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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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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疑惑地拿起信封,抽出里边的东西,打开来,竟是一份房地产权证。

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院,所有人明明白白写着:方思慎。起始日期是共和六十一年三月。

在他心目中,那黄花梨书架楠木书案,还有小书房配备的高科技现代化用品,价钱已经高得难以接受。他一直以为洪大少说送礼,送的是屋子里的设施布置。

“他什么时候……怎么会……我不能……”

端着薄薄的烫金红印证书,方思慎不知如何是好。

秋嫂见他捧起来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轻声解释:“黄帕斜街四合院,年初就已经全部售罄。留作自用的院子,对外也一直宣布已售出。五月里洪少整顿公司,项目转让得差不多,鑫泰地产等于跟本家没了多少关系。另外这边的业主身份都不一般,轻易不会有人来查,我也早就搬出来了。所以你尽可放心,别透露出去就行。”

方思慎抬头:“秋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洪少为这院子花了许多心思,咱们都谨慎些,就当保存他一片心意吧。你觉得呢?”

方思慎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证书上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秋嫂,刚才您说,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您有些牵涉,不知道是什么事?方便让我知道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嫂微微侧头,一手托腮,从容淡定。心想对面这位似乎等闲不问俗务,此刻开口问了,什么都不告诉,只怕要着急上火。

“洪少不是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跟朋友们合伙,私下弄了个小公司玩儿。他本人没占多少股份,又一直赔钱,知道的人也就不多。家里出事之后,这边的生意没工夫打理,当然跟着停了。谁知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门来查问。我其实没直接参与过,但是帮四合院的业主们买过几样东西,算是有合作关系,所以……”

秋嫂端起茶杯:“这种时候,稳妥些总没错。洪少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我,总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想来想去,不如请你本人保管。别担心,这块儿的生意正规得很,查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耗着。权当防范于未然吧。”

方思慎想起偶尔在四合院消磨时间,两个人一块儿翻看圈点过的那些艺术品拍卖手册,一个名词冷不丁冒出脑海,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绷直脊背,稳住声音:“秋嫂,他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是不是叫做……‘真心堂’?”

“是。”秋嫂点头,心中暗忖,这个问法,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方思慎许久没说话。

老师逝世那天,与学政署监察处调查员那一番憋屈的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此前忙于丧事,方笃之那边开了两天会,回家后表面一切如常,导致方思慎至今也没想起来跟父亲提及被调查的经过。

将产权证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烙在眼中,记在心底。最后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轻轻推回秋嫂面前。

“小方,这是……?”

“秋嫂,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院子马上卖掉?”

秋嫂意外之下,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旋即压低嗓门,“小方,你想清楚,且不说它有什么别的意义,这是洪少给你留的后路,不到万不得已……”

方思慎截住她:“秋嫂,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但是……”坚定地望着对方,“不是说老爷子还没出来?应该需要很多钱吧?请您告诉我,有没有可能马上卖掉,然后把钱交到他手里?”

秋嫂摇头:“小方,你不必这样……”在她这个人生经验丰富得多的旁观者看来,方思慎的决定太过冲动。

“秋嫂,我有这么做的充分理由,他会明白的。何况,东西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如果能换钱办事,帮他保人平安,那就足够值得。”方思慎恳切道,“他把东西交给您,可见信任。这些事情,我一点不懂,只能请您帮忙。除非卖不掉,那就没办法。”

“怎么可能卖不掉?黄帕斜街的院子,坐地起价,半年内涨了五成,有的是人想要。”

“那……大概能卖多少钱?”

“包括里头的东西一起,起码五千万。”秋嫂心痛起来,“连鸟笼子都是小叶紫檀,素素喝牛奶用的是骨质瓷碟——出手这么急,肯定要吃亏。”

方思慎小声惊呼:“这么贵!”

“价钱算什么,关键是难得。得找个识货的买主才好。”秋嫂看看方思慎,“小方,真的要卖?”

“嗯,真的要卖。麻烦您尽量找个识货的买主吧。还有就是……钱能送到他手里么?”

秋嫂轻啜一口红茶:“能。”

放下杯子,慢悠悠讲起故事来:“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我因为一些原因,匆匆回到国内,潦倒得不行。唯有表妹一家子热心义气,肯留我白吃白住。有一天外甥突然说他老板着急找个临时翻译,问我去不去,我答应了。这是我跟洪少头一次见面。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真没怎么看上他。只是没想到,翻译了两回,他就约我谈正式聘用的事。现在想想,要不是遇上这么个小老板,我的日子可能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这就算是缘分。”

把桌上的产权证书收回包里:“小方,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这是你跟洪少的事。至于钱,你尽管放心。”

第〇九一章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网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动向拍卖广告,多是半年前的旧闻,看不出什么涉及复杂内幕的东西。

又搜了搜河津矿难跟金银海矿业集团,果然,事故处理早已尘埃落定,而有关洪家偷税漏税,河津乌金行业行贿受贿的报道,比之一个月前的甚嚣尘上,含蓄收敛许多,只是内容倾向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最近几个月应接不暇的变故,逼得方思慎这个书呆子迅猛进步,竟然能够感觉出字里行间隐约存在的博弈与僵持。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个时候,洪歆尧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细细弯弯一钩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钱能救出他父亲。继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亲,又觉得对于方大院长来说,钱还是少一点儿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办公室忙课题。这么久无人督促,学生们难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积压了不少内容等他审核。粗略整理到下午,发现几个骨干成员最近一周几乎没有进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问起缘由。

这位叫韩彬的男生从课题组成立伊始便加入进来,一直表现得积极上进,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元老。

他支吾几声,也没说出个具体原因。方思慎想着自己个多月来什么都没管,年轻人总有偶尔跳脱的时候,不好意思多说,提醒两句便罢。

过了一会儿,韩彬收拾书包离开:“方老师,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根本没转头:“好。我看完这些会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们,注意查收邮件。”

韩彬望着他无知无觉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另一边已经搬空的大书架,站了片刻,推开门走了。

直到父亲打电话,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饭桌上,气氛正好,不经意道:“爸爸,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就是……老师走的那天,您开会没有回来,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找过我。”

方笃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间,闻言继续夹菜吃饭:“嗯,果然问到你这里了。都说了些什么?”

“问了当年金帛工程竹简的事,我建议他们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重新调查。”

方笃之停下动作,大笑:“好建议!还有什么?”

“还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方笃之点头:“这个你确实不知道。是私人关系往来,做艺术品投资,与公职无关。他们查过一阵,查不出什么,偏拖着不肯了结。这种事,你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没问题,不过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罢了。不要紧。”

方思慎捏紧筷子,望着父亲:“真的……不要紧?”

见儿子这般担心自己,方大院长笑着解释:“确实不要紧。第一、我拿的不是干股,虽然没出钱,但属于智力投资。不光我一个,另外两位高级顾问也属同样性质。凭自己学识智慧挣钱,劳动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只是个顾问,不参与实际运营管理,就是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头上。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因为这个妨碍公职,更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或者为请托人牟利,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

给儿子夹了只虾仁:“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听上去头头是道,方思慎明白,这个话题恐怕再问不出什么了。扒了几口饭,忽然又道:“那……您挣到钱了吗?”

方笃之没料到儿子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乐:“小思,你爸爸我当真要挣钱,还是挣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荡,陡然生出一股无常幻灭之感,笑得两声,笑不出来了。叹气:“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如今就是个认钱的社会。关键时刻,有钱能傍身,总胜过无钱趁不及。”

说着说着,无端颓唐萧索起来:“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心里大概笑话爸爸了吧?”

这话可说十分之诛心,方思慎慌了:“怎、怎么会?我就是担心您……”

方大院长看儿子一副无辜无措模样,高兴起来:“爸爸都这把年纪了,除了为你考虑,还指望什么?你一点都不会替自己打算,难道还不许爸爸替你打算么?爸爸挣的钱,还有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父亲这一番话来,感动之余,心情愈发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虽然不会挣钱,自立总没问题。我对现在的物质生活感到很满足,若是这样的状态令您担忧,让您奔波操劳,岂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为了我,我觉得很不安。”

方笃之把儿子认真看一眼,最后点点头:“就最近的表现来看,的确进步很多。可惜离不用操心的日子还有距离。”指指桌上盘碗,“再吃点。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只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亲谈话,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得远离初衷,跌在棉花团里起不了身。

道行太浅,又有百般顾忌,十分关心,结果事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饭吃完准备收拾桌子,忽听父亲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旧收拾桌子。

方笃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爸爸说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那眼神沧桑而深邃,满溢着一个父亲所能表达的强硬与脆弱、克制与纵容、犹豫和决断。

“然而有些事,爸爸却必须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就算你不喜欢,不认同,不愿意,也只能告诉你,因为……唯独你是我儿子。比如说,”方笃之笑了,“比如说咱们家的钱在哪里。早该让你知道,正好说到这了,干脆给你交个底。”

方思慎“啊”一声。听了前半截,以为父亲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听完后半截,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然而转眼就明白过来,方大院长的钱在哪里,说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摆出这副面临严峻考验的神色。

仅有父子二人家中对坐,方笃之也把声音放得很低:“监察处的调查,不定什么时候就登门取证。运气好,会陪同当事人自己拿东西;运气不好,他们直接动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点准备。这房子是当年院里统一分配,再由个人买断,哪一条都符合政策,没什么可说。家里摆设用具,就我这个级别来说,相当普通,调查员无不见多识广,不会在意。这些年咱们父子俩一直没什么大项支出,有些积蓄更是正常。只不过他们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还能备个私人会计,一笔笔澄清明细不成?”

方笃之犹豫许多日子,这时终于下定决心。儿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轰下去。谁知道风浪几时来?不如趁早给他一支桨。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来。监察处通知开会那两天,本想设法告诉你,一直没找着机会,后来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让你心中有数也好。”

见儿子想说话,方笃之拦住他:“什么开会啊调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戏,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这些话听过便算,还当不知道。小思,爸爸现在告诉你,楼下大厅咱家信箱,门槽里边靠右,侧面有片钥匙。你有兴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没兴趣的话,先这么摆着也行。”

话说到这,方笃之倒轻松了:“小思,爸爸能给你的,不过就是这点。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诉别人。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起身进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倾听外屋动静。轻微的叮当碗碟碰撞之声,然后是厨房里水流冲刷的声音。正听得入神,门响了。方思慎站在门口,坦然发问:“爸爸,您说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么?”

方笃之脱口而出:“当然,当然可以。”又补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点头:“我会的。”

望着他沉稳的背影,方笃之心想:华大鼎一死,叫儿子长进不少。好现象。

星期天,方院长出门办事,被司机接走了。方思慎下楼扔垃圾,然后开信箱取信。住宅楼一层大厅立着几个大铁柜子,每户一个上锁的小格。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两个月没清理,几乎塞满了,以广告传单居多。门槽内侧右面有一条窄窄的空间,手指摸过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片。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亲特地说明,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点儿力气才抠下来,然后捧着一堆广告回了家。

关好门,坐下来拆开细看,果然是片钥匙——非常精巧的防盗门锁钥匙,坠着一个更加精巧的金属吊牌,吊牌标签上写了个地址。

看看地图,背起书包出门,往地址标明的位置找去。一个小时后才到,是南城繁华地段一处看起来很新的高档住宅区。

门岗将他挡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钥匙托在手里给对方看。

“啊,原来您是业主,麻烦刷卡。”

没想到那金属吊牌就是门卡。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找到对应门牌号,开门进去。四室两厅精装公寓,目测比自家现在住的房子不会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转了一圈,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边有一张烫金红印塑封证书,方思慎最近才见过同类物品,一眼认出是份房屋产权证。另外还有两个存折,夹着配套的银行卡。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数字后长达六位的〇时,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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