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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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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谈到这一步,洪大少摩拳擦掌,一心想从门票收入里再捞点儿油水。后来才知道,人家的展览是免费的,压根儿没有门票收入这一项。被方思慎笑话了一场,放出豪言:“这有什么,老子以后专做不要钱的展览,专给咱大夏父老乡亲看!”

如此一来,接方思慎回国,反倒好像变成顺带了。上飞机前两天,洪大少借口终于两人都得空,要好好轻松轻松,结果把人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弄得下不了地。最后方思慎背对他躺着生闷气,根本不说话。

“哥……”洪鑫垚试着喊了一声,那边纹丝不动。心想没准睡着了,慢慢爬上床,轻轻掀起空调被。手指蘸着消肿化瘀、生肌止痛的药膏,一边抹一边吹。方思慎被他弄得又痛又痒,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强压着不发出声音。

洪鑫垚这下知道他没有睡,换了盒针对筋骨过劳,肌肉损伤的,道:“我给你揉一揉,见效快,明天就能下去。好不好?”

也没指望他答话,药膏在手心搓得滚烫,从腰椎往两侧缓缓推按。手上忙活,嘴里也没闲着:“你看吧,只要你回去,你爸铁定把你圈家里不让出门。我又不能天天待在京里,总共不过一个多星期,咱俩能见上几回?等你一开学,又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你算算,这一年到头,能一张床上躺着的日子,是不是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方思慎恍然醒悟,合着这才是他特地跑来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织女太可怜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织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提多后悔了,当初就根本不该让你来……”洪鑫垚忽然俯身,在侧腰的红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笔直冲进卫生间。再出来,一脸湿漉漉的水渍。

“呸,这什么破玩意儿,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头上闷声大笑。

他这一笑,那一个立刻打蛇随棍上,凑过来挨着:“哥,别生气了,啊?我那个,前面忍太久,一想后边还要忍那么久,就有点昏头。以后天天在一起,肯定不会这样没轻没重,到时候都你说了算,你要咋样就咋样……”

方思慎依旧没做声,心里那点气其实已经消得差不多。洪鑫垚这些疯话,起初只当甜言蜜语听,后来逐渐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实打实的真话。毕竟,从一开始,对方便带着强烈的欲望而来。情爱之事,肌肤之亲,于他而言,是爱情关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确认,互相归属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觉得需要生气。

而对于自己来说……方思慎承认,越来越体会到这一部分的重要性。

忽然挪了挪身体,彻底放松趴着,道:“腿酸,抬不起来。”

“啊……”洪鑫垚一愣神,随即懂了,“我,我给你揉腿……”

方思慎是个过于通情达理的人,洪大少难得有这样伏低做小的机会,殷勤周到,乐此不疲,闪瞎了同一栋屋子里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国内,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没看见儿子的方司长恨不得把人拴在裤腰带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间,高教司衙门相对清闲,方笃之能推的事都推掉,专门陪儿子在家休息。

头一回看见儿子手上的戒指,脸色立刻变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边,戴上这个,能省很多麻烦……”

方司长语气硬梆梆的:“回来不用省麻烦,还戴着做什么?熟人见了问起,怎么说?”

方思慎瞄父亲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语气道:“国内不讲究这个,大概不会当真。万一有人问,随便应付两句……”

“哼。”方笃之不再说什么。

尽管每个星期父子俩都通电话,仍然有问不完的细节。方笃之问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个相册,捧到父亲面前。

“何家伯父让人找出了几张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给我。我自己在他们的老宅里也拍了一些,请学生帮忙设计,做成了这个册子。”

方笃之望住儿子,好一会儿,才微微哆嗦着手接过去。却不忙打开,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开口道:“他们还留了老照片……挺好。这头什么都没留下……也不是没照过相,头些年春游秋游,还有毕业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机,我们都摆弄过,拿去相馆洗了黑白照片,往上边涂颜色,红一团绿一团,可笑得很……”

父亲这样语无伦次的时刻太少见。方思慎有点担忧地叫了一声:“爸爸。”

方笃之沉默一阵,道:“何惟我当年常上报纸,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国内的照片,应该难度不大。至于别的……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缓着步子往书房走,走了两步,忍不住翻开封面。

扉页当中是一个小男孩的半身像,十来岁模样,穿着小西服,打着领结,又可爱又神气。大而明亮的眼睛,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正笑得欢畅无比。

这是经数码处理后,从何慎思与小学同学的合影中截出来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着两行西语,是一句关于爱情的名言:

The story of a love is not important -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one is capable of love. It is perhaps the only glimpse we are permitted of eternity.

“爱情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够去爱。或许,这是我们得以窥测永恒的唯一瞬间。”

方笃之停下脚步。良久,慢慢回转身,看见儿子正忧虑地望着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谢谢你。爸爸很喜欢这份礼物。”

方思慎回来后的第三天,被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所长吕奎梁请去,要他给这头正在做的子课题提意见。这边执笔人是副所长严知柏。严教授老习惯依旧,一点东西颠来倒去地拽,不把人绕到云山雾罩不罢休。方思慎很为难。他现在也知道了,甭管当事人多么诚恳多么迫切,提意见都是绝对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

可是他没法不提,因为他负责翻译。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纠结夏文写成的古夏语研究论文翻译成西文,是多么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与其投到杂志社被花旗国的编辑退回来或者直接删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这一点,方思慎拿定了主意。当面没多说,之后写了封详细的邮件,单独发给严教授。

方笃之见儿子这样,在家里摇头叹气。

“小思,你学会了给人留面子,好事,大有进步。问题是得分什么对象什么情况。你这么做,最后功劳全是他严知柏自己的,谁看得见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现阶段正是该你立权威树形象的时候,留面子这种事,也要看值不值。国内的论文想往国外发,有大鸿沟要跨,正好趁此机会,叫他们多磨练磨练。你有这个指导的资格,就不要怕摆架子……”

方思慎被父亲训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见多人在座,当面依旧说不出口,替人将面子一气儿留到底。

回国后一星期,妹妹约请吃饭。原本胡以心要去机场接方思慎,不料恰好查出怀孕,缓了几天,这才出门。

方思慎给妹妹带了一套化妆品,恭喜之后,笑道:“糟糕,这下用不上了。不如下次你直接告诉我要什么。”

胡以心抱着那奢侈牌子的纸袋不松手:“这东西保质期长,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再用。”

欧平祥要上班,约了等老婆跟大舅哥见完面过来接。兄妹俩个有说不完的话,喝罢下午茶,又换了个地方吃晚饭。胡以心结婚之后,娘家婆家颇有些故事,没法跟别人讲,专等着兄长回来倾诉。方思慎一贯疼她,对孕妇更是无条件迁就照顾,任由她痛痛快快地讲,在言行上给予足够的支持和安慰。

吃罢晚饭,总算说舒坦了,胡以心长吁一口气,开始询问兄长这一年过得如何。问得几句,忽道:“回来路上一个人?”

方思慎摇头:“不是。”

胡以心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谁?”

“嗯……”方思慎潜意识里觉得她心中有数,不致产生太大惊吓,但还是注意了一下措辞,“跟洪歆尧同路回来的。”

胡以心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微扬起下巴,定定地瞅着方思慎:“洪金土……又是他。还是说……就是他?”

方思慎回望着她,慢慢点了头:“对不起,以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

胡以心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果然如此的意思:“我说嘛,上次你去,碰上他同路,我就觉得奇怪,琢磨了好几天。问你爸,就更奇怪了,根本不搭理这茬。”说到这,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不对啊……哥,你没搞错?真的是他?你……喜欢他?”

作为洪大少的高中老师,虽然后来也有机会打交道,毕竟未能充分体会其毕业之后的飞速成长,主要印象还停留在粗糙幼稚的少年时期。胡以心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方思慎很确定地又点了点头:“是。他挺好的。”

胡以心揉了揉额头:“不行,哥,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不是,是太不靠谱。你跟金土……怎么可能?”

方思慎给她杯子里添了点儿水,微笑道:“碰巧了,也没什么不可能。”

之前他一直用右手,这下特地换了左手。

女人哪有对戒指不敏感的,一眼就惊呆了:“你们……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胡以心很是花了点时间消化,赶在欧平祥到达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样……多久了?”

“多久?嗯,挺久的了。”方思慎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一转眼他都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转头看见妹妹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眼神颇为不善,以为她因自己欺瞒,心里不舒服,歉意道:“以心,就像你一时不能相信,我自己当初,又何尝相信会到今天?中间许多曲折,实在一言难尽。或者,这种未知的变化,正是人生奇妙之处吧。”

胡以心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再适应适应。”

方笃之把儿子扣在家里整整一星期,逼得方思慎最后红着脸低着头跟他告假:“爸,我想明天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

方司长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过了一会儿,才“嗯”一声,连头也没抬。

洪鑫垚上午就开车来家里接方思慎,然后一路奔北,过了学府大街高校集中地段,眼瞅着渐渐接近郊区。

方思慎奇道:“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看一个地方。”洪鑫垚答着,指指两边的富人别墅区,“这条路我们来过。再往前走,就是孟灵山。”

提到孟灵山,方思慎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去琼林书院的路。

又开了十几分钟,绕到几排别墅后边,晚月河蜿蜒流过,孟灵山已经进入视野。洪鑫垚停车,拉着他走到河边,指着对岸一片空地道:“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挺好的。”方思慎看看左右一栋栋小洋楼,迟疑道,“你要买房子?”

“嗯,不是买房子,是买了块地。这边是一期,现房。对岸是二期,不卖房子,卖地,卖设计跟服务,可以要求他盖成什么样儿,我觉得这主意挺好。你觉得呢?”

“你问我……”方思慎笑了,“我其实觉得房子大了多了很麻烦。现在家里的房子就太大,空荡荡的,还得专门雇一个人收拾。人文学院的老房子空着,护城河边上那套房子也空着,挺浪费的。”

那套曾经准备换钱救急的房子,在洪鑫垚的坚持下,终究没卖。因为地段太好,两年工夫,价钱翻了近一番。

方思慎淡淡道:“多少人连个栖息之地都没有,弄这么多房子做什么。”

洪鑫垚不以为然:“你们家现在住的,那是公房,将来你爸退下来,就得换地儿。人文学院的老房子太近,护城河边的新房子太远,都不方便。咱俩现在住的地儿,离你上班也远,再说又小又旧……”

方思慎道:“其实我挺喜欢那里。”

“喜欢也得换。那边不定什么时候也拆迁呢。”洪鑫垚抬手比划,“你看,这地儿虽然属于宁安镇,算是郊区,但是到你学校,开车最多半个小时,往前去孟灵山风景区,也不过半个小时。交通方便,环境好。到南城虽然远点,等以后你爸退休了,接过来一起住,你也就不用来回跑了。原先我想单独弄块地自己盖,但那样的话,安保是个大问题,想来想去,不如跟他们盖在一起。二期面积比这边大一倍,全部独门独院,每家都有专用车道……”

方思慎听他连自己父亲都规划进来了,那些个泼冷水的话一概咽回肚子里。

最终微笑:“嗯,挺好的。房间别弄太大,院子留大一点,多种点开花的树。”

回去的路上,洪鑫垚开着车,忽道:“哥,我想求你个事儿。”

方思慎听见这个“求”字,心脏当即紧了紧。

“什么事?你说。”

“我大姐家老大,本来该上高三,成绩太差,肯定考不上,家里商量了一下,干脆弄出去。按说该我送,但是……整顿改造后最大的几个矿井预备启动,赶巧就在下下个星期。日子是上头定的,没法动。这个时候,实在不能走远……”

方思慎想,他大姐家的老大,就是没有爸爸的那三个孩子之首了。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他学校在哪里?小刘跟我送一送,又不费事。”

“报了普瑞斯的预科,先读两年,把语言关过了。后边能考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车子到了路口,洪鑫垚住嘴,先用心拐弯。拐过去才接着道,“凭他,就算上完预科再考,普瑞斯也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主要看中那地方风气好。”

“你外甥才上完高二,海外学生读预科,也要高中毕业吧?”

“搞了个高中毕业证。”

方思慎没话了。

“我三姐是他的监护人,平时小刘会帮我看着,你不用管。他知道你是我老师,他要是敢烦你,告诉小刘,揍一顿就记住了。”

方思慎听见这句充分代表洪氏家风的教育言论,不发表意见。

过一会儿,问:“那三个孩子,现在归你管?”

“嗯。平时我大姐跟我妈管,管不住,也管不到正地儿。我爸就知道凶我,到孙辈儿孬得很。我要再不管,还不得废了?”洪鑫垚沉默着,终于轻轻道,“算我欠他们的……本就该我管。”

方思慎心里沉重无比。他知道,从洪鑫垚告诉自己真相的那一刻起,从自己决定包庇他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成为了同谋。

“阿尧……”往他那边靠了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饭时分,翠微楼的包厢里,方思慎见到了这个叫做洪文龙的洪家长孙。

“小叔。”因为他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照习俗不能称洪鑫垚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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