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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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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大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我发誓……”

“就算你不会,逢场作戏有没有?顺水推舟有没有?小思是什么脾气,别说你不知道。他这是没看见,你能保证永远不让他看见?你觉得他可能容忍多少?又容忍多久?”

这可是个历史性难题。方笃之不等洪鑫垚辩解,敲着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爷,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着应酬别人的地步,你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跟我儿子谈放不放心的问题。”

洪鑫垚从方家出来的时候,别提多郁闷了。以致走到半路才想通,方笃之非要这个时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多半跟他下半年即将提升司长,很可能要烧几把例如砸人饭碗之类的大火有关系。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然而稍一细想,就算反应过来又怎么样?不过是替对方增加论据和砝码罢了。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周五,知道方思慎没课,大清早就约定下午去接他。

掐着点儿来到京师大学,车停在书店街,忽然不想干等,抬腿走进校园。正是毕业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操场上老生办着跳蚤市场,体育馆正在举行最后一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许多外校学生也混了进来,以期谋得更多的面试良机。

洪鑫垚走到博士楼下,才给方思慎打电话,只说老地方见,然后隐在花坛后的树荫里等着。看见他急匆匆从楼门出来,张了张口,却没出声。心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就这么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跟到人头攒动的体育馆外,差点就跟丢了。快步走出一段,才发现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对面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认出此人正是所谓妹夫的上司,那个姓聂的。耐着性子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方思慎终于摆脱对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没走几步,又叫江彩云拦住了。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发了条短信,跟着女孩子走到更偏一点的地方。

洪鑫垚扫一眼手机屏幕:“有事,很快,稍等。”抬头看看正在说话的两人,酸汤苦水从肚子里往上涌,满嘴都是。

第一〇五章

“方老师,听说您要离开京师大学,是真的吗?”

下周期末考试就开始了,头天一年级最后一次课,因为牵涉到下一年换老师的问题,方思慎特地说了说,没想到这么快江彩云就知道了。

点头:“是的。不过你有什么问题,仍然可以联系我,没关系的。”

女孩子泫然欲泣:“真的……要走啊?”

方思慎也有些黯然:“嗯,换个环境试试吧。”看对方表情伤心,只当是文科女生的惯常感性,安慰道:“生活总要有变化,不是坏事。”

“那……可以问问您去哪儿吗?”

“高等人文学院。”

江彩云转悲为喜:“就去人文学院?不离开京城?”

“是啊,怎么了?”

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红晕上脸:“没什么,我还以为……以为您要去外地或者出国。没想到还在京城,太好了。”眼神中满是期盼,“那以后我可以去人文学院看您吗?”

“这……”方思慎略感意外。也许对方只是一时激动,口头说说。看那模样,又觉得不像,下意识犹豫了。

江彩云咬咬嘴唇,忽然下定决心,往前靠近一步,抬眼望住方思慎:“方老师,我……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是……想要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因为您是老师,我是学生,之前……一直不敢让您知道。可是您就要走了,我明年也毕业了。”女孩儿越说越勇敢,“这些很快都不是问题。我知道您没有女朋友,能不能,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我?”

等了一会儿,见方思慎似乎还在震惊状态,没有任何反应,又强调一遍:“我是认真的,请您考虑一下。至少,考虑一下!”

青春靓丽的女孩看着自己,眼睛闪闪发光。方思慎吓一大跳:“啊,你……怎么……”仓促间问出一句大实话,“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江彩云不乏追求者,方思慎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那都他们瞎起哄乱说的!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一个也没有。您相信我!我只喜欢您!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喜欢您……”

女孩子急着剖白自己,方思慎才意识到问了个多蠢的问题,立刻补救:“对不起,不是你,是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

“您已经……有女朋友了?”

总不能说是男朋友。方思慎硬着头皮点头:“是。”

“真的?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真的。我们……交往很长时间了,感情很好。”女孩子满脸伤心的泪水,方思慎吐字艰难,“因为……他性格内向,不愿意宣扬,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江彩云眼泪越流越多,方思慎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形,手足无措。最后狠狠心,站开两步:“谢谢你的好意,真的对不起!”赶在围观路人靠拢之前,匆匆离开。

他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校门,才停下来喘气。先是聂明轩纠缠半天,后有江彩云一顿惊吓,应接不暇,头都隐隐痛起来。对方思慎来说,拒绝别人的感觉并不舒服。聂明轩对于如何把握人际关系中的暧昧领域游刃有余,令他沮丧为难。江彩云却是一片痴心寄托虚空,令他感到不忍和歉疚。然而他知道,不干脆彻底地拒绝,只会更糟糕。

慢慢平定气息,往书店街走。看见熟悉的黑色轿车,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他忽然意识到,跟洪鑫垚在一起,从来不需要去想如何相处的问题。

走到车门边,按照惯例,这时候就该自动打开了,今天却没有动静。想必自己来得晚了,他只怕没注意,屈指轻轻敲了敲。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洪鑫垚没说话,等他关好车门,就侧身帮着系安全带。随后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看他。

这副样子实在不同寻常,方思慎忘了之前扰乱心神的经历,关切地问:“怎么了?”

看方思慎几乎着急起来,洪鑫垚才道:“什么事,耽误这么久?”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压抑自己,让这句问话听起来比较正常。

洪鑫垚是在江彩云掉眼泪那一刻走的。他怕自己再不走,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蠢事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那两个人不可能有什么。何况他心里明明知道,他们从来也没有过什么。然而江彩云这一哭,以方思慎待人的习惯,也许几句安慰,也许某个表情动作……光是想一想,洪鑫垚就恨不得把那女人撕成碎片。

他如同逃离洪水猛兽般退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种置身阴暗深渊的错觉。人群拥挤,熙熙攘攘,霎那间化作海天无涯,那个人离自己无限遥远。

想要在太阳光下,人群之中,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向全世界宣告:他属于我。

这愿望如此强大,以致陡然喷涌的不甘不忿令洪鑫垚目眦尽裂。他跌跌撞撞回到车上,抱住了脑袋。

原来,人生就是如此,不管多努力,能够掌控在手的,始终那么少。

这个认知令洪大少近期急剧膨胀的自我好似戳破的气球,眨眼工夫,“噗”一声瘪了下去。

曾经他以为,追到方思慎就算成功了。后来他以为,得到双方家长认可就算成功了。如今才发现,过去的想法多么浅薄。

洪大少抱着脑袋恶狠狠地想:这事儿,忒他妈具有挑战性了。

求不得,爱别离。冲动狂喜,安宁极乐,忧惧恐慌,无奈绝望,种种人生最激烈的情感,都是因为方思慎,洪鑫垚才得以经历,刻骨铭心。任你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真正的好男人,就是这样被爱情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听洪鑫垚问,方思慎道:“路上碰到两个熟人……”他停下来,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

“你也知道的。一个是平祥的那个上司,今天来这边主持最后一场招聘,碰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

聂明轩几次热情主动,要交朋友,却从未挑明背后的心思。被方思慎透过欧平祥拒绝,反而更加彬彬有礼,锲而不舍。原本这正是成人世界完美的交往方式,彼此有面子,留余地,何况恰如其分地送上门卖好,实在是处处方便被追求者。只可惜碰上了方思慎这个书呆子,明珠投暗,既嫌麻烦,又嫌虚伪。今天不得已应付一把,心里打定主意,将此人纳入拒接电话名单。反正很快就要离开京师大学,他准备严肃叮嘱妹夫,不要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因此,方思慎说到这,认为够了,开始说下一个他觉得更麻烦的对象。

“另外一个是江彩云,她听一年级的说我要调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洪大少终究没能忍到底,恨声道:“这娘们欠了老子的债,不知道打算几时还清?”

方思慎才想起还有这一码。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立刻不犹豫了。坦然道:“你现在不着急吧?她要是不方便,也别逼人家。我看她不像不讲信用的人。”

洪鑫垚听见最后一句,登时就要炸毛,却听方思慎又道:“之前那时候急等钱用,倒没想起来问问她。虽然不多,有总比没有强。”

那股火顿时下去了。想起方思慎以往从来不在自己的银钱问题上发言,此话堪称历史性进步,值得庆贺。忽然就懒得多问了,想要拉着人大庭广众中显摆的念头再次冒出来,兴冲冲道:“咱们上外头吃晚饭吧。”

自从去年洪家出事以来,除了上次见秋嫂与何慎薇,差不多一年没有两人单独在外活动过了。

方思慎有些奇怪:“不是说好回去做?冯妈都买好菜了吧,时间也来得及。”

“别做了,今天我们去约会!”

车子发动,洪大少开始琢磨地方。一圈默数下来,凡是自己熟知的场所,都可能碰见熟人出现意外,竟没有一处合适。那种恨不得大肆炫耀,让全世界都认可,又巴不得密封暗藏,叫所有人都无法染指的诡异矛盾心理,端的是难以言喻。

方思慎看他才一脸兴奋,转眼又拧起眉头,问:“阿尧,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还是回去吧。没什么合适的好地方,被人撞见了麻烦。”说是这么说,那股郁郁失落神色却没散开。

方思慎难得地动了一回脑筋,道:“要不,去上回跟秋嫂、何姑姑她们吃饭的地方附近?那边多的是外国人,环境大都还不错……”

洪鑫垚闻言大赞:“好主意!”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走,约会去!”

半路上,两人拿手机把那条胡同的酒吧饭店查了查,最后洪大少拍板,选了个价钱最贵人气最低的东西结合餐厅。果然环境优雅服务周到,侍应生一口流利的西语,零星几个客人都是老外,安全系数极高。

自打坐下起,方思慎就觉得对面那人又开始不正常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笑,一会儿毫无由来地装深沉。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从头到尾没挪开过。看那模样,只怕饭菜塞到鼻孔里也吃得下去。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隐约猜到点轮廓,也就不问了。

自己面前这份快见底,对面那盘才去了个尖儿。方思慎道:“你不饿?怎么不吃?”

“啊,怎么不吃,吃,吃!”洪大少如梦初醒,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扒拉。三两下扒拉得差不多,几口将那杯将近四位数的液体牛饮而净,打个响指,“Waiter! Bill please!”

方思慎失笑。

洪鑫垚道:“这地儿不错,以后就这儿了。”

方思慎不笑了,小声道:“太贵。还是在家做吧,别这么浪费。”

“行,你说在家做就在家做。偶尔来约会,总可以吧?”

起身离开的时候,洪鑫垚拉了方思慎一把,之后手就没松开。方思慎四面看看,灯光昏暗,顾客稀少,便随他去了。

两人上了车,开出二十来分钟,方思慎才发觉不对,问:“这是哪条路?这边也能回去?”

洪大少看他一眼,挑眉笑笑:“我是不是没带你兜过风?”

“这么说,好像真没有。”方思慎被他逗出兴致,侧头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场电影?”

不料对方当了真:“你想看吗?”皱眉,“今天算了,下次包一场,省得闲人碍眼。”

方思慎噗地笑出声来。洪鑫垚便伸手挠他。

“别闹了,用心开车。”心里甜得很,方思慎柔声道,“你知道我几乎没进过电影院。你要是想看,我陪你去看。包场就不必了。”

洪大少心说,我只想回家看你。嘴里却道:“那今天先兜风。”他经常夜间应酬,自然知道哪里最好看。方思慎从没晚上特地出来看过夜景,一路转下来,居然颇有看头。跟着他在五彩缤纷繁华夜色里穿梭,车外盛世霓虹,华灯似海,车内笑影依稀,浓情如醉。不觉靠着他肩膀,痴痴望向窗外,脑中放空一片。

人生至此,再没有光阴荏苒,岁月蹉跎。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直至回到小公寓,那股莫名的情愫仿佛还在周遭流动。方思慎被洪鑫垚轰到浴室去洗澡,洗到一半才觉得奇怪,那家伙居然没跟进来。洗完出来,洪鑫垚一个电话正要结束。挂了电话,接过方思慎手里的毛巾替他擦头发。两人身高差半个脑袋,洪鑫垚坐在沙发上,把方思慎往腿上一带,抱在怀里,甚是方便。

已经是夏天,还不到最热的时候。方思慎随意套了件圆领T恤,白净清透,简直就像个高中生。水珠从后脖子往下淌,没沾上空荡荡的衣裳,倒是顺着脊柱把内裤后腰洇湿一片,贴在后边那人暖乎乎的肚皮上。洪鑫垚掀起他T恤下摆,毛巾伸进去擦背:“你这习惯真不好,总不肯把后脑勺多擦几下。”

“嗯,我下次记着。”

方思慎很小就自己打理自己,但是何慎思会记得洗澡时帮他擦背,顺便擦干后脑勺,然后再把毛巾扔给儿子,所以他向来只擦前额嘀嗒淌水的刘海。自幼养成的习惯,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从没想过费心去改。故而说是这么说,柔软的干毛巾在背上移动,根本没往脑子里去。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DVD播放,果然还是那张古文明新发现的纪录片碟片,停在上回看到的地方。

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般过嘴不过心的敷衍,除去应付父亲方笃之某些不以为然的教训,也就身后这个人有机会领教。

洪鑫垚趁着他身子前倾的当儿,一路擦,一路往上啃。

“别,痒,哈……让我看完这点儿,就一点儿,真的,快完了。”

洪大少撇撇嘴,起身去洗澡。洗完出来,正好听见纪录片沉郁顿挫的结束语:“历史是无情的,无论多么灿烂辉煌,都可能灰飞烟灭,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历史又是有情的,总在某个神秘的角落,留下种种迷踪线索,让人类去发现,去探求,隔了遥远的时空,与自己的过去脉脉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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