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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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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唐家祥说:「总算笑啦你。」眼角看到他变得很开心。我回过头来,他果然一脸成就感十足的模样。

「你高兴些甚么?」

唐家祥眼里闪过一点点奇怪的涩然,大致上仍然是开心的:「逗你笑,很开心啊。我这人这么无聊,平常都是你逗我,好难得我成功反转角色!」

反转角色?那你要不要也反转身体,让我上一次?

唐家祥说:「你为了整我,不惜麻烦搞一个不能吃的拼盘出来,让我饿肚子,好像那时捉一只鸡来一样。这是讨厌我呢,还是在意我?」

讨厌你啊。所以我现在就想把你拖进厨房报复,你穿这身衣服自以为风流帅气,我偏要让你衣不蔽体,斯文扫地。我自然不回答他。

唐家祥应该没有察觉我内心的猥亵。他摸出皮夹,数了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用喝空的酒杯压住,然后微笑说道:「这是感激主厨辛苦一餐的费用,我有点菜就要给钱。下午我要见记者,得走了。最近我在替非营利机构筹划网络安全建设,以免罕见疾病病人的资料外泄。刚好前排出了医院个人资料外流的事件,所以记者……哎呀,这没甚么好讲,总之,晚上我来接你。」

喂,你这是甚么意思。回来找我拍拖?老子说过原谅你吗?

「我会骑车来,我们去海边的公路兜风。」

是要趁着天气温暖,把上次急就章露天干完的事重新温习一遍吗?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事情说完,马上送你回家。明天九点我要开会,最多留你到凌晨两点。」

「事情?」

唐家祥站了起来,穿回外套,语调平静地把话交待完:「对,我……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他话声里的开心感觉怎么没了?我退后一步,因为西装外套扬起的香水味道太容易令人动情,我招架不住。

——他教过我,那是雪松、琥珀和皮革混合的香。我当时说,难怪你的女人缘好过我,我身上只有油烟、葱蒜和地板消毒水味,哪个女生要接近我?那时,我们谁也没把暧昧说破。我可以放肆地把脸埋在他肩颈之间,边闻边说,今天又用甚么香味招桃花?

「不是甚么大事,是我自己的事,只是得让你知道。」唐家祥抿嘴笑了一下,眼神却没剩下多少笑意了,只深深地看着我,看上去有点愧疚,又有点释怀的沧桑。

不是好事吧,你要说的不是好事吧。是有感于之前的人间蒸发太过份,铁了心要正式拒绝我吧。那又何必旧地重游?你刚刚的一切体贴言行又是他妈的甚么玩意?

我老实不客气地把钞票收起,也笑一笑,可笑得比他灿烂十倍。

受了伤也要笑得出,哪管是手臂上的烫伤还是心里的破损。小时候没人疼的我这样想,前一世烂命一条的我也这样想,同意接受唐家祥的宣判是自寻死路,在死路的开端,我还是要让他记住我的笑容。

我笑眯眯地说:「这不是主厨工资,这是陪酒费。你包了我快要十分钟,光站在这里陪你喝酒。还好你记得给钱,都算你有良心。」

十一、(1)

也许我没有忘记过。只是我真以为自己都忘了。

前往海边的路上,我一点顾忌也没有地揽着唐家祥的腰。一开始尚在市区,每到一个红灯路口我便凑近他唤:「唐唐唐,家家家,祥祥祥祥——」他总不答话,敷衍似地侧一下头。我便求他:「要跟我说甚么秘密?先说一点,说一点点就好。」然后抱得更紧。

我看到一些车辆里的驾驶盯着我俩瞧,一架午夜巴士里的乘客嘻笑着对我俩指指点点。唐家祥和我谁也没有因此拘束,唐家祥只一迳答道:「乖,快到了,看看风景,不要妨碍我骑车。」有几次他将手垂到腰际,在我手上用力握一下。皮手套贴上我的手背,在夏夜里一次又一次带来沁凉。

何必在意他们怎么看?出城前最后一个略嫌壅堵的路段,我猛敲唐家祥的头盔:「有人在吗?开门开门!」他莫名其妙,从后视镜瞄我几眼。摘下头盔的我仍不依不饶地敲,将他的头盔一阵乱推。唐家祥额前的头发挂了下来,无奈只有脱下头盔拨发。

我抓到机会,掐住他下巴,定位,不许动,接着伸长脖子,在他左颊上用力一吻,扬起下巴,朝后视镜现出胜者表情。

前后左右为塞车所苦的驾驶们找到了乐子,纷纷投以期待下文的目光。我微笑看看四周,改由右边进袭,又是一吻。

唐家祥侧过身子看着我。姿势所限,看起来很像在白眼瞪我。我说:「你敢不敢再转过来一点?」

唐家祥并无不悦,只是四面八方的车灯映得他脸颊有些潮红。不至于被我亲两口便过敏吧,我这么棘手吗。他问:「你在干甚么?」

「你有种便转过来一点。」

唐家祥很镇定地道:「算我没种。」

我忍不住大笑,你这张脸皮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厚?他在我大腿上拍了一记:「跟你在一起久了,害我变成这样。」

我不去追究「在一起」的错误定义,说:「好,算我错。你转过来,我向你赔罪。你看前面有些车开始走了,快没时间了。」

唐家祥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刻意让我得偿所愿,他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吧!」一手扶着头盔,架在手把上,回过身体,那样子有几分像是八十年代老土电视广告的拉风骑士。我捉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拉近,三厘米、一厘米、一毫米、零点五毫米…… 到达目标!我在他唇上印了长达五秒的吻。

左后方一辆私家车内爆出欢呼声,后视镜映出车内四名喜孜孜看戏的青年男女。右方一辆刚刚骑到身畔的重型车却有迥异反应,骑车的大学生模样小伙子在头盔里皱起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我看不见,不过,光凭上半部,也觉得他好像被人强迫喂食了甚么反胃物品。

我没敢太过份,啜住了唐家祥的嘴唇,却并未试图闯关。其实…… 是有的,舌尖尝到了他唇上一点嘴唇皮的味道,甜甜的。这段日子他少吃我的料理,却吃着谁人煮给他的温馨菜色,这么甘甜?我将那甜味抿在嘴里,还觉不够,又来回舔了一遍,确定再没遗漏。

——像是孩提时难得吃到一次甜饼,舍不得一口咬下,先把表面的糖霜舔起,含在嘴里享受片刻。那是盛大的嘉年华,是每一次都可能为最后一次的梦想成真。虽然饼干的酥脆口感很棒,奶油的醇厚很棒,可是,糖霜才是最开端也最难取代的悸动呀,接触之前总是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不断自问,这怎么会是真的?舌尖一旦舔到那香甜,饼干就是我的了,谁也夺不走了。

谁也夺不走了。那样多好。

我偷偷睁开眼睛,另一架货车里的两名中年汉子以白日见鬼的神情朝这儿望。对他们来说,凌晨目击同性接吻,和白日见鬼,不知哪个更可怕些。唐家祥却闭着眼,彷佛我没有强吻他,彷佛我俩早已习惯当街亲密。

我垂眼看着他深黑色的睫毛,以及眼皮上明显的一道摺痕,慢慢离开了他的唇。

然后我挺直身体,举起头盔当作礼帽,展开笑容,向四周车辆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脱帽礼。鼓掌也好,鄙视也罢,瞠目结舌亦无妨,感谢你们这么多位替我见证这革命性的强吻!我穿上头盔,把我刚才的疑问说了出来。

被占了便宜的唐家祥忙着系头盔,双眼注视前方交通状况,不理我。前两架车动了,前一架车开走了,他连忙追上去,直到下一个红灯,才没好气地说:「…… 甚么别人煮的菜,那是你刚刚在店里请我喝的甘蔗水!」

但是我没答话。我在后座忙着抚平发抖的身躯,揽在唐家祥腰上的手放松了,我忽然有点不敢抱他了,我只想抱住我自己,叫自己不要再颤抖。

对,方才的街头表演只是遮掩,表面上有多放肆,我内心就有多仓皇。他吻过我一次,在Sherman创厨的厨房里,年三十晚,在我们海岸嬉戏的不久之前,那次我终究躲开,我太怕了,所以只能算他妈的半次。接着我俩在严冬的海边纵欲,事后他很累了,似睡似醒,在他怀里我尝试吻他,换他逃避。那当下,他切切实实是在逃避,甚至报以怀疑眼神。

饼干上的糖霜从来也不是我的。当我以为厨房里的表白会造成改变,以为身体交融至少说明甚么,他一把将饼干抢走,宣告说:这不是你可以碰的!旋即从我所知的范围消失,想回来才回来,下一刻想走便走。

嘉年华是假的,美梦从来也不会成真,几世前第一次相识时是这样,重遇亦如是。这是他越过轮回,变换着身份,始终教育着我的事。

然而这次他没有逃。

相当地超现实啊:在午夜塞车的狭窄马路上,一众不相干的路人眼里,他竟然任由我胡作非为。我也不是没常识的天真笨蛋,虽然以往没和男人交往过,也知道这种公然表态不是每一对同性情侣都有福遇上,况且我们连情侣都不是。在我俩私密相处的时候他不让我吻,怎么蒸发了几个月,突然愿意在闹市里给我得逞!

啜到他嘴唇的那一刻,是童年所有所有糖霜甘美回忆的总和。我等得太久了,唐家祥你这该死的家伙,你让我等这一吻太久,以致于当你穿过时间来让我终于得逞一次的时候,过度的甜美竟然成为苦涩。

是你害的,你害我连亲吻恋人的欢愉都化作悲伤。

我撤开了原先抱着唐家祥的手,圈住自己身体,我并不想哭,可是比哭出来还难受。我还是觉得不对,如果他要和我说甚么好消息,不会这样任我予取予求。

唐家祥说:「阿文,要转绿灯了。」双手往后伸,将我的手捉回去,放在他的腰间。顿了一顿,又将我左手拉上去,放在他的胸前。

透过夏季薄衫可以感受心跳的胸前。

我们继续前行。他的心跳很稳,每一下都很扎实。他的胸肌尽管厚,胸间却有一个地方能感受心跳。那是你脆弱的地方吗?你是不是也有脆弱的地方,我能保护它吗?如果你真的记得一切,便知道我一直没变,我总是会用自己全部的脆弱,去换取那里的安全。

我没有不识抬举到把这些也说出口,只是在他胸上捏了一把,打个哈哈:「最近健身很勤劳嘛,何必故意炫耀肌肉,穿成这样自以为很潮,我又不是看不到你胸部大!」

十一、(2)

出于我意料,唐家祥并未将我俩载到任何一个熟悉的所在。这样也好,尤其是年三十和他乱来的那个海岸,想起来都彷佛飘着淡淡的体液气味,除了你想的那种体液,还有眼泪咸味,一塌糊涂,怎么能说正经事。海岸线很长,唐家祥只是右转上了一条没走过的公路,我们最后便身在一个没有灯火的陌生地带了。

引擎声一停,周遭静得教我忐忑。我背向巨兽一般的灰黑山头,一吻过后的颤抖还未平复。我到底在怕甚么?不是怕黑,不是怕静,我都和他夜游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次这样地恐惧?

唐家祥倚在车身上点烟时,我忽然懂了。从前无论去到哪里,我都觉得他会伴着我,这一次,我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来时路上我抱他抱得那么紧,唇上温习着他嘴唇的甘蔗水清甜,极度地贴近了,方觉无限遥远。

我斜眼望着一明一灭的烟头火光,等他开口。唐家祥不负我所望,两口烟的时间便整理好思绪,平静地问道:「你记不记得小倩?」

我们这不太年轻的一代人,如今进入二十一世纪也就差不多要迈入三十岁的人,小时候都看过那部风靡华人世界的女鬼片,你到街上找我们这年龄层的人问起「小倩」,十有七八个脑海里都要晃过一个幽怨凄美的白影。但我无心说笑,胸口有甚么沉了下去,血液也好像离开了头脑,脑袋里微微一晕,说:「唔,Cynthia谭倩仪小姐,我记得。」

这个名字在我俩当中意义向来不大:谭倩仪,和唐家祥年龄相当,也就是大我两三岁,资讯管理人才,和跑去选读资讯工程的唐家祥在因此认识,出社会做了几年事,据闻后来到了西方国家攻读管理硕士。

这名字意义不大,是因为她主动对唐家祥提出分手,我和唐家祥也就是朋友,一点名分也没有,朋友的前女友,能有甚么意义呢?她是那个身家丰厚的女孩,唐家祥曾经梦想和她共同拥有一间餐厅。我从唐家祥处知道,她不想经受远距离恋情的折磨而提议分手,却不知道唐家祥那时有怎样的痛苦。因为唐家祥打从积极接近我以来,始终对我那么专注,专注到我错觉可以要更多。

此时此地提起谭倩仪,意义可就大了。她肯定是从历史里重新登场了。不必唐家祥开口,我都知道他要说甚么。唐家祥再次不负我所望,说:「对,是Cynthia。她毕业后在美国做了实习生,又做了一阵助理顾问,存了一点钱,CV也很优秀了,不久前才回来找工作。」

我无谓地笑了一笑,「继续讲。」

唐家祥那头发出滑稽的嗤嗤声响。我是戒了烟的人,不必转头看,也懂得这是瘾君子吸烟特别用力的声音,知道这是他心烦。我咕哝说:「你不要那么狠地吸烟,对身体很不好。」

「你别管我。」唐家祥的语气没来由地有点冲。他一言既出,清清喉咙,也不知是否过意不去,接着说:「我说她回来,不只是她离开美国,我是说,她回来找我,要我再做她男朋友。我和她喝了次酒,当然不在……不在你餐厅里。那时她便问我愿不愿意再在一起。」

我身体发凉,在黑暗里点点头,不管他看见与否。这样也好呀,这下修成正果了你。

「她和我分手,不是我们有甚么修补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是距离太远,时差也不容易克服,两个人上班上课都忙,谁也没办法就着谁。她很怕寂寞的,需要人陪,她是个工作很坚强、私下却好像小女孩一样需要人照顾的人。她说:如果我不和你分手,只会没日没夜想要你陪,分了手,单身了,反倒没得选择,孤独可以自己承担。」

唐家祥的声调有点像浸了水,软软的,似乎可以掐出泪水来。他那把磁性的声音动起情来,任谁听了都会感同身受。包括不该感同身受的我。

他顿了一下,一手哒哒地不停玩着打火机。我就着火光看见他手指动作,便知他低潮到有点失措。「小倩离开我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的,她也怕自己舍不得。你知道吗,我好痛好痛,吃不下,睡不着。我觉得『伤心』两个字好有道理啊,痛起来就像心摆在马路上磨一样,真的会磨出伤口的。我长这么大,只有小倩……只有她有办法这样磨我的心。」

我低着头,想从路面上找到自己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磨伤的心。只有她有办法伤到你吗?那就是只有她了吧。都是这么说的:最能伤害你的人,往往是你最少不了的一个。

「小倩一走,开餐厅的念头马上变成一场笑话。我那时还年轻,都不知道原来说好的可以不算。」

真的,阿祥,你真的不必讲这些给我听。说好的自然可以不算,你和她分手时大学都毕业好一会儿了,你是哪个年代的纯情小伙子,还信天长地久?算了,我比你更可笑,说我不曾妄想过我俩的未来,只是自欺。而我和你,连「说好」都没有!

「她是我唯一和我一起造过餐厅美梦的人。你不要笑我,开餐厅对我来说不是开一家店那么简单,不是服侍老饕,也不是为了自己贪吃而已。煮食这件事,是一个我平常不会公开的自己。」

这话不能不应,于是我勉强打趣:「对啊。不过,喜欢煮未必等于懂得煮呢。」声音干燥得比吸完一包烟还糟糕。

唐家祥继续说:「我喜欢泡在厨房,进厨房就变了一个人,这个弱点你最清楚。我十几岁就想过做厨师。可是不知道为甚么,麻木地读了两个正规学位,随便做了工程师,然后又变成了经理人。可是我,我,唉呀,我不想管人,我想管食物!」

我转过去,摸黑找到唐家祥的脸,两手捧住,捏了一把,又搓了两下。唐家祥愕然说:「干甚么?」

我笑道:「没事。我觉得你好可爱。」良机莫失,我要趁还能占便宜时,多玩你几下。

唐家祥的浪漫自述被我打扰,尴尬着接不下去。我说:「行啦!我明白了,你要和谭小姐去开餐厅,完成以前的梦想,那去吧,开张记得来『Sherman创厨』放名片,我们搞一个同业联盟,你看怎样?」说着又在他脸颊上拍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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