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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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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祥说:「我等她等了四年了。…… 我也不怕对你承认,我等过她的,等了两年,想她在那边应该也有新对象了,我在分手纪念日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等等,你说甚么?分手纪念日?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我自小到大没听过一个男的记得过甚么纪念日!我毫不遮掩地把这话抖了出来,末了,读台词一般地说道:「了不起,Frederick唐先生,你太长情了,如果不是谭小姐还要你,我一定会替你架设网站、投书报纸徵婚,标题就写『不会忘记纪念日的好男人』,所有曾经因为男友忘记陪过情人节而哭泣的女人,绝对漏夜排队,挤爆你家大门。不然标题这样写吧,『绝种好男人,寻求拯救』,我包你马上找到人替你把……把种给传下去。」

我讲一句,在他颊上拍一下,像古时候人说书打鼓点那样办。漆黑一片里,看不见他被我打肿了脸没有。唐家祥静静听完我的冷嘲热讽,抓住我还按在他脸上的手,却没后续动作。

十一、(3)

唐家祥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不要乱批评我。讲得那么刻薄,比三姑六婆还厉害。」

他总是这样,再如何不快,还是心平气和,前生后世哪一个他都一样。应该说,他的种种情绪都不会高涨到尽头,说好听是人品温润,说难听是情感瘫痪。他生命里唯一会干到过份的,大概就是美食、速度、酒精、尼古丁之类欲望。性欲大概也不怎么节制,否则怎会一边思念着谭小姐,一边来跟我乱搞?大喜大怒,此人平生欠奉,不健康的宣泄倒是一大堆。随便他去,横竖以后也轮不到我管他。

我哼了一声,扭了一下身体,我想我该挣脱他才对,手却贪恋他的掌握。无力的我为此生气极了,发泄在他身上:「点评两句也不行吗?搞甚么言论箝制。」

是,我严重失态了。在我不知是多是少的记忆里,似乎不曾为了嫉妒而在他面前如此逾矩。可是,其他逾矩的事当然做过很多,比如说,硬求一个人和自己上床,这是逾矩行为的最高境界了吧?其他情节轻微的撒赖耍泼更是多不胜数(甚么?你说撒娇?他为了吃到我做的料理,撒的娇才多呢……)。我稍稍靠近他肩膀,闻了一把他的味道,几乎已然想起从前怎么对他胡乱表白的。

——在那个他所谓「我俩第一次认识的从前」,我一有藉口便抱住他,只为了说一句我太喜欢你。现在想想,那个年代真是美好,男人和男人动不动就牵手拥抱:久别重逢,抱;说狗屁心事之前,抱;说完了抱,醉酒了抱,看灯赏花是拉着手去,勾着臂弯回家,回我们的家,那一方我已叫不出名字的院落,各自回屋之前若是心有所感,又再把他唤回头抱上一抱。那时我对他胸肌质感的熟悉程度,恐怕还甚于今日。当然了,他全当那些表白是玩笑,所有朋友同僚都当是玩笑,连我自己,也不当真。

一件事,世上若只有你一人当真,那也就是幻象了,不是么?这道里用于今生眼下的纠结,也说得通。谁会认真看待我俩的关系?对不起,地球上只有曾兆文一个,除非曾兆文能找到火星人来支援,否则还是识相一点淡出画面罢啦。淡出之前,让我再耍一回赖,从闹市强吻开始,我已经在为这场面铺陈,如果这样可以让他记得有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爱过他,那也值。

(我说了爱吗?我说了么?)

唐家祥不发一言,等我自己静下来。我像上次一样伸手去抢他的香烟,他却把烟头扔到地下踩熄。

我说:「你又说分手两周年纪念日便决定不等她,又说等了她四年?」

「对,因为直到她回来找我,我才发现,我没有停止等过她,只是我自己不去面对而已。好像心里有个地方空了四年,被她一句话就补起来。」唐家祥握着我的手,述说他等待另一个人的故事,声音越来越是悠远。「她和我喝酒叙旧的那一晚,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发型和从前不一样,短短的…… 从前她只穿套装,现在懂穿洋装了,好有女人味。我却觉得…… 似乎我和她都没变过。四年前那种痛,又变得好真实。我都搞不懂,难道那种痛没停止过吗?」

没停止过吗?在我身边也没有吗?

「一定有的,」唐家祥就这样与我的内心问话对答起来,「我敢说,在我找到你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疼痛了。」

「原来你还记得…… 是你先来找我的。」要是在平时,这句话我顶多只在心头思量,此刻却再没忌惮地说出口。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的,你很聪明,很懂看透人心,你不是不知道此情此景会让我多么难堪。

唐家祥说:「对,是我找你的。我找了你好久,第一天见面我便告诉你了。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松开之前,在我的掌心留下一个很柔的吻。

这个吻有三个呼吸那么久,因为他深深地在我掌中呼吸着,我随之计数,每一道气流都令我胸中缠绵到痛,只希望掌心能将他呼出的气息永远留住。所有的燥动和怨愤一下一下被他的气息冲去,我不应该对他发脾气的,我向来不愿意见他不开心,花言巧语也好,佳肴美馔也好,都是我逗他开心的法门。专门逗他开心的人,刚刚居然存心激怒他?这样不对,这样不对。

我用右手将留有他气息的左掌覆盖起来,仿似保管着一件珍宝,「原来你是需要爱情谘商。好,我治好了你的痛,功成身退啦。这就是我的意见。」我还想说下去,突然有点莫名所以的慌张,身体里有甚么被抽空了,于是我把双掌凑在脸前,想要从中呼吸他吸过的空气,好重新将自己填满。

他的人便在我身外不到半米,这块洒满了糖霜的甜饼却不是我能够占有。可是,我到底尝过了:很久以后,等我躯壳老去,等我又一次走上那条背离人间的道路,我想我还会记得那荒唐的闹市一吻。那坚持己见时不由分说的一对嘴唇啊,原来这样柔软,那样地用热度回应着我。

若是谁问我,我会说,霎眼之间我真以为,他携带着记忆来找我,为的就是那一吻。

我把脸埋进双掌,过了一会,抬起脸,很清晰地慢慢说道:「唐家祥,你应该和她去开餐厅,你应该去做所有你以前想同她做又做不到的事。」

唐家祥静了好一会儿,才空洞地问:「你说甚么?」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真要我重复一遍。「你等了多久才有这个机会?你等了她四年啊。」

「那你又等了我多久?」

好问题,这真的要问掌管人间生死的神明才有解答。我忽然觉得没有宗教信仰是件麻烦事,遇上这种提问,心里都不知要同哪一位神仙问卜。「阿祥,不能这样比的,爱情哪里可以这样比的呢?不是说谁等你久一点你就可以决定爱谁,不到你挑选的!」

唐家祥应了一声,听得出很敷衍,「你不要那么快答我。我的故事都讲完了,时间也到了,我送你回家。」

就这样?

他刷地蹲下身子,在地下不知干甚么,「我就是想问你,我该怎么做。你当是帮我个忙,帮我想想。过几天我再找你,好不好?」

「唉,我想好了呀。」要怎么表达,你才信我不是赌气?「有一样决定你可以选,就是去追你爱的东西,你爱的人。你爱小倩,那就把她追回来。很简单的……喂,你蹲在地下做甚么,头晕?」

唐家祥趴一下打着打火机,原来他是在摸索着找我俩的安全头盔。看那样子,完全不想答理我一番温馨劝说。

「喂你想过没有,你跟她想开甚么样的餐厅?卖哪一国的料理?」

唐家祥执起两顶头盔,放在膝盖上,举着打火机,盘腿坐在地下瞧着我。火光映着他椭圆脸蛋大眼睛,楚楚可怜,好一个卖火柴的大男孩。打火机燃久了产生高温,迫得他慌忙熄火甩手。他竟然又掏出手机,按亮了萤幕照明,继续盯着我看。

我想一想又说:「这样也不错,你有得寄托,也不必借头借脑跑来『Sherman创厨』当股东了。」

「嘿,阿文……」他的声音还是沉稳。我不知这一声呼唤甚么意思,我也无法再去直面他的任何意思。

「对了,唐老板,有件事我拜托你,你千万、千万不要自己担任主厨,这样你开一家倒一家,开十家倒十家,这个我可以铁口直断。你喜欢煮,回家煮给小倩吃就好。唔…… 这样叫她好别扭,我可不可以叫她Cynthia?」

「阿文。」

「我觉得你对中国料理比较在行,就卖这个吧。中国菜系很多,照我对你的了解,你最懂吃粤菜和川菜,不妨思考怎么融合它们的特色。市面上的粤菜近年好多老菜色都推出了辣味,和传统粤菜偶然有的辣不一样,是麻辣,可见已经有人加入湘菜和川菜的元素了。但是要用花椒之类香料融合出新味道,还是一门艺术。你一向很有实验精神,可以藉机考考你的厨师,哈哈,就像你考验我一样。」

「阿文,你不要……阿文。」

「噢,还有,你别不自量力去卖北方菜,你连去哪里请厨师都不知道,我看你啊,只懂吃烧饼。上海菜市场已经饱和,不必考虑——」

「阿文。」

我忍不住了。「你一直念咒一样叫我干甚么!魂都被你叫过去了!」其实,也早都绑在你身上了。不要再呼唤了,除非你愿意让我嵌在你身体里,除非你现在就抱我。因为,在你怀里我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

十一、(4)

「你一直说这些又是干甚么?」

「我在给你建议,帮你打算。」

「我没说要你打算这个!」唐家祥霍地跳起来,暴力地把头盔往我肚子上塞,我伸手一拦,唐家祥反应快,手扬起,头盔结结实实地撞在我胸口,定期运动果然身手不凡,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揍我。「我叫你多想一下再答我,你没听见?上车,回家!」

那胸口的一记撞击,连同他的不耐烦催促,尽数打垮了我的武装。我退了两步,抓紧了头盔边沿。唐家祥催动油门,好似在挑衅我,W650原本平和的引擎声骤然拔尖,像钻子一样侵袭我耳膜,有甚么东西被唤醒了,我的体腔深处蓦地里产生一股渴盼到极处的暴力。

——从尖牙利齿的讽刺,到淡然自若的东拉西扯,无非重重盔甲,我必须在他面前替换着披上,若非如此,他甚么也不用做,仅仅看我一眼便能使我失速下坠。而他却连武装也不让我拥有!

我叫道:「你问我怎么做,和你说了你又不听,整我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我没有一句不真心。」脚下虚浮,我快要站不住了。被人冤枉没甚么,被唐家祥冤枉却难以忍受。而真话被他看作谎言,是荒谬到让我差点笑出声的冤枉。

你要假话,那我告诉你假话吧。「我只是不想和一个女孩子抢你。和男人抢你,我可能还有点斗志,和女孩子抢,算甚么啊?」我戳戳脸皮,「这叫做大丈夫的颜面呀。」

唐家祥慢慢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我冷笑:「你想听甚么,尽管说出来,我照着讲。」

唐家祥还在催油门,那时而尖锐、时而平缓的引擎声音,不啻另类的逼供酷刑。他从前就擅长逼人招供,居然带着这本事投生。「你是不是讲真话,自己知道。」

我偏过头,睨视他双眼,「吞吞吐吐的是你吧。你想我求你和我在一起吗?你想我妨碍你和深爱的人复合,想我害你一辈子没婚姻没家庭?他妈的你有受虐倾向?」

婚姻或同居可以到海外去办,家庭可以只有两个人一只狗或一缸鱼,这些逻辑细节,我当然不管。我不知是气他逼我自陷屈辱,或者恨他犹疑不决,唐家祥你傻了?你想要甚么,自己都弄不清吗?

「阿文我问你,」唐家祥简直是个机器人,身当此境还能够抑住情绪。他妈的你如果是机器人就好办,我当场把你砸成一堆废铁!他伸出手,彷佛想按捺我,又讷讷地缩回去,自顾戴上了手套,「问你一句话就好。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所以不要我了?」

再没有一句话,如斯惊心动魄。

我与他的重遇若是翻天覆地,那也是美好与忧惧交织;这一句问话却把天和地都揭开了,连漫长的时间都不再是我的屏障。

唐家祥好听的男中音依旧,这句问话又格外低沉,情意格外诚恳,只有性感二字可以形容。然而它杂在引擎声里,却刺耳得教我宁愿没听见。

「或者你从来没忘记过?」

我很可笑地把头盔往头上套,却被他拦住。

「这么久了,我一直见不到你。如果你是因为记得一切所以躲着我,那便真相大白了。」唐家祥一手抚到我胸前,又忽然怯生生地收手,不知在怕我甚么。「躲了这么多年,躲到这么远,你也没想到这次会被我找出来吧?」

……阿祥,我们回家吧。

不,我是说,是你送我回家,然后离开我,干干净净。以前,我们总是一起回家,有一个共同的庭院和厨房,用同一套碗碟,可是我们还是分开了,为了很痛很痛的理由分开。这一次,让我们分开的时候少点疼痛吧?

唐家祥没再逼迫我表态,他已经不敢看我。我陡然全都明白了,谭倩仪这番出现,只是个他能利用的巧合,用来试探我,瞧我有多想留住他。

「你这个人,做事总是甩出去甚么也不理。你想留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尽力留住?我为甚么不是你想留住的东西?」

他的确看透我的为人。如果不是…… 我说甚么也不会放他走。但是我求你了,让我们各自回家,不要再刨挖我俩的昔日苦难了吧。现世你过得很好,这便足够,我…… 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最低限度在你面前的伪装,还做得到——哎,哎,不过你和谭小姐将来那张请帖,就不必费事寄给我啦。

「你觉得我们从前的缺口,无论怎样也修补不到,所以宁愿不要我,对不对?你甚么都记得对不对?」

这小子,平常口才不好,只懂打电脑和吃东西,斗嘴只有给我占便宜的份儿。到这紧要关头,又变得这么条理清晰、咄咄逼人。你也真是的,如若我是你想留住的东西,你又怎会出此下策,用前任女友来试探我?我不和你算你人间蒸发的一笔帐,因为情有可原,你无端端同个男人发生关系,躲起来反省自己清白如何毁于一个大年夜,这哪里能怪你。而你怎么能用我们的往昔当谜题,以我的尊严下注呀?

我戴上手里的S牌高价头盔,他没再阻我。一股冲动升上来,我说:「喂,可不可以借老婆给我?」轻轻踢了一下他车子的引擎殻。向来只见那引擎殻极是湛亮,里头元件我看不到,但以唐家祥的性情,在这个海风侵蚀机身的地带一定尽心尽力地保养。

唐家祥一楞:「甚么?」

「你老婆,车呀!你知道我懂骑车,只是自己买不起。好不好,兜一圈回来立刻还你?」让我逃开你,一下就好,此刻我就是没办法在后座若无其事承接你的背影。

唐家祥这才回过神。「开甚么玩笑!你又没牌。」

我开始拽他身体。车子是停妥的,唐家祥却是不会和我打架的,很好对付。他抬手架了两下,我便拉他衣服,那身唐衫似的白衣还是很诱人,但此时我并无将之撕开的企图。唐家祥捉住我手,不敢用力扭转,我轻易挣脱,又和他拉扯了几下,在他肩窝猛然反推,将他从那一侧推下了车。

唐家祥有点仓促地跳开,姿态可还是很漂亮。他一边叫嚷:「阿文你发甚么癫,不可以!」一边上来阻挡我。我跨上车的时候,顺道抬腿将他踹开。

是扎实的一踢。我的右腿蹬出去时,心里一阵快意,如果有可能,我也不要骑他妈的甚么车,只想就地把他痛打一顿。我眼角馀光看见自己的鞋底踹在他的腰间,唐家祥伸手挡时,手背也被我踹中,我觉得鞋底碾中了甚么柔软的东西,他皱眉叫了一声。不知何故,这一声痛呼有那么一秒撩起了我的情欲。

你也是这样对待我心里柔软的地方,粗糙不留情面。我只是报应在你的身体上,只不过打你一下,纵使你身体上受伤,又哪里像心里的伤难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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