪鑫垚下巴蹭蹭他头顶:“人老了,免不了的。”

方思慎睁开眼睛:“他可能要睡到晚饭后,咱们也都歇会儿。”起身要去旁边的床,被洪鑫垚拉住。

“太窄了,不好睡。”

那一个把他拖下来:“再大的床,不也就睡这么点儿宽?嗯,凉快真好,使劲儿挤也不热……”

第〇八五章

第二天,方思慎起早去市场买了白烛线香和几样新鲜水果。吃过早饭,一行人直奔目的地,原也里古涅左旗林场。

沿途景色极佳。出了市区,林海碧涛随风起伏,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将蓝天白云放逐到视野极限处。偶有河流水泊隐现,如玉带明珠闪耀。无限清新远大气象,寥廓耳目,涤荡心胸。

大概知道是去祭奠逝者,加上当事人沉默肃穆的神态,爱说话的孙博士居然也安静下来。只有方思慎偶尔向老师解说几句,声音轻缓低回,叫人不敢随意开腔破坏。

“看这些树的大小,都不会超过三十年。我小时候,芒干道那边还有些原始林子,随便哪棵树,一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人走进去,真正遮天蔽日。最深的地方,白天也要打手电……”

方思慎无法预料华鼎松到了目的地会是什么反应。看他偏头望自己一眼,知道是想接着往下听,稍感放心。

“夏天最有意思,什么好吃的都有。蘑菇最多,咱们昨儿晚饭吃的就是。那个新鲜白蘑,我可是十几年没吃到了,味道还跟以前一样好。我小时候不爱采蘑菇,嫌累,就爱采野果。林子里野果干净,不用洗,摘下来直接送嘴里。水葡萄、山丁子、羊奶子、蓝甸果、面果儿、还有松塔,这个得拿回家煮着吃……明天咱们上市场,我一样一样指给您看,都买点儿尝尝。就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的卖。”

孙博士终于等到搭话的机会:“有,应该有。图安都有卖的,这儿更该有了。”他比方思慎还大几岁,因为父母都是外调来的文职人员,从小在图安市里长大。虽说近在咫尺,方思慎所描述的森林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昨天一个劲儿展现家乡自豪感,没想到同行有个真正的林区人,惊奇归惊奇,倒并不尴尬。忍不住好奇追问,方思慎只说少年时随长辈去了外地。

华鼎松忽问:“夏天……长不长?”

孙博士赶紧回答:“夏天好,可惜就是太短,最多两个月,过了八月就降温,十月就该下雪了。”

“冬天……很冷吧?”

“确实冷。不过不出门还好,屋里暖气足。就是出门,只要不刮风,别在外头待太久,衣服穿够了,也没有冷到受不了的地步。”

华鼎松望着窗外:“要伐木头……怎么能不出门呢?”

孙博士哑口。

方思慎斟酌着道:“工人们真干起活儿来,冷其实是次要的。深雪伐木,劳累和意外比寒冷更危险。特别是力气不够,经验不足的人,很容易受伤。树干倒错方向,工具机器故障,路面结冰打滑,诸如此类,都可能危及性命……”

华鼎松等他说了一段,又问:“森林山火,你见过?”

“远远见过几次。烧得最厉害的那次,近处全是黑色的浓烟,远处红得像彩霞。大树就是一根根火炬,天都好像要烧化了。那个时候,设备技术都不够,这样的大火,根本没办法,只能用沙土堆出隔离带,等着它烧完烧尽。小一点的,也全靠人工扑灭。只要着火,除了老人小孩,林场所有的人都去。有时候几天不下山,下山都黑得跟黑瞎子似的。不过只要及时撤离,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除非是……”

见华鼎松稳坐不动,顿一顿,声音更轻更慢:“除非是……被烟熏着眼睛,辨不清方向,迷路没走出来;又或者,突然刮风增大火势,没来得及撤退;也有余火没扑净,放松疏忽,结果复燃烧着人的情况……”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

到达林场,孙博士打了个电话,看门的啥也没问,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几个人下车慢慢往河滩走。马路与河滩之间,一大片夯实的平地上,零星堆着些木头。白色蒲公英和雏菊与紫色的杜鹃花交相辉映,纯洁而又艳丽。越近河滩,花儿就越密集。放眼望去,以绿波碧草森林为底色,怒放的花丛宛若堆锦云霞,绚烂缤纷到令人失语。

如果之前方思慎所形容的森林火场是地狱,那么眼前美景,就是天堂。

方思慎指指对岸,波光潋滟映衬下,有如童话幻境般迷人。

“老师,应该就在那里……孙师兄说那边如今已经没路了,进不去。咱们就在这儿看看,好不好?”

见华鼎松没表示,方思慎回头望望。

洪鑫垚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小刘就地取材,搬了几截树桩子过来,架起两块木板,一个简易祭台便搭成了。

方思慎请孙博士搀着华鼎松,自己弯下腰,把香烛水果一样样摆好,然后采了束野花供在台前。

洪鑫垚掏出打火机,方思慎摇头:“不点了,林中慎火。”

搀住华鼎松:“老师……”

嘶哑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天堂般的美丽与宁静: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

竟然是陶潜的挽歌。

质朴苍凉的诗句,剜心剔骨的哀伤。

止不住的泪水消失在泥土里,方思慎紧紧扶住身边衰弱龙钟的老人,不知这千秋挽歌,究竟为谁而唱。

为华安时,为华鼎松自己。

为连富海,为何慎思,为蒋晓岚。

为所有含恨而终的生命,为一切不得永安的灵魂。

一曲终了,华鼎松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小安,快了……爸爸很快……就能见到你跟你妈了……”

午饭吃得相当沉闷。华鼎松被劝着勉强吃几口,便回房间躺下了。方思慎看孙博士接了好几个本地熟人电话,道:“今天下午不出去了,明天上午稍微逛逛,下午回图安。孙师兄有什么活动尽管去,没关系的。”

孙博士推托一番,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洪鑫垚干脆给小刘也放半天假,随他自己找地儿消遣。

方思慎照例探看老师一番,才回到房间。

洪鑫垚坐在床上,抬头看他:“你中午也没吃几口,饿不饿?”

方思慎摇头,挨着他坐下。

洪鑫垚定定瞧了他一阵,伸手把脑袋扳过来冲着自己:“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捧起他的脸,大拇指从眼窝下的淡淡青影上滑过:“夜里没睡好是不是?”

“嗯,睡不多久就醒。”

“那现在睡会儿?”

方思慎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脑子里总像绷着一根弦,嗡嗡响,睡不着。”

“你这样不成……你看我脑子里成天绷着十七八根弦,简直跟开音乐会似的,那还不是只要想睡,闭眼就着,天塌下来都不管。你得跟我学……”

方思慎笑了。

洪鑫垚低头碰碰他嘴唇,忽道:“来,我让你没工夫瞎想,就能睡着了。”

不由分说,舌尖顶开门户,变换角度越过重重阻碍,探进去追逐纠缠。一只手环住肩膀,一只手开始解脖子下的纽扣。

“别……嗯……”

洪鑫垚猛地收紧胳膊翻身压倒,顺势扯过被子:“真凉快,盖上点儿。”

方思慎伸手撑住:“不……”

对上他深邃明亮的眼睛,满溢着依恋与担忧,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抵挡的愿望,双手放弃般垂了下去。

——也许,唯有浓烈而又纯粹的爱情,可以驱散人生腐骨蚀心的凄凉吧。

微微偏过脑袋,合上眼睛,把修长白皙的侧颈暴露在对方唇齿之间。

这个动作让洪鑫垚一愣,随即颤抖着去脱剩下的衣服,竟似比第一次碰触更加激动。他是这样温柔小心,剥下来一点,就亲一亲,立刻用被子捂上。好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爱不释手,又生怕被别人眼红抢夺,于是连自己都舍不得多看。

仿佛感觉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方思慎不由得彻底放松,什么也不想,任凭他如何摆弄。

自己能给的,不过就是这些。他这样喜欢,何不倾尽所有?

终于脱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阻隔,洪鑫垚张开手脚,将方思慎密密实实拢在身下,再一点点从下往上亲吻,最后停留在脸上,永不厌倦般一遍遍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终于,当他又一次亲到嘴唇的时候,方思慎抱住那颗滚个不停的脑袋,轻轻咬了回去。

“哼!……”好似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不知什么时候,下边已然湿成一片。洪鑫垚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他身体里,然后将他整个搂在怀中死命箍紧,似乎如此就能把他也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方思慎,你以前问我,心里慌不慌……今天看见你陪着老头子哭,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就像掏空了一样,慌得要命……人太可怜……太渺小……没办法的时候,就真的没办法。打个比方,我只想要你高兴,这么一点小事,居然……居然愣是他妈做不到……”

华鼎松那一曲似懂非懂的挽歌,令洪鑫垚犹如置身冰天雪地的芒干道,回到自己以为方思慎死去的那一刻。时隔半年,洪大少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人生无常,谁也没有资格恣意嚣张,偶有所得,不过是老天仁慈施舍的报偿。

平生头一回,在无惊无险中尝到了心慌的滋味。

“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儿,为什么……一点办法也没有……”

方思慎忍不住要流泪:“你很好,我很高兴,真的。”

他想,付出的同时,得到的永远更多,何其幸运。

回抱住他:“来吧,让我没工夫瞎想,然后睡一觉……”

方思慎这一觉,直睡得错过晚饭。

孙博士和小刘都没回来,就最老的跟最小的两个。洪鑫垚拿着菜单,一样样问过华鼎松意见,点了两荤两素。菜上了桌,要回房去叫人,当老师的慢悠悠道:“别去了。他晚上陪着我老头子,睡不安稳。”

洪大少又坐下了,问服务员餐厅供不供应夜宵,得到肯定答复,点点头,拿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不忘照应长辈。他本是惯于应酬精于殷勤的主,这时上心伺候起人来,虽不及方思慎真心实意,却还要更加圆滑周到几分,把服务员使唤得团团转。

华鼎松睡了半天,似乎放下精神包袱,看上去振作许多。闲谈中问洪鑫垚:“上次那批东西,怎么样了?”

方思慎准备答辩期间,洪大少曾经百忙之中抽空,把花旗国传过来的详细资料呈送华教授过目,最终拍板决定买下那批古董。

“已经拿下了。”

华鼎松哦一声,吃两口菜,叹道:“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到了。”

“哪能呢,您健康长寿,回头咱一块儿上花旗国看去。”

都知道大夏国文物许进不许出的规矩,短期内洪鑫垚是不可能把东西运回来的。

华鼎松哼道:“又拿瞎话哄我老头子。”

洪鑫垚笑笑,盛碗汤送上去:“您尝尝这个汆羊肉,特别嫩,一点不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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