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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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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记不记得总是有人喝醉了唱歌?」那个人是他还是我,我真的想不起。这份记忆唯有酒香阵阵和歌声昂扬,倒像是喝了好多酒又跑去听一场演唱会。

他想也不想,顺口便说:「是你唱了,我很拘束的。那时,学过音乐的是我,可是你的节拍音准都是上上水准,在你身边我怎么肯献丑?其实你也没有醉,唔,你那时的声音和现在一样好听……只不过,哈,那时我没听过你半夜骂人的隔夜声,因为我并没有厚脸皮赖在你床上睡觉。」

我们都曾是时代洪流中的无名氏,那一段沉积在历史里的平民苦乐,亏他说得像是我俩童年往事一般自然。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左右看了看,确定上面的表情真的叫做满足。原来你听到我骂你的隔夜声这么满足啊。可惜,以后不能常常半夜起身骂你了。

我问:「好吧,那我唱了甚么歌词?甚么秋风、甚么树叶的?」

不知是唐家祥果真记忆无误、又或者他学生时期温书很勤劳,他回答起来彷佛在背自己的护照号码那么顺,只是抑扬顿挫悦耳多了:「秋风何洌洌,白露为朝霜。桑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

我忽然佩服起那一世的自己来,现在我只有「床前明月光」担保不会默错。

「下面还有好多句的。你那时超级喜欢这一首,因为你总觉得人生苦短,世情变化多端,身强力健的年轻人转眼也会老,没一样东西是长久的。」他活像打学生人格评语的老师,「你的思想比现在还要灰色,如果那时候就有虚无主义,你一定是虔诚信徒。」

我无话可说。

「那个你啊……在笑得很开心的时候,眼神常常突然会飘走,好像想起甚么忧愁的事,事实上你的人生也真多磨难。可是跟着又看到你很得意的样子,因为你不喜欢被人可怜,是很骄傲的一个小弟弟。那个你,只愿意……只愿意在我面前示弱。」

我总算找到插嘴的空隙。「甚么小弟弟!那时你又大我很多吗?明明我记得……我……」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是不去承认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已是历历在目。这一世都搞不妥了,我更不想令他以为我单单是为了那些旧帐才离开他的。

——无法直面的历史只占了不到五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更大原因,是他没有选中我作人生伴侣,那个一起开餐厅的人选从来也不是我。感情不能自讨没趣,这说法很庸俗,也很透彻。

「生理年龄小我一两岁,心理脆弱起来就小我五岁,耍起赖来小我十岁。」唐家祥气定神闲,「现在有没有长进,也不必我多说。」

小棋的「自私」指控突然在我心上撞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的决定算不算一种幼稚的行径。我推开通往露台的门,万家灯火之外是隐约的远山。我看着被楼房分割的夜空,都市光害还是一样严重,通天诡异的暗红,只有靠近山的地方才有一些些天空的黑蓝原色。

我们从多远的地方来?怎么克服时间阻碍的?他要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找到我,又为甚么不守住那份意志呢?或许他的心愿,毕竟只是陪我一阵、说几句废话而已,这是一个很好强的灵魂,烹调也好、事业也好,都当成挑战来办,我就是他所争取的挑战之一。

「还有几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在我身后说。

我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甚么。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小时候总是不把分手当一回事,」他淡淡地说,「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到我们都老了,就回不去那个随随便便讲分手的时候了。那时你连在我面前,也怕我笑你太重感情,老是装得一副想闪就可以闪的洒脱。」

他来到我身后。「所以你远征的时候写信来,用同一首诗的后半段答覆我:勿言一尊酒,明日难重持。你一张嘴倔强,心里明明就很怕没机会再跟我喝酒讲废话。你不是怕死,你是怕再也见不到我。」

我仍然望着那不受光害侵袭的一线远天。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我那一生里面念了很多、很多、很多次,第一次是读你写的信,然后……」他说不下去。

我再也不抗拒他的拥抱。他的脸从身后埋入我肩颈之间,身体软软的,蓦然变得很无助,他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无助。这个拥抱一点色欲也没有,又比朋友兄弟多出一些甚么,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我几乎以为那多出来的东西是依恋。

我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哭泣的他,和身后这个时而稚气的大男人重合起来。那一世他变老时我没有跟上,因为我一直停留在某个任性抉择的关口。当时我无意间做错了一件事,欠他很多,使得他连家都没有了,我付出再深的情也还不起的,更遑论用金钱与劳力补偿,我只能用性命去还。

「对不起,最后一句我没办法读出来,太多回忆了。如果你忘记了而又想知道,」他闷着声音冒出一句很搞笑的话:「……自己上网查吧。」

所以,第一次,他念的是我的信;往后无数次,纵使我没真的听到,也猜得出,他是念给幽冥中的我听。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十七、(1)

唐家祥的生日在八月中旬,我在他生日前十天吃到他的手工可可蛋糕。认识这家伙这么久,前生后世通通算上,只有那一个蛋糕堪称经典。

那一天就跟其他所有日子一样,他没有休假,我工作量也未减少,我们没有邀请任何朋友,两个为了生活而劳碌的家伙默默共乘一架重型车回家。只除了几件事不同:我的伤早就好了,谭倩仪和我会同顶让仲介也谈妥了顶让费;谭倩仪向创厨空间的房东大方开出加租的数字,因为她要连巷内的停车位一并租下,增加竞争特色;Ivy和阿梁则答允我,在我搬迁的过渡期间供应我摆放杂物的空间,我们很快说定了日程。

——其实不能说是搬迁,因为我是要将大批杂物寄存到租赁的迷你仓库里,我再不会留在这个城市,我此后的落脚地,不需要这么齐全的家居用品。

小棋和我不知是吵累了,又或者事到临头毕竟重新看见对方的好,从那个伤透彼此的晚上以后,我们从火爆对骂与冷战转为疏远,而后,在某个晚餐时间开始前的空档,阿梁在帮我电话询问私人仓库的发票事宜,我则在另一条线上预约运输服务,小棋路过,站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我们分头关上手机时,她说:「他们那个运输服务可不可靠呀?会不会乱丢乱放,把你收藏的餐具都打烂?」

我楞了一下,一时以为她要找碴,淡淡地道:「我收藏的餐具又不是贵重古董,再说我十几岁以来在外流浪这么多年,打包装箱没甚么问题,该垫该绑的我都懂。」

「你在现在这地址已经住了很多年,杂物一定很多,」小棋说,「细碎物品需要细心分类包扎,免得几年以后你从那甚么鬼地方回来,不认得自己的东西了。」

他们都知道我受雇的新工作为何,秋天开始要在甚么场所上工,虽说可想而知环境杂乱、文化生疏,但也不能叫做鬼地方吧。我仍旧淡然回应:「我知道怎么处理。」停了一停,瞟了阿梁一眼,微笑道:「也搞不好不回来了。」

阿梁很有默契地坏笑:「老板,你要娶金发妹拿居留权呀?」不愧是我员工,上任未久便摸透上司心情,臭味相投。

我朝他摇手指:「我快要不是你老板了,而且,又不一定是娶金发妹。跨境火车跑的地方那么多,还有印度女孩、土耳其女孩、还有那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边界国家的女孩,黑发红发甚么发都有,异国风情满点,大眼睛翘嘴唇,要从中选一个都好难啊。」

阿梁满脸向往,问:「你会经过的那些国家,女生身材都很好吗?」说着两手在胸前和屁股后挥了挥,似乎想比划,又偷看小棋一眼,两只手乖乖放下了。我说:「我的眼光挑的那一定超好呀!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等一下,是我娶又不是你娶,要你在那边幻想甚么?你给我收心!」

小棋打断我俩的男人妄想:「曾兆文,你才要等一下。你快讲个时间,我去帮你打包。」

我又是一愣。阿梁看「爸爸妈妈」似乎又要开战,立刻很识相地说:「我去放洗手间的肥皂和厕纸。」从柜子里捧出洗手间清洁补充包,转身便溜。他前脚一出去,我便问小棋:「你要来帮我打包?为甚么?」

小棋说:「不就怕你东西没包好,被仓库工人弄坏?还有个原因,阿梁在我不方便讲,你现在跟唐家祥每天纠缠在一起,你怕被他发现,不免拖慢你打包进度,你去他家睡几晚吧,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住你家,帮你通通打包到好。」

我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我们初相逢的那段时光,她正是我那极干净却寒酸的小居室常客,她要睡我床我都不介意,甚至她要像从前那样光溜溜地睡我床,我也没有第二句话。只是我们不会再有何牵连而已。她一语道破,如今和我纠缠的是唐家祥了。

尽管这纠缠很快也要告终,等到我踏上跨境火车,成为餐车基层服务员的那天。

好一段时间未曾感受到小棋毫不保留的热诚,我不由得讷然:「你想得很周到。」

她点头道:「我必须帮你想得很周到。还有,那间仓库标榜冷气抽湿一应俱全,可是冷气校到几度?湿度又设定几度?会不会为了省电偷工减料?这些你都亲自去看过了吗?」

我说:「我有想到,只是没时间去看。」小棋轻声叹道:「你不是没时间,你也是怕他发现。明天Cynthia要开车载我去选洗手间的新挂帘和防滑地砖,仓库名片给我,我去帮你巡视一下。」

我凝视她,静默了一会儿。

小棋等了又等,等不到我回应,大剌剌地问:「干甚么一句声也不出,你傻了啊?」

我低头笑一笑:「大概是吧。好,我拿张仓库的名片给你。」决心离开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心头只有纯粹的温暖而无隐忧。

——还是爱,我们还是爱对方。甚么是老夫老妻一样的交情?不就是又吵又闹伤透了,才发现爱也爱得透了,离不开?

想起唐家祥和我越来越多的旧事以后,我也记起小棋曾经是谁了。甚么?你猜她是我上辈子的老婆?不,差多了,我才不会娶这个男人婆呢,那时我们勉勉强强算是哥儿们般的异性朋友吧,用现在的话来说,连同唐家祥,我们三个差不多便是感情比较好的公司同事,而那也并不重要,反正人们来来去去,生死交替,魂魄重新碰头也不是多稀奇的事。重要的是,这一辈子,小棋与我会是一世的伙伴。

我忽然有点后悔说出「不回来了」的玩笑话,实心眼的小棋会当真的,我得找个机会跟她解释。

小棋如计划进驻我家,因此我和唐家祥吃生日蛋糕的地点,是在他的狗窝。为了找藉口骗过唐家祥这只狐狸,我费了好大心机去构思,总觉每一种说词都有破绽。到最后是天外飞来的道路工程救了我:通往我住宅的马路即日起封闭数日,晚上十一点后返家必须绕路,绕路时连连遇上单向路,折腾甚久;而要从Sherman创厨返回唐家祥那清静社区的大厦,是往市郊方向,大路直达,反倒需时较少。

这下义不容辞,第二天我便背着整袋内裤牙刷毛巾去作客了,顺便偷传讯息给小棋:「目标已经引开,立即行动!」钥匙自然一早已给了她。

十七、(2)

我就说嘛,人一行起运来,连政府交通部门都会帮你。无神论者如我,并不怎么信天意,但是运气彩头之类我就很信。运气好,说明我的离开有个好兆头,说明我的决定或许正确。

我在唐家祥的垃圾堆沙发中挖出空位坐好,开了香槟;唐家祥拿出当日凌晨烤好的蛋糕,蛋糕已雪藏到略为坚实,在常温中放置五分钟后,唐家祥满意地说:「下手吧。这是它的最佳状态。」

蛋糕面的可可糖霜异常厚重,我不免担心它会甜腻过份。唐家祥则强调这层糖霜只有百分之四十来自超市的德国调理粉,另有百分之四十则和蛋糕本体一样,来自法国的高价可可砖,绝对不会过甜。这蛋糕是椭圆形的,我皱眉问:「你是不是太粗手粗脚,把蛋糕模压扁了……」

唐家祥在桌上拍了一下:「它本来就是这个形状!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设计感吗?还有,我在过生日,你不要一直笑我好不好。」

我连忙敬酒道歉,再恭请寿星切开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寿歌,我看着他爽快地一刀切下,赶紧捉住他手腕:「打火机拿出来,我准备了蜡烛。」

他面有难色:「一定要?这样好sissy呀!我一群朋友从来不这样搞,举杯讲一声生日快乐就算了,吹蜡烛许愿是女孩子的把戏。」

「嘿呀,你这讲法大有问题,又歧视女性,又歧视蛋糕蜡烛,你平常不是很政治正确吗?」我捉着他的手摇晃,「快点,一定要。你要许愿,还要许足三个愿望。」

这次再不逼你许愿,照你那套自以为很man的庆生方式,以后你更有甚么机会许愿?都是你,害我一起迷信起来,我只是想让你对未来多一点盼望,让那些希冀多几分实现的可能。

唐家祥就范了。他望了一眼我点着的三根小小红烛,便闭上了眼。他闭眼低头的时间很长,我差点以为他白天工作太累睡着了。好不容易他抬起头,打开那对加班疲累却仍然神采温润的双眸,把蜡烛吹熄了。

「来,按照惯例,要讲出前两个愿望。所有的愿望才会通通实现。」

「你到底吃不吃我蛋糕!主角是蛋糕!」唐家祥委屈地拿着刀,爱怜地注视着他的心血。

「讲一下又不浪费几分钟。」

他想了一下,说:「其实也就是很俗的愿望,连世界和平的抱负都没有。第一个愿望我祝老爸老妈在海外健康快乐,出入平安;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下一年不要时常加班。我快三十了,加班太多我四十岁就肝硬化了。」

「喂喂喂喂,寿星可以这样乱讲话诅咒自己的吗?」我打了一下他的脸,以示掌嘴处分。心下嘀咕,这两个愿望有甚么值得他沉思那么久,第三个多半是希望和谭小姐交往顺利永结连理,也不至于要沉吟再三。刚刚他肯定是偷偷睡了一下。

唐家祥说:「你再不吃,我便讲更多诅咒。我加班心烦,烟瘾变重,会得肺癌。我加班之后疲劳驾驶,又难保不出车祸——」

他越来越懂撒娇了,嘴里吐出的话也一天比一天贱,我再不离开他,他便成为曾兆文第二了。我一手捏住他嘴唇,一手叉起一口蛋糕送进嘴里。

唐家祥「呜呜呜」地从被捏住的嘴唇中间发出一串声音,很像一句问话。我松开了手,他盯着我的脸,眼睛发亮地问:「你服了对不对?我看你这个脸色就知道你服了。」

我握住叉子瞧他,忽然把叉子戳到他脸上。他「唉啊」叫出来,闪避着我的叉子,脸颊却被叉子拨得靠过来。

我像是叉起一块肉一样将他的脸移动到我面前,狠狠在他唇上啄了两下。

我扬起下巴说:「我不想大声赞你,我这个人很斯文,刚才已经把赞赏的话都小小声讲完了。没听清楚是你的事。」

唐家祥迟疑了一下,说:「对,我没听清楚。你再讲一遍……」他凑近,一口含住了我下唇,「……这次讲慢一点。」然后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啜了起来。

叉子锵然落在玻璃茶几面,才一触到茶几,唐家祥便伸手将它按住,止住了噪音。电视机和音响都没有打开,这间居室的隔音很好,里头没有任何吵杂的钟表,于是世界刹那安静,除了口腔与嘴唇的湿滑声响,以及彼此气息的交拌。

我只听到我们如何互相索求到不知羞耻,缠绵到失去自己的存在。

我将脸向后一仰,暂时离开了他无止尽的吸吮,舌头在口里搅两搅,怨他道:「你把我嘴里的蛋糕味都抢走了……」

他的微笑很甜:「这样我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吃啊。」

我再度迎上去,用舌头把他舌上齿畔的蛋糕香抢回来了。他一息不停地吸溯着我舌尖时,我背上开始发烫,听着那熟悉的情色声音,一手往自己被撑起的裤裆伸过去,只想掏它出来,让他用同样的方法吸着我。他察觉了我的举动,悄声说:「不可以,你要先吃完我的生日蛋糕。」我说:「那么,吃完以后我要跟寿星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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