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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相食——by秒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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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祥却不取笑我面对商业竞争的软弱。他像个犯人领牢饭一样拿着食盒凑到厨房,领了多馀的两份通心粉,津津有味地坐在酒吧吃。我白了他几眼,他正色说道:「Ariel,你餐厅的junk food,都比其他店做的好吃。今晚市区到处一团乱,可以吃到这种东西,我超级  lucky啊!」认识半年,我明白他真不是花言巧语。

好不容易收工了,滴酒未沾的我倚着他肩头,在后座睡得人事不知,再一睁眼,车窗外已经是荒山野岭。十二月底正是旧历满月,月亮比路灯还要亮。

他一手掏钱给司机,一手仍然环着我的肩,我的脸正安安稳稳藏在他颈窝里,鼻腔里全是他的气味。他穿的香氛适合冬季,是麝香、胡椒与柏木。而他微须的下巴正抵在我头上。

——这姿势并不浪漫。因为我理的是平头,对外物—例如说下巴—没有甚么防御能力。他跟司机聊天聊得起劲,下巴动啊动的,打桩似地戳在我的头顶心,我被戳得好难受。这一路上我睡到忘了自我防卫,智商都不知被他戳低了多少!

这晚,坐在下临公路的陡峭山坡,唐家祥和我交换了好些我宁愿没发生过的话题。他问我:「喂,你信不信,人的前世要是有着某一种性情,下一世的性格可能会自动修正,以免重蹈覆辙?」

怎么又来了。「你也是理工人,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些不科学的事情!今天是圣诞夜,你要讲信仰,也该来段圣经吧?」

唐家祥很得意:「你忘了我读的是文科,本来就没人规定我要多科学。网络逻辑,对我来讲只是另一种意义的语言或文本而已。」

……好吧,你是跨领域人才嘛,而且我第一天见你,便知道你一直是这么一个怪才。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嗯,譬如讲,上辈子是和尚或道士,这辈子就会纵欲。你是这个意思吧?上辈子常常寻花问柳,这一世就清心寡欲。那你上辈子是哪一种?一定很花吧?」

我这话有一半认真。相识以来,除了那个没能一起开餐厅的前女友,就没听他说过其他绯闻了。这半年里他开始带同事朋友到我的店里帮衬,我发现他不如我想像中孤僻。只是,一群又一群的朋友来来去去,他好像对那些女孩子送去的秋波都绝了缘。

不知道为甚么,我有点庆幸。

他不答我,只说:「我想你前世是个极之任性、甚么也不顾的人,所以现在甚么都照着规矩来,不愿意冒险,没办法将现实抛开,就连开快车都怕。你人生里赌最大的一场,恐怕就是开餐厅了,但这也是为了家境,加上你对自己厨艺有把握。这场赌,怎么看都很安全。我总觉得,你上辈子一定是个拿生命去豪赌的人。」

忽然之间,我心头被甚么一阵冲激,想也不想,就像被施了咒一般反问他:「是『你想』,还是『你知道』?你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人,对不对?」

这句不经大脑的反问把我俩都僵住了。当下我只是脑中灵光忽现,真的没想过这句话从何而来。说句不科学的,问话的人彷佛根本就不是我自己。一刹时我的心远远悬在躯壳之外,在十世百世之外,操纵着我肉体上的嘴巴。我一句话问出了口,陡然陷入迷惘:刚刚是谁在藉我的嘴巴讲话?

唐家祥恢复镇定得比我快,「当然是『我想』。你以为我是谁,孟婆啊?」

我也回过了神,对这冷笑话报以「哈哈哈」三声有韵律的捧场干笑。唐家祥又说:「哪,我再问你,假如你是孟婆好了,今天有一个非常执着的家伙死了,路过你这里,你知道这人执着到可怕,所有恩怨都记得要还,你觉得你煮的汤都不会令他忘记生前的事。后来,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这是……急智问答?」

「唉呀不是。答我嘛。」他居然学会撒娇了,这不是我的独门本领吗?

「可能是因为……」我想要给他一个机灵幽默的答案,但那颗悬在远处的心,并不由我:「……可能是生前同那个人过得太伤心了,心甘情愿地忘个干净。」

唐家祥低声说:「跟我猜想的一样。」声音空得像是听见医师诊断,得知早已料到的绝症。停了片刻,有些恍惚地说道:「但是那时他没有表现出来啊,成日嘻嘻哈哈的。」

「就是那样才伤心啊,」我奇怪这么细腻的人怎会不懂其中道理,「一开始或者是不想对方担心,或者不好意思表现,所以把不知是甚么的念头藏起来。又或者……可能他也表现过的,只是对方不领情,无奈只有藏得好好地,以免再次受伤。藏得越久,就更加害怕哪天讲开了,会没朋友做。恶性循环嘛。」

「那么,重来一次,在另一世里再碰面,对方记住所有事情回来找他,愿意开诚布公了,你觉得他会改吗?」

「……」我又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你转行转上瘾了,这回要跑去当编剧?「也许根本就不在意了吧。如果你讲的是爱情,或许他这次,根本就不动心了。」

唐家祥握着小小的威士忌瓶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被他感染了,对这故事无限演绎,又追加一句:「你看他转世的时候宁可忘记,就知道他下了决心。」

——「可是,那样便永远没机会修补遗憾了。」沉默了很久之后,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眼看我俩等的早班巴士都快发车了,唐家祥下了这么一个注脚。

凄美的爱情,才会既赚人热泪又赚人钱。你若要转行当编剧,首先要学会洒狗血,明白吗?我很想这么劝他,然而这对话扰得我怔忡不定,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

四、

幸而我俩大多数的对话都很正常。在圣诞夜之前,他已经是「Sherman创厨」闭门试菜的固定班底,我时时拿一些鬼点子砸他:

「松子青酱煮日本乌龙面,你觉得怎样?」我顺手解冻了一包乌龙面。

「太恶心了!」他的脸色忽然跟青酱颜色好像。

「那……不要松子,也不要乳酪,就只有研碎的甜罗勒和初榨橄榄油,」我快手快脚磨出一盆罗勒碎叶,「以明太子当作乌龙面和罗勒叶中间的融合媒介,另外加点紫菜,怎么样?」

「咦?不妨试一下。」

「加点辣椒呢?明太子本来有点辣味,多加一把新鲜辣椒,好不好?」我拿起辣椒就要剁。「这包辣椒很香,是我找人从山村带来的。」

「……求求你慢慢来,煮菜不要搞到跟革命似地。我昨天才被你蔬菜汤里的特辣灯笼椒搅得拉肚子!」他苦着脸,拉开笔挺的衬衣领,缓缓打出一个痛苦的嗝。

我抄起矮柜上的胃药,对准他扔了过去。厨房常备两大法宝:止吐止泻良药、消滞解腻清茶,对他这个逆来顺受的品评师,我出不起工资,必备的急救灵丹还是不能小气的。倘若这位品评师故障,我又要沦落到一个人吞保济丸与正露丸的时光了。

圣诞夜之后跟着操办跨年主题派对夜,一轮人仰马翻后,迎来了可以喘息的旧历新年。不是我想喘息,但一众工读生都要回家团圆,只剩老家在另一个城市的小棋,和有家直似无家的我。我对小棋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们公休三日。」

小棋那时已经认识了一个男孩,正在拍拖,只还不到固定交往的阶段。那个男孩也不是本地人,俩人正好结伴买票离开。我自认很体贴。

小棋在打烊的厨房里踟蹰了一会儿,理了理狂野依旧的大卷发,抬起头来直视着我,问道:「Ariel我问你,你和那个唐家祥,是不是一对?」

我好气又好笑,从前他问我,你是否我女友,现在换你问我,他是否我男友,你们两个不如凑成一双吧!顾虑着我俩曾经的friends with benefits关系,我忍住了这太过轻浮的回答,先说了句:「当然不是。」回想一遍与唐家祥的相处细节,又诚实地答道:「不是。」

「是也无所谓。」小棋率性地朗笑,「如果你不是被餐厅绑住了,走出去外面的世界,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那就更不能招蜂引蝶,还是养在深闺吧。」我眨眨右眼,故意回她一个自恋的微笑。

「曾兆文你听着,你长得很好看,你自己知不知道?我那时喜欢你,就是被你的样子迷的,你就算去当明星都合格。」

「多谢你啦,哪有唐家祥好看。」……我说的这是甚么话啊,刚刚还急着否认,现在不是不打自招吗我。

小棋闻言,诡笑了一下,「不一样。唐家祥看起来是个好男人,适婚年龄的女生可能就想找他那一型的男生,他像理想老公嘛,你不觉得吗?你呢,你是个浪漫大男孩,谈恋爱用的。」

这是明褒暗贬吧你,暗指没人想嫁给我?「女孩子找我谈完恋爱就甩了我去跟唐家祥结婚,你是这个意思吧?」再说浪漫的人明明就是唐家祥,深夜山道单骑驰骋的人是他不是我,这年头连浪漫都要资金丰厚。

「没办法啊,你看你今年都快满二十六了,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还是个好漂亮的大学生。」

「长得像大学生有屁用,」俩人早已亲密到了超越一般朋友,她不是女友,有时却比女友更让我感觉知心,于是我甚么话都说得出,「只是个连研究所都drop out、开店还要背债的loser罢了。」惨了,被唐家祥传染,说话常夹英文,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他反倒越来越收敛,不再那么洋化了。

这类自暴自弃之言若是被唐家祥听到,总会恳切地鼓励我,然而小棋只是哈哈笑道:「你跟我比?怎么说你都到国外去摸了两下,我连中学都读到被退学呀,大哥!」

这也说的是。我抓抓头说道:「姐姐你赢了,今晚宵夜我请。」

二人在厨房里相对笑了一阵。这样心无芥蒂的说笑,其实也真好,我俩之间的那点粉红往事已然抛远,友谊却牢牢留了下来。而我跟唐家祥鬼混,好像很快乐,却总是隐忧不断。我说不上来到底为何而忧,只觉得跟他一起的日子像是徜徉在一座沁凉的湖,未知湖面下是否暗涌将至。

——甚至不知道,潮涌来袭之时,他会不会接住乱了阵脚的我。在我既模糊又深刻的情绪记忆中,好像从遥远的年代里,我便这般恐惧着。

旧历新年前,唐家祥这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品评师,开始似有若无地介入餐厅的决策。他提议我过年后推出午间餐盒,开拓在附近上班的客源。「我知道饭盒这种东西怎么做质素都不会太高,你一定觉得这个作法很堕落。但是,你得先拓宽客源。何况你连junk food都做得这么好吃,午间餐盒一定可以做到很吸引人的。」

我认真地考虑了,却没把握人手足够,眼下资金不能请到更多的助手了。他终于露出真面目:「如果你愿意,就让我入股吧。」

趁我带着惊慌的疑虑打量他,他又暖暖地微笑:「对了,虽然我不懂设计,但是可以替你找到人做网站,现时哪有餐厅不上线的?工商黄页都只有电子版了。何况,『Sherman创厨』这个名字,不能只在黄页出现,那样是把讯息交给黄页管理人过滤编排,只有纯文字讯息,没有吸引人的画面,要知道视觉吸引对食欲很重要的。」

「你是老饕,这我信你。」

「所以说,你必须让人一搜索就找到餐厅主页,看得见菜肴图片、餐厅装潢,可以线上看menu跟订位,甚至投诉。客人不必亲自走一趟,就能看到餐厅和他们互动,双方都收得到对方feedback,这是很令客人安心的。」

「有道理。」

「另外,现在还只有一点迹象,不过再过几年,行动上网一定大行其道,到时手提电话不会只有收发email的功能,人们可能边通勤边查询晚上要去的餐厅。你要做好推出手机版本线上menu的准备。」

「多谢你的远见,到那时餐厅还没收再说吧。」

「呸,不要乱讲话。」他往空中敲了一记,我猜他很想兜头甩我一掌,那在意的模样倒像他是老板。「不过做生意难免起起落落,你让我入伙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噢……我知道了,你早就计划好了,」我伸手指着他,作哀怨状:「你和你前女友开不了餐厅,就来打我的主意,要我做她的替代品……我是那么随便的男人吗!」

欸?这话怎么好像哪里奇怪。我自觉失言,却怕改口掩饰会越描越黑。唐家祥窒了一下,典型症状再度出动,转过身喝着我冲给他的解腻茶,含含糊糊地说:「听到你这样讲话也挺好的。从前你常对着我满口乱说,现在收敛好多,我都不习惯。」

从前?哪个从前?明明我识得你以来,说话都没讨过你便宜。

……好吧,其实我也这样觉得。你把我深藏的面貌整个翻了出来,我一边忐忑,一边有些自在,矛盾万分。

这份自在非同小可。有时我半夜躺在蜗居的小小房间,思绪横冲直撞,想着这简直像是浪迹天涯后回到老家,看见湖山依旧。每次想到入睡,都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福是祸。然而一觉醒来进厨房,听见外场工读生Ivy跑到出菜窗口窃窃私语「噢噢,那个帅帅的西装轻熟男又来了」,我又怡然自得,转头从冷藏柜拿出唐家祥钟爱的brie乳酪。

这款软熟的法国淡乳酪得要在室温放置半小时左右,才能呈现恰到好处的柔软与浓郁。我将它摆在炉台边,作弊一下,稍稍缩短处理时间,如此便能作为前菜的伴碟。我会哼着歌,瞄着有时敞开、有时紧闭的出菜窗口,看见西装毕挺的唐家祥捏着下巴端详菜单。我总揣测他今日会点甚么菜,脑海中还很犯贱地浮现「洗手做羹汤」五字。

真的,如果当真有甚么前尘旧忆被我忘在了某处,那时的我,恐怕也为他做过许多顿饭。我煮他吃这两件事,就如同两个契合却相离已久的齿轮,兜兜转转终于碰头,这人生便流畅地转动起来。依然琐碎,依然平凡,不华丽却教人觉得温柔熨贴,「生活正该如此。」大约是这么一句注解。

——我对幽静湖面下暗涌的恐惧,是不是因为,曾经我也渴盼与你过得这般平稳踏实,彷如晴空下的湖面,到头来却被暗潮击碎了?我把这句疑问往心里压抑,压抑到很小声很小声,不致打扰眼前显而易见的幸福。

——他妈的,讲错了,不是幸福,我怎么会用幸福二字来总结跟个男人厮混的生活!我翻翻白眼,接过Ivy递来的、唐家祥的点菜单。唐家祥的点菜单往往加注了私房菜色,我感觉上头传来他期许的重量,来自他的胃、他的味蕾、他的饱食中枢、他需要热量的肌肉,还有掌管他嗅觉与情绪的大脑边缘系统……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把他整个人解剖一遍了,用的是一把染了蜜的、甜甜的刀。

总之,想到我做出来的食物把他的身体都取悦了个遍,常令我不由自主背转过身,趁小棋低头忙碌,举起点菜单便亲吻一下,又解释不了自己挥也挥不去的认命微笑。

五、(上)

旧历新年假期前,我把红包钱打入姨婆的户头,不想回去见她,这也不是第一年如此。不过几个车站的距离,车资可能都低过汇钱手续费,可是,那又不是我的家。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家。我自小猜想,若非姨婆缺乏一股社会新闻里那些疯婆子的冲劲,一早便将年幼的我闷死扔弃了。肩头膝盖被她烫出的伤疤随着年龄渐淡,她摔打碗盘时我懂得逃得远远,不会再被瓷器碎片割伤,只是心里的刻痕从没消除。我人越大,遇到越多倒霉事,再多的倒霉事都没覆写掉我对她的怨恨。我供她生活,只是看在她到底养我到十八岁的份上。十八岁后我打工租屋,贷款留学又贷款开业,自己都捉襟见肘,但要我袖手不顾她的死活,我又做不到。

唐家祥却在年三十晚对我说:「我们去看你姨婆吧。」

我知道这人也是个举家移民了的孩子,只是家庭比我完整得多,他是有心在家乡打拚,才留了下来。「我知道你过年无处可去,我们干甚么都好,何必……何必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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