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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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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个「熟」字,我心里又笃笃跳了两下,不知她是否洞悉一切而意有所指,专指我和唐家祥在床上那种「熟」法,好用来讽刺或是埋怨我。一刹那,我像初恋少女一般脸上发烧。

然而,Sherman创厨虽然离「傲视本区餐饮界」还差得远,本小店暂时也无须烦恼被黑道收取保护费的问题,可是要在住宅商业混合区开业生存,店主也是有几分周旋本事的,否则众位邻里怎能容许夜晚酒吧时间、客人手持酒杯在楼外谈笑又兼吞云吐雾?我直视她晶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说:「好,Cynthia,我有点事必须和你私下谈一谈,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哪天与你在这里会面?到时,要耽误你两个钟头的时间。」

谭倩仪微笑道:「在洗手间门口吗?我OK呀。这里毫无异味,待两个钟头完全没问题。」

该死!谭美女不愧是和唐家祥棋逢敌手的狠角色,一脸无害,岂知该低级的时候跟我一样低级,只是她明艳照人,我再投生三次都赢不了她,这么一位知情识趣的佳人,唐家祥哪里能抗拒?我说:「好啦,你赢啦,我自然是说在用餐区了。我招待你。」

谭倩仪不再搞低级,低声问我:「你是以Sherman创厨老板的身份和我谈,还是以他兄弟的身份?还是更多别的?」

「都是,你所想的通通都是。」我豁出去般地说,「你真的很聪明。」

谭倩仪一笑,含蓄地掩去了眼中的淡淡失落,「不是聪明。很多事他从来没说过,但我看得出,再同我自己、同我跟他的情形一比对,猜出来便八九不离十。有个说法很老套,连续剧已经讲到烂了,不过你可不要不信,那就是——」

我与她异口同声:「女人的直觉嘛。」

这份女人直觉不知是否感应到了我对她颈子、胸口与腰线的邪念,我又害羞了几秒。但我想,她有此殊色,肯定对这种事相当习惯。我说:「既然你甚么都猜到了,可不可以暂时保密?」

「难道我会猜不到你要我保密?」谭倩仪仍是淡定微笑。妈呀,我快要爱上她了!她纤手一摆:「说吧,我们定个日期时间,我一会儿留我email给你。」然后她眨眨眼:「专属我们的约会,我一定保密。」

我已经被她收服。唐家祥伴我夜游那么多晚,又陪酒、又倾谈、又做车夫、还被我占便宜,搞得自己像贵妇俱乐部的牛郎,才换到我好不容易重新开启的心;谭倩仪仅是出场吃一份炖饭、开两句玩笑便令我心仪了。唐家祥「嫁」给这种人,我退场也甘心。「对,我们的秘密约会。只要你不嫌弃我跛脚又邋遢,讲话不够得体,到时你将是我约过最重要的女孩子。」

那句话的后半部,我真心诚意。因为唐家祥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人,而他下半生最重要的女人,亦无庸置疑是我目前摆在至上尊位的。(她对他的下半身也是最重要吗?你问我?那我当然不服输啦,可是不服输又能怎样?)我对她如此谄媚,不是为了巴结美人,或许我有那么一点管不住的调戏心情,但我是真切地希望,和她谈过之后,我们可以联手给唐家祥幸福。

那句话怎说的?当你看到一个人幸福便于愿足矣,那么你是真的爱了。

我多么不想承认……我却也只能承认。

十四、(1)

直到大腿上又长又深的伤口拆线之前,又到拆线后继续护理到不再怕它裂开,我便这么多了一个月的时间,处理我计划中的事,也放任唐家祥的味道与声音盘据我的厨房和卧室。后者,我无能为力阻止,可是我已然对自己诚实,我其实庆幸自己无能为力。有时我甚至异想天开,早知那个凌晨在公路上不要减速多好,跌得重一点,伤得惨一点,说不定能再多半年。

Sherman创厨是中西融合料理,唐家祥却拿手东方菜式。他把握这段时间为我煮了许多菜,大有替自己手艺平凡形象翻案的姿态。为我煮疗伤上品鲈鱼汤的前一晚,还为此打长途电话去请教他母亲,银花鲈鱼和七星鲈鱼哪一种对伤口修复更有功效?有甚么美味又补身的煮汤秘诀?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我将午夜电视购物频道转到静音,偷听他母子谈话,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唐伯母的叮咛,唐家祥则是一叠声地说:「是,是,喔,我知道了……」又问:「那姜丝好呢还是姜片好呢?老姜还是嫩姜好呢?……改天我想换换口味,煎鲈鱼也一样有效吗?……」

唐伯母不知说了甚么,唐家祥不好意思地说:「喔,我这里是真的有个病人,不能拿他做实验呀,一定要一吃见效……不要笑我了,我知道姜丝和姜片都是姜了啦!」

唐家祥垮着眉头苦笑的侧脸又成了个小男孩,比厨房里的他还要愣头愣脑。这是我没曾尝过的天伦乐,纵是深广的海洋也隔不开母子同心。我有些明白了:唐家祥的淡定和独立,或者有一部份是来自于原生家庭赋予的安全感,使他在事业和情场上都是有恃无恐,不像我;若说我的闯荡是赌徒风格,他便是从城堡出征的王子。而他入厨煮饭和享受美食时那孩子模样的无邪,也是由于自小受宠,那率真的一面得以保存。

在我车祸那天,装睡骗来了唐家祥的真心话,那时他说我是个半大半小的家伙,一半成熟得太快,一半又追赶不上。他自己何尝不是一半成熟、一半童稚?只是他的「一半半」,比起我的自卑人格平衡太多了。我又听见他问:「那,土鲮鱼好不好?淡水鱼和海水鱼一样补吧?……拜托,不准笑我,我想鱼肉都很有营养吧?我打算塞给他很多蛋白质……」

我小小地欢呼一声,又偷偷叹了口气。欢呼是因为不久便要有鲜美鲮鱼吃了,叹气是为了可想而知唐伯母不知道这个「他」是怎样和她儿子纠缠不清,害得她要迟一点才能等到儿媳妇谭小姐进门。

唐家祥的各式中菜,一度令我差点撤回对他手艺的严厉批判。例如,他果真煮了鲮鱼给我吃,用原油豆豉配上节瓜来煮,这是三两下能变出的家常菜,家常菜却最考验功夫。节瓜清甜绵软,唐家祥有个很童趣的说法,称它是「冬瓜的远亲」,也就是说多煮一阵便烂了,也失去了甜味。唐家祥却有办法维持它的爽口与甘甜,恰好配上新鲜鲮鱼突出的鲜味,鲮鱼则被唐家祥叫做「鲤鱼的远亲」,这小子生物学得不怎样,对食材的来源倒有一番研究。大功告成前最后几分钟,他又淋下少许黑芝麻油提味。我的第一时间感想是:「哇,做你情人不见得幸福,但是做你儿子想必不错。如果你是我老爸,我放学马上乖乖回家吃饭,绝不在外逗留。」

尽管身在餐饮界,我的私家厨房配备却比他家还不如,唐家祥也就当仁不让地把大批用具配料搬到我家来。我问过他:「等我拆了线,你又要通通搬回去?」

唐家祥耸肩说:「不必了。为了搬过来我还得搭车,再搬回去实在麻烦,通通送给你。」

便这样,我的厨房一下子多出好几个欧洲国家的橄榄油,多出中国北方的几款五年老陈醋和辣椒油,多出玫瑰盐,就连原粒黑胡椒也多了两种,又有了牛排测温器、烹煮温度计、一整组花式蔬果刀、以及大半组名牌陶土锅盆。不过,除了这些好东西,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赶着清掉的食品,显然有快过期之嫌。我指着一块乳酪问:「这是真的英国Stilton蓝霉乳酪呢,还是法国Brie发霉又变硬了?」

唐家祥冤枉地叫道:「是Stilton!」

我又指着一罐腐乳:「那一粒粒的是蒜头呢,还是虫蛋……」唐家祥叫:「是剁碎的蒜头!你看标签上写着蒜味腐乳!我看起来是那么脏乱的人吗?」

我嘻嘻笑道:「我又不是没进过你厨房。你在家里是甚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他为了平反自己厨艺的臭名,稍有讲究的菜式也做了几道。同是鲮鱼,他便多煮了一道茶树菇鲮鱼,以腐竹细心卷起,不幸他太过贪心,想要来个豪华版,于是切碎了罐头鲍鱼混进去,鲮鱼的锋头当即被鲍鱼抢光了。我咬下半条鲮鱼卷,隔着半空在他鼻子前点了点:「你呀就是甚么都想要,不想损失这个、又想留住那个,弄得乱七八糟。」

他愣了一下。我一看他的表情,马上也省起了,「……我没别的意思。」

他说:「我也没想到别的意思。」

两个言不由衷的人默然共对数秒,我摇摇头,又提起了筷子。不管了,今朝有好菜今朝吃,这道菜的用料虽然有点……好大喜功,可是三鲜齐至,又有腐竹增味,确实也很有奢侈快感。我能在这里吃他一顿亲手煮的饭,如今也是奢侈,每吃一餐,便少一餐,又何须在有限的奢侈中平添烦恼。

他关注地看着我,眼睛眨呀眨,我知道他有两件事想要问,可是我偏偏只答其中一问。

「很好吃。真的,」我啜下茶树菇和鲍鱼的汁水,说,「所以你记好啦,你开创意餐厅真的不要做西方菜,一定会有人赏识你的中餐的。」

另一天,他休假,我上班的时候他便整天耗在我家,接我回家时他将门一推,得意地说:「先不要进去,站在这里闻一下。」

「我是病人啊!你叫我半夜站在家门口不准进去?」我歪着身体,靠着他肩膀,苦哈哈地说。

「你闻闻看嘛,五秒钟就好。」唐家祥央求,「是不是站在这里就能闻到好香?」

十四、(2)

真的好香。就算不到香闻十里,起码已经香闻电梯间和防火梯。我吞着口水说:「好浓的上汤味。你买了上海餐厅外卖?」

「嘿嘿,终于也有我让你吞口水的时候了。」唐家祥差一点搂着我跳起舞来。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熬出一锅扁尖笋火腿鸭骨鸭肉上汤,就等我到家,好煮面给我吃。正宗上汤煨面的面身要煮到略带软烂才对味,唐家祥却是al dente口感的忠实拥趸,世上凡是面条,他一律当作意大利面处理,包括台湾面线也难逃被他煮得半生熟的命运,不过在我坚持之下,他对此道煨面妥协,耐住了性子站在炉火前等细面吸饱汤汁。细面的少许面粉香混着汤头味不断飘出,衬着面条滚汤的浓稠声音,过不到几分钟,沙发里的我已经嘴馋得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康复中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跑到炉前一起等面。

掀开锅盖时,我望见汤面的晶莹薄油,不禁斜了他一眼,心想你为我用了这么大功夫,难得一天休假也不和谭小姐约会?却又觉得,这一问未免太贱,人家已经明摆着为我费心费力一整天,我又小家子气地吃甚么天外飞醋呢?

见过谭倩仪后,我有意无意地总把自己和她的雍容大度比较。当我和唐家祥并肩站在热气蒸腾的汤锅前,想起她,彷佛听见她的幽灵在我们背后轻快地笑道:「不要紧,你是病人,现在是你比较需要他,我少一天和他相处,又有甚么关系?」

真实世界的谭倩仪也许不会说出如此着痕迹的话,她肯定有更聪明又安慰人心的言语。只是我们三个人心知肚明,他和她是来日方长,我和他是去日苦多。我们的一年多过去了,好几个世纪也过去了,无论对于屡屡错过多么不甘,我俩的日子毕竟也该走到尽头。

也是在唐家祥大摇大摆夜宿我的卧室后,我才知道他喜爱机械机芯手表有一个很可爱的理由,那便是他容易失眠。他老觉得大部分的钟和表都吵死人,他家没有时钟,在家只看电脑和音响显示的时间,而机械表便是他认为「感受无声无息之时间流逝」的最佳选择。

——这说词很浪漫,如果我是纯真少女一定当场倾倒。不过我素知这家伙为人,他不经意说出来的老实话往往听上去无敌浪漫,而他自己还傻傻地不知道,自己的浅白表达在他人听来很像文艺青年强说愁。

于是为了他,我只好把卧室里的钟表通通收到起居室。岂知这样还是不够。在他第五个夜宿我身边的夜晚,他终于发难了。那时我的缝线伤口与跌肿的手脚还很疼痛,睡到一半有时痛醒,其中一次朦胧醒来,由窗外透入的微弱街灯,我赫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黑暗卧室里飘游。

我啪哒一下拧着了床头灯,骂他:「你起床尿尿就尿尿,在房间里游来荡去地扮甚么鬼?你梦游?」

「Sorry,Sorry,I didn’t mean that……」恍惚的唐家祥也被我吓到忘了中文怎讲,简直旧毛病发作,「我不是要去厕所,我在找床单……」

今晚我又没和你……好好地换甚么床单!我没好气地问:「你尿湿床啦?」

唐家祥小声地说:「不是,你不要生气,我……我想把起居室那一堆钟表包住。」

「都放到沙发里了你还不够?」你是童话里的豌豆公主吗,这么敏感!

唐家祥说:「不够哪,我真的听得到,到现在也没睡着。它们一起嚓、嚓、嚓的,我快崩溃了。」

「我已经放到沙发垫下面了呀,你明明是心理作用!」

唐家祥有点着急地说:「不是,真的不是。不信你现在去起居室,拿起一个钟来,看着它秒针,我在这里数给你听,你听我和它是不是同步,便知道我是真的听得见。」

大半夜谁要和你玩这种无聊游戏,我哇啦啦叫道:「好了好了我信你,灯也开给你了,快给我处理完毕爬上来睡觉。」

唐家祥早已熟门熟路地从衣柜揪出一条床单,这时才松了口气,「嘘,小声一点,你听你自己那把隔夜声多难听,平常声音那么好听,现在形象完全破灭啦。」

「哈罗,唐先生,这里是我家,我爱用隔夜声讲话、爱放屁、爱剔牙、爱讲梦话,你管我。」

我用棉被蒙住了头。唐家祥睡觉不但怕吵,也怕热,以一种破坏环境的方式猛开冷气,他自然愿意负担全月电费,其实他连水费也包办,带着手提电脑入住我家更是把网络费用也包了,只是我俩必须夜夜裹着大棉被睡觉,令我对地球大气层过意不去而已。

十四、(3)

他把起居室里的时钟手表通通包扎好又塞进沙发垫后,蹑手蹑脚爬上了床,熄了床头灯,轻轻碰了碰我:「你还没睡着吧?」

「……我在装睡,不要吵我。」

「你觉得刚刚那样像不像刚开始同居的情侣吵架?」

「你有同居经验吗?」

唐家祥说:「没有。你看我多单纯啊。」

「屁,才不是纯,是缺乏亲密关系历练。所以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在被里闭着眼睛说,「讲话像夜莺一样悦耳的人,刚睡醒也会有隔夜声,再美丽的天仙也会放屁和大便,样样都跟正常人一样臭。至于她会不会讲梦话甚至打鼾磨牙,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当然知道这些,我又不是没和女朋友一起旅行过!你真的当我纯情少年,不记得我还比你老啊?」唐家祥说,「我的意思是,像我容易失眠、对秒针噪音敏感这种事,不就很像同居初期会引发争吵的话题吗?」

我从棉被里探头,「而且第二天早晨还会因为其中一个人搞错牙刷而吵架。」

「没错,就是这样。」

「那我问你,钟表噪音的事你为甚么前几晚不说,到现在才讲?你前几晚到底有没有睡?」

「……讲真,等于没睡。」他闷闷地说,「在公司精神恍惚,还被下属纠正。我本来以为可以忍的。你看吧,这也是同居初期症状之一,不想破坏两人感情,只有委屈自己。」

说得像真的一样,敢情我的疗伤期成了蜜月期,这小子是来跟我试婚的。「我们的感情你可以尽情破坏没关系。还有,我另外有句评语要给你。」

「……甚么评语?」唐家祥听起来很畏缩。

「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复杂,才会失眠。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自寻烦恼天下第一。哪有人连缺点都生生世世带着走的,真是无……无……」

我吞下了后半句。「无药可救的灵魂」,他诚然是,而我自己无药可救地陷溺在这缺点处处的灵魂里,实在并无资格多嘴。

唐家祥不语。隔了一会儿,我逐渐堕回昏沉状态,胸口却被他的手轻轻搭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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