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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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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人,到底在我撒手逃跑的两年之中搞了甚么把戏?我被离得太遥远的变化弄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问哪一件事才好,又顺口问:「你究竟找我做甚么?弄得这么大事,我以为餐厅出状况了。」

「我……」他似乎被我问倒,竟然得思考半晌,才说:「……一步一步来吧。首先,我要你辞职。」

我倒不意外他说出这句话,他的理由也在我想像之中:「这工作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少了你,还有大把的人想做,他们不像你一样有经验,你何苦降级?这里没有人希罕你的才能,没有人知道你懂得煮,你除了薪水,很微薄的薪水,甚么别的利益也得不到。」

我说:「谢谢你帮我想。那,我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如果你愿意回去创厨做厨师,小倩会欢迎你的。如果你不要,她也有经营之道。」

不,这些话没有解答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可是那件事我问不出口,只好又低眼看着他没有婚戒的手指。那晚我没有仔细看清这对厚重又线条俐落的手,那晚只谈肉欲,不谈心,我以为天一亮就可以当作一场逼真的春梦。

唐家祥收到了我的沉默发问,可惜说出来的回答乱七八糟。「我和小倩……我们不是……不是对方的那个人。唉,不,我们……是那个人,可是……又不是那个人。」

你是不是中途在哪里摔下火车撞坏脑子了?到底想说甚么?

二十一、(2)

「你一走,我们便开始约会了,同时间我也入了伙。我们把对方当作共度终身的那个人,很谨慎地经营关系,我们不再是学生,不讲热情,只讲陪伴和支持。而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她……她是结婚的好人选。她也这样描述我。」

「那又为甚么不要?到底出了甚么问题?你们在我心里根本是模范夫妻候选人。」我淡淡地说。「你到底对她做了甚么?」

唐家祥看着我,道:「到十一月的时候,我们依照西洋风俗,商量要不要联名寄圣诞卡给朋友。我是这样提议的,因为我觉得迟早也会走到那一步,先让女孩子安心也好,她年纪也不算小了。那时她说:『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我只看见半个你。』」

「你真是……你不要恋爱了,你去做和尚算了,」我没来由地替谭倩仪感到愤慨,面对这个我想了几万里路途的人,我竟忍不了指责他的郁闷冲动。「你在太多事情上理性到不近人情,有时候偏偏又太放纵自己的感性,难怪你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和女生同居过,因为你左右脑矛盾,根本不懂得怎样经营亲密关系。你不做和尚也行,去娶你的镬铲跟饭锅吧,或者去和你的电脑结婚,和你的重车结婚……噢,我忘了,你的确把你的车当作正宫大老婆呢。唐太太近来可好?」

「我引用了小倩那一句话,你就能发挥这么多?」唐家祥微见不满。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么?亲爱的,我认识你两次,两次呀。」我伸出两指朝他比了一比,又反过手掌,在他脸前晃,那是英国人咒骂的手势,他知道的。「你记得你在海边对着我回忆失去她多痛?分手以后,你一直在等待复合的可能,你一直想补回那个很痛的伤口的。现在人家给你机会,你又搞砸。」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只有我在恋爱关系里面呀?你能不能不要事事都以我为本位去想?」他的表情似是快要气结,「不是只有我做决定,不是我全权主导,不是我在做皇帝、选皇后,她也有她的原则的!我是,我是——」他噘了噘嘴,「我是被她甩,还甩了两次呀!」

我立起手掌,在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下,「Cynthia干得好。你又痛了一次,这个惩罚很公平,现在你知道应该要全心全意对待人家了。那你便再去追回她呀,你这个人死硬脾气,恐怕连她嫁给别人了你都追得回。我……我不要看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

「你停两秒钟行不行?我这次不是——」

我不让他抢话,「你很年轻的时候和她分手,你记得多惨?我记得。你说你痛到吃不下、睡不着。你大概不知道这种症状叫甚么,我教你,这是爱她。你的理性认为她是好太太,感性也爱她,我看不出你有甚么只付出一半心思去复合的正当藉口?」

唐家祥嘴角微扬,对着月台空处抛出一个冷笑。我不知这有甚么好冷笑。这个貌似温谨的家伙一旦冷笑起来,那副模样……真他妈的贱。

「你笑甚么?」

「我笑你全搞错了。」

我们互相瞪视,一阵子没有说话。月台上的和风把他额前头发吹起,我忽然发现,将近两年未见,这个人却从来没有陌生过。我曾经那么决绝地出走,可是我们重新见面以来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一搭一唱地批评餐车菜色;第二件事,关起门来泄欲,彼此的快感带甚至无须摸索;第三件事,吵架。

彷佛我们没有分开过。

他说:「你知道她为甚么要我们结束关系冷静一下?因为她觉得我不够完整。不是没放心思在她身上,是我这个人缺掉一块了。」

这也说的是。唐家祥要对一个人好,肯定面面俱到,因为他有设身处地的细腻心机。害羞的他又老是担心伤害别人,即使对你再无心,周到起来也会令你觉得如沐春风。

「那个缺口,是你走了以后才有的。」他慢慢地道,「少了她,我曾经很痛,可是少了你,我连『我』都不是了。」他抬头回忆:「小倩说,如果Frederick还是完整的Frederick,那么或许她会重新产生恋爱的感觉,不是只看重唐家祥这个『好丈夫』的空殻。然而我那时根本就不是我。每次你不见了,每次我都缺掉一块。」

有几名火车旅客从我们身边走过,嘻嘻哈哈地拿着合成照片的风景画卡。有些好事者,不免面露八卦欲地打量面色凝重的我们。谁叫我还穿着制服。不能怪他们,我坐飞机时也很低级,很喜欢偷听客人如何追求空姐。

「我的里面,一定有甚么东西,跟着你一起离开了。」他说,「我一回想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情况,便恍然大悟。这次我们只认识短短时间,可是我的意识早已一直有你在,是你令我变成这个人格的。」

我觉得这说法很熟悉,有几秒失了神。一时没察知是他具体说出了我对他的感觉。

「三年前,我在餐厅遇到现在的你,我们一起生活,又有更多的你加进去,很像……熬汤那样地熬,精华混杂,熬了一年,将我变成两年前的我。如果有人叫我把你的成分抽出去,我都不知怎么下手。」他停顿,别开眼光,才道:「我也不想下手,我想一直留着那些你……在我的性格和意识里面。」

「小倩听我交待了实话,便说,那你还不去把那些遗失的自己找回来?难道要等整个人都空了,要等阿文进入别人的生命和性情?你受得了么?」他瞧着车窗上我的倒影,专心致志地陈述,就是不转脸看真实的我。他皱紧眉头,脸上的血色有点淡。「一想到那种事会发生,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出发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逻辑问题。在这种时候我只能学他,专注在无谓的细节推理,「那,等你找到……等到你变得完整,你就是会令Cynthia有恋爱感觉的人了。」

唐家祥总算回头看我了,只不过那表情,怎地好像老师在看提出刁钻问题的学生。我挺了挺胸,以示找碴到底。

「她在美国consulting公司做associate的时候,交过同公司的男朋友。她说她小时候不知道自己适合怎样的恋爱关系,听我说要开餐厅,便很高兴和我一起发大梦。她说现在她成熟了,她可不要和男友或老公做同事,更不想在合伙人里找老公。我很冤枉地说,那你不是哄骗我吗,一边和我合伙,一边心里早就在扣我分数了,外在内在的分数都被你扣完了。这个狡猾的小女人笑着说,她准我入伙她的餐厅,是看在Ariel一片厚意的份上。」

我闭上眼,胸臆间吸入草原饱满的清香。唯有在其中捕捉元气,我才能问出这句话:「那么,你想要我们怎样?你想令自己完整,想我们回去一起鬼混的日子,这样过下去,你和我的收场会是甚么?」

二十二、(1)

高纬度地带的春夏阳光斜斜映射在他眼睛,一刹那神采闪耀。他眼珠偶然反射的这点点亮光,正似三年前我在用餐区陡然见到他的一幕,那时我记起来的有限,只觉他对我多了额外期待,不知那期待背后,是我俩历史的厚度。在这人烟稀少的草原,我却似回到了喧嚣市区,置身那小小一块温馨又忙碌的煮食梦想地。

唐家祥说:「你让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关于我煮食的故事。唔,你知道我喜欢煮。可是,好像又少了点天分。」

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啊呀,谢谢你,你终于承认了。我打击你那么多次,你再不承认,我都以为我看走眼了。」看他表情受伤,我好心地补充道:「好吧,你的中国菜很不错,蛋糕更是上乘之作,不过,你的手艺有时灵、有时不灵,这实在……不算是称职的厨子呀。」

他哀怨地白了我一眼,「可是你也知道,煮东西吃的时候,我是非常非常快乐的。和吃东西一样快乐,尤其是吃你煮的好东西。」

我点了一下头。是的,这么内敛的人,只在厨房里奔放,一旦握住刀柄便是整个身心投注,洗一把菜也像是抚摸情人脸庞;下调味料,则彷佛正在进行拯救全人类的关键实验。至于我的作品投其所好时,他那享用的神态,像是吸了一公斤安非他命。

「我又想过,会不会是我根本不喜欢煮?只是想吃,其实对过程没甚么感觉?所以,遇到你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刻意禁止过自己进厨房。」叙述之间,他始终带着涩然的微笑。「我把微波炉搬到起居室,专吃现成食物,连碗也不洗,逼迫自己只用一副刀叉和一个餐盘,随便在浴室洗一洗就算。我叫自己不要再做梦了,以免浪费食料。我守这条严禁煮食的戒律,守了九个月。」

有你的,只有你这种病态的自我控制狂,才会想出这等主意来。「后来怎么样了?」

「我失败了。九个月当中,我买了一大堆好好吃的现成食物给自己,三天两头找朋友出去,吃遍城里的高评价餐厅,休假还一个人飞到海外去吃,收集到的米其林星星都不知有几颗了。我当然很享受那些美食,可是我心里有甚么地方空了。好像不站在砧板前面,不握一握汤杓,我便不是我了。」

我不由得叹气,「唉,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煮。」

「没错,所以我是真的喜欢煮。技巧再怎么差劲,我还是要试。你想我这么懂吃,没道理练不成烹饪对不对?一定有一天会出师的对不对?」

我摸着下巴,回想我们相处最后一个月他源源不绝的料理攻势,半是诚恳、半是安慰地说:「好啦,算你有道理。对,有可能。」

「阿文,你就是我的厨房啊。」故事说完了,他却越来越显得气馁,「我不懂怎样对你好,我少了爱的天分,我把你弄得很伤心,把我们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百分之一百地失去防备,快乐得好像当初那个立志作厨师的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觉得没有烹调的天分也无所谓,只要真心喜欢,一定会成功。那时我没听人感叹过甚么『现实是残酷的』这一类的说话,就算听了,也不明白。」

「我可不可以有机会试一下?就好像……」他努力想了想,说出一个很有他风格的譬喻来:「好像我熬汤给你喝,第一锅煮得失败了,重来。第二锅眼看差一点点便成功了,又被我的自以为是给搞砸。Fine,倒掉,我再去买齐所有材料,第三锅,我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开始转身离开。我行得很快,他却亦步亦趋地跟着,有点像记者追访不愿曝光的名流。

「我很迟钝,但是我要试。有一天,我一定会出师的,一定学得懂怎么对自己爱的人好。我不是不爱,我是没弄清楚怎样是爱。我蠢得透顶,连这两件事的差别都搞不懂!开始戒掉你以后,我才学懂。你说走就走,逼我一下子戒掉你,好像我逼我自己戒掉厨房一样。」

我稍微停顿了脚步。他也瞬间停了下来,肢体尴尬。我知他一定在精心计算着两个人的身体距离,不想给我压力,又怕我逃出他掌握。我看了看他。

「……我不想戒呀,阿文。」他双手交握,不安地扳着指节,像个期末报告被老师打不及格的学生,露骨的话说不出口,可是求情的姿态早已低到微尘一般渺小。那一声接在语句末尾的叹息,已经酝酿了数百乃至上千年——倘若五百年一趟的轮回之说属实。

「我不懂煮,你可以教我。我不懂怎么让你快乐,你也教我。我保证自己是很好的学生,你不会嫌我天份差的对不对?……因为我是真心喜欢这个科目。」

他把双手指节轮流扳过一遍,仍死命交握着。我看了他手一眼,那拳头都发白了。他没有感觉,只问:「……现在你告诉我,我有没有机会重修这堂烹调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抑制着恐惧的结果。二人都心知肚明,即使我包容了现世的他,只要我还记得上一世那裂口的最终真相,我们之间,几乎是耗费多少心力都不可能重新补起。

「现在是你的决定,阿文,你说,说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这么清朗的初夏郊野,怎么会像深冬雨季一样教人鼻塞呢。我抬手看表,时间尚未算晚,于是我轻而易举跨过了无人看管的窄窄月台,翻过仅作象征的单薄围篱,向梦境一般的嫩绿草原大步走去。

野花灿放。我上一秒的足印下一秒便被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遮没。

我回头一瞥,唐家祥在身后一百公尺外跟随,却也不敢再逼近。我接着又行,草原上没有路,我便自己踏出独一无二的路;唐家祥不愿放弃地踏着的,却是我的轨迹。

这永远拉不近的距离恍若我们曾经的生死界隔,是一先一后的轮回落差,令到人们不得不抛下旧怨、从头寻思起,想想最割不断的是恨还是爱,最教你惆怅的是自己未竟的志向,还是那人思念你时的无助。心上最剥不下的,是彼此执念的冲突,抑或那人某年某日投向你的一缕微笑。

如果这一次离弃了不再回头,我唯一的心愿是回头再望一眼,看那笑容是否和煦如旧。

曾阿文,从前是你迫他放弃你的,你自己忘了吗?是你把命交在他手上的,你换了个名字和身体,便忘记自己那时的抉择了么?你那样做,是想要打开你俩之间的结,以为那样是个了断呀。你只没想到,结果是累到他一路追过千百个寒暑,只为了来偿还没陪你喝到的酒,没与你说到的闲话,来捡拾起你不曾停止孤寂的灵魂。

他想要做的,只是没有尽头的陪伴。

二十二、(2)

这不会只是责任而已。的确,那时的他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可是若他对你俩没有别的念头,不会在自己的生命消逝后,只因路过你留下的记号,便选择记忆一切。对你而言,选择遗忘是痛楚;他却曾经是遗留下来的那一个,看着你呼吸停止、看晴空都被掩埋成死灰的那一个,选择记忆才是他永世的刑罚。

他为甚么这样做?

你们都想要更多,而你知道那是只有彼此能给得起的,曾兆文。

在轮回里惘惘独行、只为找到我的他,在生死关前屡屡回顾、割舍不下的我,这样的两条灵魂,再度碰上,一度相缠了,又有甚么放手的理由?

我站定了脚,转过身来。

唐家祥像被雷击一样煞住了脚步。我觉得他已经不安得快要转身逃走了,可是他还是挣扎着站在那儿。他慢慢看了四周一眼,眼神空荡荡的,道:「阿文,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第一次我失掉你,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很美的原野,很清爽的天,一点都不像是会发生伤心事的场景。我……我……从那时候起,我这个人便少掉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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